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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馮盎的講述中,高衝對於羅州談氏以及嶺南各地豪酋也是有了更深的了解。
先前威鳳衛搜集的一些資料只是浮於表面,對於這些僚酋豪帥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並不知曉。
如果細細捋一捋嶺南豪酋現如今格局的形成,則需要追究到魏晉南北朝時期。
想到這裡,高衝對於司馬氏的恨意也是更甚,司馬氏誤國至極,高衝對於司馬兩晉實在提不起任何興趣。
實際上僚人,也就是中原漢人和當地蠻人的結合,現在幾乎不分你我,統稱俚僚蠻漢。
如馮氏、寧氏等豪族,全是南遷的漢人。
正是因為司馬氏亂政,致使胡人南下,天下大亂,中原漢人紛紛移居嶺南避難,逐漸融入當地土著。
如寧氏祖籍臨淄,馮氏祖籍遼東,陳氏祖籍潁川等等。
嶺南土著屬於古百越,多聚邑結寨散居在崇山峻嶺之中、溪谷山澗之間,其社會文明相對落後,生活物資匱乏,互相掠奪攻打,甚至可以稱之為茹毛飲血的原始時代。
而這些南遷的豪族,憑借先進的農耕技術和文明,迅速融入當地,並憑借知識智慧逐漸成為當地的領袖,成為集地方官和土著首領於一身的豪帥大酋。
如當時的潁川陳氏,大批族人南遷最後成為一地豪酋,如蒼梧太守陳坦、康州刺史陳預、勤州刺史陳頹、西江都護陳伯紹等人,他們形成雄據一方的勢力。
看到這裡,也許就明白南陳的由來,正是因為這些陳氏豪酋。
後來有一個人,他在南梁官拜西江都護,兼高要太守,同樣出自潁川陳氏的分支,他借助這些嶺南陳氏的力量,北上平定侯景之亂,建國大陳,他叫陳霸先。
而馮盎的所言的羅州談氏,便是一直依附於陳氏,直到前隋時期,陳氏大酋長陳佛智戰死,當時的談殿正是陳佛智麾下渠帥。
在陳佛智死後,談殿好歹算了幹了一些仗義的事兒,他將陳佛智之子陳龍樹接到懷德縣(即雲開大山)避禍,後來談殿攀上欽州寧氏,再將陳龍樹護送到欽州,也就是當時的安州,投靠寧猛力。
陳氏樹倒猢猻散,談殿得以迅猛發展,將雲開、雲霧兩座大山裡的垌主酋長聯合在一起,漸漸接管陳氏的傳統勢力范圍,如今在雲開、雲霧兩座大山裡屬於首屈一指的大酋長。
並且談殿這廝完全沒有忠君之心,在大山之中,來往自如,也就是他鼓動諸溪垌的僚人反對編戶入籍。
至於馮氏和談氏的關系,那年代就更加久遠,需要上溯到十六國時期。
雖然談氏在前隋時期,依附於陳氏,後依附於寧氏,但實際上,談氏最早是依附於馮氏,也不應該說是依附,應該是隸屬於馮氏,因為他是從馮氏分裂出來的一支勢力。
說起來高州馮氏,那出身可是不凡,認真論起來,那也是皇室後裔。
東晉十六國時期,在幽燕遼東一帶,存在一個國家,也就是北燕。
北燕僅僅存在二十九年,末代君主名叫馮弘,字文通,諡號昭成皇帝。
北魏興起,席卷北方,北燕國力衰弱,不敵北魏,但馮弘不願歸降北魏,便舉族逃亡高句麗。
馮弘或許明白分散風險的道理,命其子馮業率領三百族人從高句麗渡海,投奔東晉。
只不過恰逢中原戰亂,船隊也不敢靠岸,馮業歷經艱辛,歷經數千裡,從高句麗出發,一直行至南海郡,也就是現在的嶺南番禺登陸,便從此停駐番禺。
這時候東晉已經亡了,劉裕崛起,廢晉恭帝,建國大宋,即劉宋。
劉宋政權新建,劉裕急需穩固政權,正好這個時候馮業從嶺南上表臣服。
雖然馮業是逃難至嶺南,現在已經孑然一身,無權無勢,無兵無將,但他好歹是北燕皇室,身份尊貴,他若是代表北燕歸附新生的劉宋政權,那政治意義非同一般。
劉裕聞訊大喜,當即封馮業為羅州刺史,爵封懷化侯。
一窮二白的馮業當真是趕在一個好時候。
