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餐,幾人的飯菜吃得少,宣酒飲卻得多。
不寬敞的寢房內,除了咀嚼聲外,再無別的動靜。
霍光自斟自酌,倒覺得很平靜,一家人能齊齊整整地這樣用膳,也不失為一件悠然的事情。
但這份悠然,只不過是虛幻的一場空而已:被白雪覆蓋的長安城仍然血流成河,沒有停下的跡象。
霍禹的親眷及霍光其余女兒女婿的親眷,在霍家被查抄那一日,同時被押到詔獄中去了。
天子仁善,不至於虐殺他們,但霍光得罪過的人不知幾何,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趁機公報私仇呢?
霍光雖然對親情淡漠,但這些人終究是自己的骨血,閑暇的時候總還有幾分記掛。
但是記掛又有何用呢?霍光已經無力再救他們了。
酒過三巡,霍光放下了酒杯:霍家雖然已經倒了,但他終究是一家之主,不可在妻子面前頹喪。
“將詔獄和暴室獄裡發生的事情,與老夫說一說。”
一直在察言觀色的霍禹和霍顯停了下來,心照不宣地相互對視一眼,各自將自己的遭遇說了出來。
霍光靜靜地聽著,一言未發,面目上的表情平靜且毫無波瀾:早已心如死灰了。
他對孝武皇帝有愧,對孝昭皇帝有愧,對當今天子有愧,對大漢帝國有愧啊。
但是,人卻又總是更容易為自己感到不平。
霍光雖然心中有愧,但這份愧疚卻隨著霍家的崩塌,一點點地被磨滅掉。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怨恨。
他怨兄長霍去病將他從平陽帶到長安來,他怨孝武皇帝給了他執掌朝政的機會,他怨孝昭皇帝沒能早些留下子嗣,他怨霍顯與霍禹背著他行了歹事……
當然,他更怨當今天子不顧霍氏的迎立之功:孝昭皇帝大行僅僅半年,就對朝中重臣下手了。
燕雀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天子所行之事,不過如此。
“老夫再問你們一次,那些歹事,你們有沒有做過?”霍光不死心地問道。
霍顯與霍禹再次對視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終於是點了點頭。
終於,霍光長歎一口氣,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失去了所有希望。
能怨天子,卻不能怪天子。
是他自己管家不嚴,讓天子找到了出手的破綻。
以前,如果自己多分一些時間來管一管這後宅,霍家又怎可能到今日這種結局呢?
“既然如此,那霍家淪落到今日的局面,倒也不冤,不必再硬撐著了……”
“老夫今夜就給縣官上奏,認罪伏法,也許縣官能讓我等死得體面一些……”
“說不能還讓細君、無憂她們減輕一些刑罰,讓佐啟這些奴婢少一些牽聯。”
霍光說罷這句話,不由自主地擺了擺手,似乎要將眼前的富貴浮雲全部驅散。
“父親,我等其實還有一線生機的!”霍禹突然開口道。
霍光和霍顯看向了他們這唯一的兒子:前者漠然,後者狂喜。
“生機在何處?”亢奮的霍顯搶在霍光之前問道。
“生機在北方。”霍禹答道。
“北方何處?”霍禹又搶著問道。
“北方投匈奴!”霍禹再答道。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霍光狠狠地將手中的酒杯摔在了地面上。
“放肆!你這豎子,難道還嫌我霍家背負的罵名不夠多嗎?”霍光作勢就要站起來教訓霍禹。
但不知道是喝了太多的宣酒,還是身體本來就已經糟了,他一時半刻竟然沒能站起來。
霍顯和霍禹看著這一幕,眼中露出一絲輕蔑。
“夫君,事到如今,總可先聽聽禹兒的想法。”霍顯冷冷地說道。
霍光氣得兩手不停地發抖,但卻又無計可施,只能用沉默表達自己的反對。
“父親,霍山和霍雲兄弟二人已經潛回了長安,正在北城郭糾集我昔日豢養的死士。”
“城內城外的死士有千余人,只要我振臂一呼,他們定能為我霍家赴湯蹈火,絕無二話。”
“如今這後宅的劍戟士又撤去了這許多,更有了可乘之機,衝殺出去並非一件太難的事情。”
“更何況,在長安城的兵卒當中,也還有一些助力可以用,又能多上幾分勝算。”
“我更早就偽造好了通關的印信符傳,待我等逃出長安城後,不管從朔方走還是從涼州走,都可以易如反掌地到達漠北!”
霍禹今日午後回到霍宅之後,隻來得及將謀逆之事的前因後果說與霍光,根本來不及將這計劃合盤托出,就被一隻茶杯打斷了話頭。
如今抓住了這個機會,自然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一刻都沒有停歇。
霍禹說得痛快,霍顯則聽得很亢奮,每年上千萬的錢果然沒有白花,還留了這樣一條通暢的路子!
到了邊郡之後,還會有接應的人,可保證他們一路暢通到漠北。
霍禹沒有任何隱瞞,所有的細節都講得清清楚楚。
霍顯越來越興奮,但靠在案上的霍光卻不為所動,眼中更是多了些絕望。
“父親,為今之計,只有北去匈奴!”
“是啊,夫君,此事做得,總比困守在長安城等死強一些。”霍顯跟著催促道。
霍光冷眼旁觀,他沒想到霍禹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主意”!?
