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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門關,往北十裡的平原上,一座高台拔地而起。
幽燕十六州的府兵集結在此聯合軍演,各州輔兵、民夫從各地而來,在囤積半月之糧後,高衝並未立即遣散民夫,而是在平原一側的高坡上堆砌一座五丈高台。
高台壘成之日,高衝領幽州都督府長史李襲譽、幽州刺史王君廓、易州刺史劉弘基、燕州刺史王詵等人登臨高台。
放眼看去,白雪皚皚,天地茫茫,山川雪景,盡收眼底。
高衝負手而立,衣袂飄飄,對著左右言道:“古時燕王在易縣興建黃金台,招賢納士,今日我在昌平建此高台,此處風光比之黃金台如何?”
劉弘基聞言失笑道:“那黃金台遺址在縣西三十裡,我曾特意去看過,現在就是一個廢土堆,哪有你這高台闊氣”。
王君廓同時笑道:“黃金台,這名字夠霸道”。
王詵見狀心裡一動,直說道:“大使建此高台,演練一十六州兵馬,實乃一大盛事,此地風光無限,不若大使題個名,使這塞外高台名垂史冊”。
高衝聞言眉頭一挑,興然應允。
檀州刺史程濟在一旁附和道:“大使先前在絳州題名鸛雀樓,聽聞現在鸛雀樓已成名勝,不知此台可否……”。
一邊說著,程濟一邊看高衝神色,萬一高大使一時間難有好師賦,那豈不是使人難堪了。
誰料高衝聽後便是朗聲笑道:“詩詞歌賦?終小道耳,信手拈來便是”。
眾人愕然,靜靜看著高衝揮斥方遒。
“此台既在幽州,那便直接名曰幽州台便是”,高衝隨意說道:“爾等登臨高台,可有感觸?”
老成持重的李襲譽眯眼看著漫天雪景,點頭讚歎道:“如此壯美山川,自是深有感觸”。
“天地莽莽,隻覺個人力薄”,王詵終究是文化人,眺望著遠處山川,幽幽歎道。
劉弘基則是長嘯一聲,“此地景致雄壯,使人心胸開闊,頓覺暢快淋漓”。
王君廓瞥一眼感慨的王詵,附和劉弘基說道:“正是,我倒沒覺得個人力薄,反倒覺得天地遼闊,正是男兒建功立業時”。
高衝微微頷首,緩緩說道:“偶有所得,我便來一首長短句吧”。
“長短句?”王詵眼睛一亮,“可是曲子詞?竟不知大使亦喜好曲詞,你有所不知,下官不好詩賦,獨好曲詞,只是世人常認為曲詞乃是詩余小令,難等大雅之堂”。
高衝看一眼王詵,搖頭一笑,“在我看來,無論詩詞歌賦,皆為小道”。
王詵隻得訕訕一笑,他出身名門,自幼喜好歌舞,府中歌姬數十人,閑暇時便是鶯鶯燕燕,絲竹之聲不絕於耳,乃是十足的世家公子風范,那叫一個風流快活。
詞,亦稱長短句,俗稱曲詞,起源於南朝,在南梁和南陳的宮廷裡常見,當時多是一些淫詞豔曲,陳後主最是喜歡。
青樓酒肆裡的胡姬歌伎,優伶樂師將唱詞和音樂節拍配合,創作出來的曲詞多是反映男歡女愛之類的題材,稱為靡靡之音,在文人看來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消遣之作,甚至不配稱之為文學。
直到白居易、劉禹錫等人創作出《憶江南》這樣的樸素淡雅的唱詞,露出濃厚的自然生活氣息,然後漸漸有人將詩賦中的情感代入唱詞,長短句逐步出現其他風格,從此唱詞亦不全是脂粉氣味濃烈的閨閣豔詞。
初唐時期,便有沈詮期《回波樂》等詞,在開元年間,盛世景象,曲詞發展迅速,國子司業崔令欽編纂的《教坊記》裡便記載《漁父引》、《摸魚子》、《雨霖鈴》、《怨胡天》等數十詞牌名。
高衝略帶鄙視的看一眼王詵,“今日便叫你看看,唱詞也可以脫離豔詞這等低級趣味,看看什麽叫男兒豪情”。
話音落下,高衝大手一揮,“取鼓來”,下方守護的親衛迅速將鼙鼓鼓抬上高台。
“王使君,你既然喜好唱詞,那你可通沁園春曲?”
王詵一頓,繼而面露喜色,“下官通曉此曲韻律,大使可是要作沁園春曲的唱詞?”
