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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治所合浦城。
刺史府裡,欽州刺史寧洄藻一臉憂慮,只是躺靠在胡櫈上,對於面前食案上的美酒佳肴無動於衷。
下首有一人一臉絡腮胡,顯得粗獷豪放,他反而是大快朵頤,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嘖嘖有聲的說道:“大哥,先前還不知,這合浦竟是如此富庶,早知道我們早來佔了,平白便宜了七郎”。
“二郎,你莫要大意,那高衝今晚便到,父親的信還沒來,現在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寧洄藻無奈的看一眼二弟。
這人正是寧洄藻的二弟寧璩,現任欽江軍府的統軍,掌控欽州寧氏過半的兵力。
聽到這個,寧璩便將手中夜光杯放在一邊,毫不在意的用袖子擦擦嘴角,很是不滿的嘟囔著。
“提起這個,我就要說幾句了,大哥你現在是欽州刺史,也是下一任大酋長,父親現在年紀大了,你何必事事向他詢問”。
寧洄藻瞪一眼二弟,冷哼道:“父親掌控大局數十年,經驗不比你我豐富?此等大事,如何能夠擅作主張”。
寧璩撇撇嘴,不以為意,“反正我覺得沒什麽好顧忌的,欽州多少年來便姓寧,即便那高衝來了,他也姓寧”。
寧洄藻清楚二弟的脾性,也不多言,只是沉默良久,然後問道:“現在有多少兵力可用?”
寧璩聞言立即正色起來,“我們從欽州帶來五千,合浦駐有一千多,不到七千人”。
“合浦僅剩這點人?”寧洄藻驚問道。
寧璩也是很無奈,“七郎那小子把所有兵馬全部帶出去了,隻留下一些城防的”。
“布防怎麽樣了?”寧洄藻繼續問道:“盡管不想打,但這合浦城若沒有父親的命令的話,不能讓出去”。
“那肯定不能讓”,寧璩立即瞪眼道:“大哥放心,各門已經由欽州的本部人馬接管,出不了差錯”。
寧洄藻默默點頭。
忽然寧璩皺眉說道:“大都還在八郎手裡,要不要讓他增援”。
提到八郎,寧洄藻面色一怔,遲疑一下便是搖搖頭,“先不找他,那小子有點邪性,他也只聽七郎的”。
寧璩忽然嘿嘿一笑,“他是聽七郎的,可現在七郎死了,而寧純就跟高衝在一起,那可是他的殺兄仇人,要不要給他傳個信?”
寧洄藻聽到這個眼睛一亮,“可以,你去做吧”。
這個二弟,外表粗獷,實則心裡彎彎繞繞多的很。
“對了”,正當寧璩準備起身出去的時候,寧洄藻忽然想起來,皺眉問道:“莫家有什麽反應?”
寧璩咧嘴一笑,想到同為統軍的莫仲文,神色很是不屑。
“能有什麽反應,當初七郎直接奪了莫仲文那廝的軍權,現在他也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統軍罷了,合浦軍府的人一半被七郎帶出去了,一半編入了城防,他那城北大營裡,也就剩下百來號人了”。
“莫氏雖然勢弱,但在合浦也有百年,你要提防著”,寧洄藻有些不放心的叮囑道。
“既然你不放心,那我等下把他宰了便是”,寧璩拎起酒壺毫不在意的說道。
“糊塗”,寧洄藻頓時惱怒,“殺得了莫仲文,你還能把莫氏全殺了不成,我們要的是穩定的合浦”。
寧璩嘴角一扯,“行,都聽你的,我去巡防了,對了,這佔城的酒不錯,回頭記得送一些去營裡”。
說完便是拎著酒壺晃晃悠悠的離去。
寧洄藻一人獨坐堂中,神情有些陰晴不定。
日落西山,高衝等人終於臨近合浦城,直到現在,寧洄藻依然裝聾作啞,沒有遣人前來拜謁,更沒有出城迎候。
“經略,前方便是冠山,便在城北五裡,天黑前可在此山扎營”,寧純在越州合浦數年,熟悉此地地形,上前建議道。
高衝點頭笑道:“如和所言與我不謀而合,我也正有此意,全軍加速前進,天黑前駐營冠山”。
寧純聞言一頓,繼而只是含笑點頭。
“你真知道這個冠山?”田陽明撇撇嘴,上前問道。
高衝瞥一眼田陽明,輕笑道:“冠山,位於合浦城北五裡,背靠南江,其形似發冠,中間高兩側地,故而得名”。
田陽明當場愣住,看向寧純。
寧純也不驚詫,只是木然的點點頭。
“自光,你記住”,高衝拍拍田陽明的肩膀,幽幽說道:“為將者,不通天文,不識地理,不知陰陽,不曉奇門,不觀陣圖,不掌兵勢,是庸才也”,說罷打馬便走。
身後眾人一臉欽佩,反覆琢磨一句話。
“自光兄,你通曉哪個?”裴行儉醒悟過來,上前問道。
田陽明嘴角抽抽,“一、一個不知”。
眾人紛紛大笑。
欽州,治所欽江縣。
都督府,後院,書房之中。
燭火搖曳,寧長真看著眼前這個臉色凝重的年輕人,輕輕撚須笑道:“惟清孫兒,你是不是在疑惑,阿翁為何不給你阿耶回信呐?”