若是早一些,東晉沒有滅亡,那時候日落西山的東晉王朝自然無暇顧及他;
但若是晚一些,等劉宋已經穩固政權,馮業這一個流亡的北燕皇室後裔也絕對不會有這個待遇。
馮業於是移居羅州,他的刺史職位一直傳到孫子馮融,三代擔任羅州刺史,也就在馮融時期,談殿的曾祖便是馮融麾下的部將,奉命鎮守羅州。
馮融傳位於其子馮寶,馮寶迎娶高涼百越族的豪酋冼氏之女為其,即冼夫人,從此正式將高涼納入馮氏勢力范圍。
後馮寶傳位於其子馮仆,馮盎便是馮仆之子。
提到馮盎之父馮仆,那也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有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母親,當時的廣州刺史歐陽紇受到陳宣帝猜忌,歐陽紇便意圖謀反,他知道馮氏甚有威望,便將時任陽春太守的馮仆誆來廣州,威逼其一同反陳。
馮仆不從,反被歐陽紇囚禁,馮仆隻得傳信給母親冼夫人,豈料冼夫人聞訊大怒,年過五旬的冼夫人親自披掛上陣,直接發兵廣州,一舉攻破廣州城,生擒歐陽紇,救出馮仆。
可憐歐陽紇,堂堂山陽公,長沙名門,名將歐陽頠之子,意圖反叛,結果還沒打出旗號,便成階下囚,成就冼夫人的赫赫威名。
對了,歐陽紇之子也是大名鼎鼎,還曾與高衝探討書法,也曾短暫接替高君雅擔任侍中之位,只是長相……史載:“貌似猿猴”,也就是尖嘴猴腮,他就是書法名家歐陽詢。
聽到後來,高衝也是有些唏噓,滄海桑田,時事變遷,這些中原豪族來到嶺南避難,終成新的豪族,豪族到底是豪族,其底蘊遠非一般的庶民可以比較。
當然,豪族也並非是世家,如馮氏、陳氏、寧氏這等嶺南豪族雖然在嶺南稱雄,但是放眼天下,實屬上不得台面,在五姓七望的眼中,爾等全部是蠻僚。
豪族可以綿延百年,通常可以伴隨一個王朝興衰,而世家則是千年不衰,任你改朝換代,世家不動如山。
如滎陽鄭氏自西漢時期,劉邦建國大漢,鄭當時擔任大司農,始居滎陽,成為滎陽鄭氏的始祖,至今已有八百余年,鄭氏經久不衰,世出名人,天下誰敢小覷。
再看回嶺南,據馮盎所言,談殿的曾祖不過是馮氏麾下的部將,奉命駐守羅州後,百年來,先投陳氏,再投寧氏,硬生生發展到如今的勢力。
這談氏也真是……人才輩出啊。
等馮盎講完之後,田陽明嘖嘖稱奇,“如此看來,這談氏天生有反骨啊,誰強依附於誰,還真是挺有眼光的”。
馮盎也是搖頭苦笑,繼續歎道:“近年來談殿鼓動山中俚僚,一直反對編戶入籍,其目的便是在於收買俚僚人心,甚至……”。
說到這裡,馮盎言語一頓,看了一眼高衝,高衝挑眉笑道:“此間並無外人,明達公但講無妨”。
馮盎點點頭一歎,“甚至老夫懷疑他有心自立”。
“自立?”眾人有些驚詫。
如果說談殿不願受官府管教,放蕩不羈愛自由,這倒是有可能,但是自立?這就有些驚人。
“自立?”田陽明瞪大眼睛,繼而撇嘴嗤笑道:“他莫不是失心瘋了,僅憑山中那幾萬僚人,他憑什麽自立?”
當年馮盎佔據嶺南東部二十余州,也不敢自立,寧長真威震嶺南西部數十年,也不敢自立,田陽明的祖父田宗顯稱為“開黔第一人”,威震黔中,招撫漢蠻,也不敢自立。
區區一個談殿,整日藏匿於大山之中,如何有心自立。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馮智戴也是搖頭歎道:“先前我們也沒想到,只是這一兩年來,談殿一直離間漢僚矛盾,聲稱俚僚不該受製於漢人,甚至傳言他有心造出俚僚文字,自製錢幣,種種跡象表明,他有心將俚僚獨立”。
砰的一聲,高衝一巴掌拍在案桌上,一臉怒容。
“他好大的膽子,天下民族一家親,同屬大唐帝國,他談殿這是想作甚?說這些不利於團結的話他就是搞分裂,朝廷饒他不得,我高攸之,饒他不得!”