“正是”,高衝點頭一笑,同時心底一松,沁園春曲並不罕見,許多酒肆多有演奏,幸虧王詵通曉,不然讓他親自擊鼓,豈不是失了身份,實在不雅。
“下官請為大使擊鼓”,王詵頓時欣喜,請求給高衝伴奏。
見高衝點頭,王詵便上前取下鼓槌,略一熟悉便是期待著看著高衝。
清代《詞律》記載:“《沁園春》乃是古調,作者極盛,其名最先”,沁園春曲由來已久,起源於東漢府樂,成熟於南陳,隋唐之際已是常見。
東漢永平三年,明帝劉莊的第五個女兒劉致受封沁水公主,沁水公主極受劉莊寵愛,便在沁水之畔修建一座莊園,即沁水公主園,簡稱“沁園”。
沁園風光無限,景色秀麗,大將軍竇憲一眼便看中此園,便依仗其妹竇皇后的權勢,逼迫沁水公主獻出沁園,將其據為己有。
然後竇憲就時常召集文臣武將在沁園飲宴,當時有一位趨炎附勢的文人巴結竇憲,將沁園春色的美景寫成詞章令歌姬演唱,從而一曲成名,流傳後世。
“《沁園春·登幽州台》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
惜武安武成,略輸文采;
長平冠軍,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宇文黑獺,隻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隨著高衝抑揚頓挫的唱出一段,王詵便是臉色漲紅的隨著節拍擊鼓。
一曲結束,王詵神情激動,直興奮的叫喊道:“原來詞還可以這樣寫,果真是雄壯豪邁……”。
李襲譽細細品味一番,一臉複雜的看著高衝,歎服道:“大使好氣魄,對武安君白起,武成侯王翦,長平侯衛青,冠軍侯霍去病,還有、還有那北周文皇帝的批判竟如此深刻,且措辭亦頗有分寸,既展現豪情壯志,也沒有對其一概否定,好大的氣魄啊,原來長短句還可以這樣寫”。
“大使真是大胸懷,大抱負啊”,檀州刺史程濟也有文才,回過神來欽佩的讚歎道。
白王衛霍,這四大名將自不必說,功勳赫赫,然而如詞中所言,文才風騷自是不足。
至於宇文黑獺便是西魏的實際掌權者、北周的實際奠基人宇文泰,字黑獺。
聽著眾人的讚歎,高衝只是負手眺望遠山雪景,神色從容,然則心底已是飄飄乎如浮空柳絮,幸虧機智,沒有將《幽州台歌》念出來,要不然還真不好解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原作者陳子昂因為懷才不遇,政治抱負不能實現才會“愴然涕下”,後因“逆黨”株連而被武則天治罪下獄,心情極度苦悶後登黃金台後抒懷之作。
他高攸之如今春風得意,仕途通達,若是這樣寫出來,那李世民可能會捶死他,愴然涕下?高攸之你什麽意思,覺得跟著我李二委屈了?
而這首《沁園春》豪邁大氣,意氣風發,正好適合他現在的心境。
“大使,下官願捐資兩千貫,擴建幽州台,銘刻這首《沁園春》,還請大使應允”,王詵激動的說道。
高衝一怔,王君廓瞪一眼王詵,直說道:“本官牧守幽州,自當有責宣揚教化,既然王使君有心,那本官便從州衙撥款一千貫,另外個人捐資四千貫,擴建幽州台”。
李襲譽等人面面相覷,隻得一一出言,表示願意出資擴建。
這個高台只是高衝命民夫輔兵堆土壘石築成高台,僅作軍演閱兵之用,極為簡陋。
見這些人願意捐款修建幽州台,高衝自不會拒絕,只是看向王君廓說道:“官府還是不要出資了,免得勞民傷財,既如此,我個人再出資五千貫,便委托李長史修建此台如何?”
李襲譽心裡明白幽州台今後定是名勝,當即欣然應允,撚須笑道:“固所願也”。
“如今萬事俱備,王使君,可以通知突利了,五日後正式舉行軍演”,高衝走下高台,隨口吩咐道。
王詵應著,身後的程濟微微歎道:“下官現在是既期待又不舍,期待的是這首次軍演,定是非常轟動,不舍的是軍演結束後,大使便要返京了”。
王君廓失笑道:“程使君真會說話,這才認識攸之幾日,便是如此不舍了”。
程濟臉色一紅,隻得訕訕一笑,他這樣沒有背景的官員實在太難了,必須要把握每一個機會。
高衝聞言笑道:“君廓還真說錯了,雖是相處短短幾日,但我覺得程使君是一位能臣”。
程濟聞言大喜,忙是拜謝。
忽然,高衝腳步一停,轉身問道:“我記得營州緊鄰檀州,不知道程使君可否認識瀛洲蓍國公?”