那少年不過十八九歲,長得眉清目秀,很是俊俏,他正是寧洄藻嫡長子,寧長真的嫡長孫,寧道務,字惟清,今年出仕,正在欽江縣衙擔任主簿。
寧洄藻三十多歲才生下這個嫡子,那是寄予厚望,聘請名師教導,好在寧道務也沒有令人失望,“幼穎悟,涉獵六藝”,已經確定是寧氏的接班人,更是寧氏未來的頂梁柱。
寧道務見祖父問起這個,終於是找機會說出心中想法。
“阿翁為穩固我寧氏地位,所以讓阿耶進駐合浦,只是如此一來勢必會和新任經略使高衝起衝突,現在阿耶來信詢問如何應對,阿翁卻不回信,阿翁是不是有意在磨煉我阿耶?”
見孫子明白自己的想法,寧長真也是有些好奇,“惟清聰惠,阿翁我正是這個意思,那你為何面露憂慮啊?”
寧道務搖頭一歎,“孫兒只是擔心,會不會把事情鬧大了,畢竟二叔好戰,我阿耶也好顏面,若是和高衝徹底鬧翻,再有高州馮氏、瀧州陳氏虎視眈眈,我寧家未免有些勢單力薄,一個不慎,便是陷入四面皆敵的境地”。
啪~啪,寧長真擊掌稱讚,“不愧是我寧長真的孫子,分析得非常到位,只是你要對阿耶有信心”。
寧道務起身給祖父斟上茶水。
搖晃著手中的茶杯,寧長真頗為感慨,輕聲說道:“這數十年來,你父親一直在我的庇護下成長,允文允武,不弱於人,只是終究是少了一些獨當一面的經驗。
阿翁我也七十多了,沒幾年好活了,這偌大的家業,遲早要交給你們父子,這次就是一個機會,既是危機,也是機遇,我就是要看他如何應對,即便事態不利,阿翁我還活著,還可以兜底”。
寧道務若有所思,只是問道:“那阿翁你覺得應該如何應對?既可以保障我寧氏在越州的利益,也不會將事態惡化”。
“好小子”,寧長真聞言笑罵道:“這次問起我來了,你說,阿翁倒要看看你的思路”。
寧道務臉色一苦,思前想後,隻得說道:“若不想丟卻越州,那就只有打了,但是也不能全面開戰,不能豎立死敵,那就只能把握這個力度,不能跟高衝死拚,但也要讓他看到我寧氏的意思,是這樣嗎?”
寧長真眼裡全是滿意之色,不置可否的說道:“不就是如此簡單,那你還有有何憂慮?”