聽到高衝義正辭嚴的話,眾人也是臉色肅然,田陽明也是收起嬉笑,不敢嬉笑。
馮盎低著頭,也看不清神色。
眾人也沒有懷疑馮氏父子話中真假,沒必要深究,因為談殿不服官府,沒有臣服,那就已經站在朝廷的對立面。
再者說,談殿在大山中稱霸,佔據羅州,或許真有這個心思也不一定。
或許他認為匈奴人可以建國,鮮卑人可以建國,氐人可以建國,他嶺南僚人憑什麽不可以建國,這種想法談殿並不是第一人,當年的桂州李光仕、李光度兄弟也是這般想法,憑借數萬僚人,便試圖大山裡稱王稱霸。
這種想法只能說是目光短淺,如田宗顯、寧長真還有馮盎,他們便明白,俚僚人數少,沒有先進的文明,在中原大一統的時期,根本不可能割據自立。
即便是先前寧道明反叛,寧長真也是對外宣稱固境自守,而不是意圖建國稱王,因為寧長真知道,自立那是找死。
固境自守,雖然沒有建國稱王的偌大虛名,但實際上依舊是稱王稱霸,不必受管教,即便朝廷大軍來了,有所不敵,也可以迅速歸附,繼續做羈縻州的大酋長,寧長真的想法無懈可擊,只是不幸遇到高衝這個異類。
“現在羅州是什麽情況?”
氣氛沉默良久,高衝抬頭問道。
馮盎聞言忙是下座,“老夫要向經略府,向朝廷請罪,羅州名義上屬於高州都督府,但自去年底,談殿佔據州縣以來,都督府已失去實際控制”。
“沒有發兵收復?”高衝挑眉問道。
提到這個,即便養氣功夫了得的馮盎也不由得咬牙切齒,“羅州緊鄰大山,談賊萬般狡詐,我進他則退回深山,待我一退,他便出山襲擾,互相攻伐,各有勝負,只因大山險惡,未能徹底分出勝負”。
題高衝聞言也是瞠目結舌,拍拍腦袋笑道:“這談殿還真是個人才,對於遊擊戰竟是無師自通”
“遊擊戰?”馮盎聽得這個新名詞不由得一愣。
“仁貴,你說說”,高衝撇頭示意身後的薛仁貴說一說。
薛仁貴清一清嗓子,直言道:“遊擊戰是我師父在征伐西秦時提出來的作戰方式,其實早在戰國時期便已出現,遊而不擊的遊騎便是這個意思,師父總結出的遊擊戰十六字要訣……”。
說到這裡,薛仁貴不由得看向高衝,畢竟兵法要訣向來不傳外人。
高衝見狀擺手笑笑:“無妨,這算不得不傳之秘,在座也並無外人”。
兵法要訣……眾人一聽,立即正視起來,凝神靜聽。
“遊擊戰十六字要訣,即敵進我退……敵退我追”,薛仁貴緩緩說道:“據馮都督所言,那談殿也是采取遊擊戰術,利用大山隱匿,再配合山地戰,僚人在山林之間更加如魚得水,所以滿分勝負”。
眾人聞言也是點頭附和。
“經略這十六字遊擊要訣言簡意賅,真是妙啊”,馮盎撚須品味良久,緩緩點頭讚道。
“不過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待問題罷了,不敢居功”,高衝擺手笑道,然後若有所思,“談殿……既然不服管教,那便留他不得,只是他盤踞於山中,這確實是個問題”。
馮盎只是低頭不語。
“依我看來,不若遣使一探,且看一看談殿心思,探一探究竟”,高衝一邊敲打著案桌,一邊說道:“明日便前往高涼,可能要叨擾明達公一些時日了”。
馮盎放在案桌下的手不自覺的攥緊衣袖,面前堆起笑意,“攸之這是哪裡話,若能在高涼小住一些時日,老夫求之不得啊”。
“經略,談賊心意……”,一旁的馮智戴見狀忙是說道。
只是話還沒說完,馮盎便是笑道:“談賊心意不定,反覆無常,老夫也覺得遣使一探,最好不過了”。
“既然明達公也讚成,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高衝朗聲笑道:“那就在陽春暫歇一夜,明日啟程前往高涼”。
說罷之後,高衝看了看馮氏父子的神情,再看向身後四名少年慨歎道:“到了高涼,記得隨我前去拜祭聖母,好好學習一下聖母忠君愛民的高尚品格,值得你們受用一生”。
四名少年聞言也是恭敬應諾。
“我也要去”,田陽明也是附和道:“久聞嶺南聖母賢名,此去高涼,既然有機會,晚輩一定要去表示敬意”。
聽到眾人提到拜祭冼夫人,馮盎也是回過神來,忙是拱手拜謝,心裡也將談殿一事放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