程濟眼睛一亮,直點頭道:“不瞞大使,今年開春的時候,下官曾陪同蓍國公在馬都山行獵,關系尚可,對了,那馬都山便是營檀二州交界的山脈”。
高衝聽後面露喜色,“那便勞煩程使君回檀州後,幫我送一封信給蓍國公如何?”
“下官自當效勞”,程濟連忙應著。
王君廓在一旁好奇道:“攸之要往營州送信,我派遣信使前去就可以啊”。
高衝聞言只是搖頭笑笑,他只是對未來的某些事提前做一些謀劃而已,僅以私交在私底下溝通便好,若是動用官服信使那便顯得有些正式了。
突利在收到王詵通知後,竟是一本正經的回信,信中稱呼王詵為先生,並且表示一定到場觀禮。
高衝知道後神情古怪,心裡暗戳戳的想道:突利既然這樣客氣的表示會來觀禮,那應該不會空手來吧。
長安城。
當李藝的首級傳到東宮時,李世民不由得松一口氣,這個近在關內的梟雄授首,便是除卻懸在長安頭上的一柄利劍。
其他人可能對於李藝的評價是凶暴狠戾,但是李世民對於李藝的評價卻是通曉軍事、勇猛善戰。
李藝十余歲便隨父親羅松征戰,從軍三十余年,歷經大小百余戰,稱雄一方,麾下文有文彥博,武有薛萬徹,絕對是一時梟雄,不容小覷。
更讓李世民忌憚的是李藝坐鎮涇州,南臨岐州,李淵便在岐州仁壽宮,東北方向是坊州,李建成便在坊州仁智宮,李藝可是建成黨羽,萬一李藝對李淵李建成動起心思,那便是李世民的死穴。
李世民思前想後,決定不再隱瞞真相,立即下旨,痛斥李藝謀反,並公示相關證據,並將李藝開除宗籍,恢復其本姓羅氏,貶為庶人。
承恩殿。
李世民的神情很是輕快,羅藝一死,代表著李建成失去最大的助力,其余朝中臣之中,不乏有人依舊心向李建成,但是李世民並不在乎,這群文臣在朝中還不如任他拿捏,無兵無卒,不足為慮。
正當李世民歪躺在榻上,心情舒暢之時,長孫無忌求見。
在李世民心中,唯有這個大舅哥可以跟高衝相提並論,自是立即召見。
“殿下,可是忘了利州羅壽?”長孫無忌見面便是焦急說道:“羅壽手握重兵,坐鎮西南,一旦反叛,影響巨大啊”。
豈料李世民聞言只是輕笑道:“輔機安坐,我怎麽可能這般昏聵,利州,我早有安排”。
長孫無忌一愣,有些茫然,他作為李世民的心腹為何不知道利州早有安排。
李世民親自給長孫無忌斟茶,同時笑道:“相信你也知道這次輕松解決李藝的原因了”。
聽到這個,長孫無忌便是苦笑道:“殿下可是瞞得我等好慘,尉遲敬德他們雄心壯志想要去立功,結果威鳳衛早已經操控一切”。
李世民搖頭笑笑,“可不是我瞞你們,說實話,事先我也不知,是高攸之和薛伯褒二人”。
長孫無忌聞言怔住,低頭飲茶之時眼底閃過一絲微芒,放下茶杯失笑道:“羅藝那廝到死也想不到,他完全被算計得死死的”。
李世民聽後卻是不以為然,直說道:“他若沒有異心,任憑怎麽算計也不會中計”。
“這倒也是”,長孫無忌點頭附和,繼而問道:“那利州?”
“不出意外的話,此時此刻,應該已經沒有羅壽這個人了”,李世民淡淡說道。
“殿下將他暗殺了?”長孫無忌驚問道,然後便是沉聲說道:“暗殺終是小道,非人君所為,殿下絕不可如此行事”。
李世民聞言同樣臉色一沉,重重的將茶杯往案桌上一頓,“說的什麽話,我豈是這種人,羅壽已無兵權,他如果識趣的話自會謝罪,我或可留下羅氏香火”。
長孫無忌默默無言,心底對於那神秘莫測的威鳳衛已經極為忌憚。
不過好在高衝和李世民全都不屑於做那見不得人的事。
威鳳衛僅僅是抵達利州,對利州諸軍府的統軍宣旨,那些統軍別將紛紛領旨,然後徑直前往利州都督府,羅壽見狀果然識趣,為雲陽羅氏考慮,自殺謝罪。
羅藝胞弟,羅壽,官拜利州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