寧道務愣住,然後一拍腦袋,咧嘴笑道:“也是,我都能想到,阿耶他肯定也能想到,甚至那傳說中的高衝肯定也能想到啊”。
寧長真撚須大笑,“有孫如此,可保寧氏五十年無憂了”。
寧道務卻是挑眉一笑,“阿翁太小看我了,有我在,寧氏百年無憂”。
寧長真更是高興,笑聲直傳到院外。
在原本軌跡上,寧長真死後,其子寧洄藻繼任欽州都督,寧洄藻於貞觀二十二年病逝,享年七十五,寧洄藻之子寧道務繼任寧氏家主之位,當時的寧道務擔任欽江縣令。
後來武則天掌權,寧道務歷任龍州司馬、愛州刺史等職位,只是這時的欽州寧氏已經不複當年的輝煌。
寧道務生有三子,長子寧岐嵐官至桂州主簿、次子寧岐芨官至荔浦縣令、幼子寧岐雄未仕。
欽州寧氏逐漸沒落,到武則天后期,欽州寧氏也只有進士寧悌原充作頂梁柱,但後來寧悌原也因為犯顏直諫而罷官,反倒是曾經依附於寧氏的瀧州陳氏越來越強盛。
正如寧長真和寧道務祖孫二人所言,寧洄藻也是明白其中利害關系。
這種宗族培養的繼承人並不簡單,那種隻知飛鷹走狗的紈絝子弟也有,但那種人注定不可能成為宗族掌舵之人。
寧長真對寧洄藻的評價是允文允武,這也並不誇張。
數十年來,雖然是寧長真威壓欽州,但是具體執行事宜,全部是交由寧洄藻,足以看出寧洄藻的能力。
此時此刻,寧氏三代人全部是一個想法,那就是開戰,展現寧氏的勢力,但也要控制力度,不可徹底跟朝廷翻臉。
跟朝廷開戰,聽起來匪夷所思,放在中原那便是殺頭之罪,但嶺南的俚僚豪酋千百年來便是如此,先打一場,然後我再上朝臣服,朝廷還是會對我加官進爵,這也算是屬於俚僚,也屬於其他地方少數民族的特權之一。
但是,寧氏這一次注定將失算,因為他們面臨的人是高衝,高衝沒有儒家傳統士大夫那般教化民生的思想。
在他看來,抗拒官府,起兵開戰,那就是謀反,羈縻之策確實有其可取之處,但也不是任其牽著鼻子走。
簡而言之一句話,要打是你,然後上表臣服也是你,朝廷官軍來回折騰,到最後還得給你封賞,這種好事,高衝可不慣著。
正在薑州封山縣的馮陳二人在聽得回報後,絲毫不敢耽擱,次日一早,便是點齊兵馬,合計七千余人,直奔一百余裡外的合浦縣。
“陳大,事到如今,惟願你我兩家摒棄前嫌,傾力協作,共助高經略招撫越州諸縣”。
封山城外的官道上,廉州刺史馮智彧打馬上前,趕上陳龍樹,叉手說道。
陳龍樹臉色陰沉,冷冷看一眼馮智彧,“轉告汝父,項上人頭好好給某家留著”。
馮智彧聞言頓時大怒,“好膽,給臉不要臉……”。
“你待如何?”陳龍樹針鋒相對的怒視。
先前在城內,有南尹州都督府長史盧德用壓著,二人不敢造次,但是現在出城後,兩家之間的火氣便是一觸即發。
當年陳龍樹之父陳佛智響應廣州王仲宣起兵反叛,最後可是死於馮盎之手。
正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麽多年來,陳龍樹潛心發展瀧州陳氏,一直沒有機會復仇,可這並不代表他忘記仇恨。
二人怒目相視,終究是忍住沒有出手,馮家二郎冷冷一笑,湊上前去,充滿挑釁的獰笑道:“這嶺南不是姓寧,就是姓馮,將來注定姓馮,你陳家……永遠也翻不了身”。
陳龍樹脖頸上、手臂上青筋暴露,他很想拔刀將眼前的馮智彧劈成兩半,可是理智告訴他:不可以。
一旦他在這裡對馮家二郎出手,那無異於反叛,肯定會開罪新任的經略使,那將不利於陳氏崛起,陳龍樹終究是忍住,不再糾纏,打馬而去。
看著陳龍樹遠去的背影,馮智彧臉上的獰笑漸漸消失,握住橫刀的手同樣也是青筋暴露,心底更是萬分警惕:陳龍樹這廝如此隱忍,遲早是個禍端。
至於命令馮陳二人同來越州,對此寧純也有勸諫,他認為馮陳兩家有大仇,兩家一起出兵,或許會有摩擦。
但高衝不以為意,他相信陳龍樹是聰明人。
原本軌跡上,其父陳佛智死後,瀧州陳氏從此衰弱,陳龍樹孤身逃亡,後來憑借一己之力,輾轉於各方勢力之間,歷任嶺南七州刺史,重新躋身為嶺南三大酋長之一,並教導出陳集原、陳秋瓊這樣的子孫,足見陳龍樹的智謀。
如此人物,怎會衝動行事。
合浦城,北門,門樓之上。
寧洄藻臉色凝重,正在眺望遠處的冠山。
二弟寧璩匆匆而來,同樣也是臉色陰沉。
“大哥,那高衝瘋了”,寧璩氣急敗壞的說道:“他竟在砍伐樹木,打造攻城器具,他什麽意思?談也不談便直接開戰?”
寧洄藻慨歎一聲,“那高衝是實打實打出來的功績,對我們的心思,他心知肚明,看來,他是不打算給寧氏這個面子啊”。
“哼,既然如此托大,那就打過一場再說”,寧璩冷哼道:“現在就看誰更強硬”。
寧洄藻沒有理會,只是眉頭皺得更深。
看冠山大營今日的動作,這事態發展似乎有些脫離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