“好好好,原來你們這是想帶著老夫當漢賊啊,真是算得一手好帳!”
“漢賊”這兩個字,霍光說得咬牙切齒。
“父親,這不是要當漢賊,而是搏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霍禹挺身而立,眼中露出一絲瘋狂。
人就是如此,越年輕,欲望就越多,想做的事情也就越多。
事情到今日的這個田地,霍光早已經認命了,但霍顯和霍禹卻還沒有認命。
“你這不爭氣的豎子啊!”霍光這聲感歎沒有責備之意,反而盡是憐憫和惋惜。
要是霍禹好好地聽自己的安排,沒有那麽大的野心和欲望,而是步步為營,穩扎穩打,此次出征歸來,就可以晉為雜號將軍。
再過兩三年更可以位列九卿,仕途如此坦蕩,根本不需要做這歹事。
“你我如今無兵無將,就算逃到匈奴去,又能有何前途呢,不過是寄人籬下,忍辱負重罷了!”
“父親,昔日韓王信去投匈奴,不也被匈奴人奉為座上賓嗎?”
“而後雖然起事失敗,死於亂軍之中,但父親強於韓王信百倍,定能開創一個新局面的。”
“縱使不順,也可像韓王信的兒孫輩那樣,找準時機歸漢,自然可再在大漢中重立門庭。”
“那韓增,不就是韓王信的後嗣嗎,如今可是驃騎將軍了!”
“如果韓王信當年留在大漢,恐怕只會身死族滅,哪裡還有生發的一日?”
霍禹說得頭頭是道,仿佛不管是進還是退,都有一條康莊大道等著他們。
此人的心中早已沒有了什麽忠義的念頭,隻將這天下大事看作那鬥雞寮了。
今日可以押這隻雞贏,明天可以賭那隻雞輸。
看起來倒是靈活自如,不用受道義的約束,可到頭來卻最容易落一個滿盤皆輸。
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刻鍾之後,霍禹終於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此時,正堂裡的炭火燒得正旺,熱力逼得他是滿臉通紅。
那眼裡的血絲更是歷歷可見,真如同早已經賭輸了卻還想要放手一搏的賭徒。
看著這豎子,霍光只能在心中搖頭,再次顫著歎氣道,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你可知韓王信叛去匈奴的時候,手中尚有數萬人的兵力,在北地亦有援手和內應?”
“你可知其孫韓當國歸漢之後,經歷了多少次征伐才讓韓氏一門重新在朝堂上獲得一席之地?”
“你可知韓王信叛漢入匈奴的時候,匈奴人的實力還要遠遠強於大漢,如今攻守之勢早已不同?”
霍光還想要接著往下發問,但霍禹突然站了起來,他大手一揮,竟然徑直就將霍光的話打斷了。
“父親,莫管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韓氏一門終究再次在大漢光耀了起來!”
“韓氏一門都能東山再起,我霍氏一門又怎麽可能不如他們呢?”霍禹非常不屑地說道。
“更何況,這只是諸事不順時的下下策,我等完全可以倚仗匈奴人之兵,等待天時而動!”
霍禹說得起勁兒,但是卻沒有提什麽是天時。
但是霍光卻已經看到了這個虛無縹緲的天時。
要麽就是賭霍成君不被廢後,日後子嗣繼位,自然要找一個借口招納霍氏殘部為自己的外戚。
要麽就是幫匈奴人練兵,帶其南下攻掠漢塞,盡量引起天下大亂,到時再渾水摸魚取得私利。
這兩件事情看起來都能說得通,但走起來卻都是一條死路。
而且,還是一條發爛發臭的死路,走上去未必能求生,卻一定會遺臭萬年。
如果霍光還是幾個月前的大司馬大將軍,如果霍光還是十幾日前那能走能跳的霍氏家主。
他一定會衝過去將霍禹當場拿下,將他痛打一頓。
但現在不行了。
霍光剛才只是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是力不從心。
幾個月來,連續病倒了許多次,再加上這幾日的打擊和痛飲,霍光的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也許休息幾日還可以有所恢復,可此時此刻恐怕是無力用“武力”來勸阻霍禹了。
“你看到了韓氏一門重新屹立在朝堂上,但可曾想過還有許多人最後落了一個身敗名裂還客異他鄉的結局?”
“莫要忘了,還有李陵和李廣利這樣的前車之鑒,他們哪一個人算得上有好結果呢?”
“我霍氏乃是人傑,豈是這等鼠輩可以相比的?!”
霍禹說得豪邁,猛地一揮衣袖,就去摸自己腰間的寶劍。
但最後卻摸了一個空,他這才想起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臉色一暗,悻悻地將手背到了身後。
這個時候,霍顯也連忙站了起來,作可憐相貌說道:“夫君,淳於衍還關在那暴室獄裡,馬上就要用刑了,她一旦在獄中招供,賤妾定然會再被帶回暴室獄去,落入那黃霸的手中。”
“夫君,你就忍心看賤妾在那可惡的黃霸手下,被大刑凌虐嗎?”
“到匈奴去,至少還可以保住一線的生機,還有再次光耀霍氏門楣的希望!”
霍顯說到最後,已經是梨花帶雨,仿佛真的又生出了無盡的委屈和不甘心。
一時之間,寢房內只剩下霍顯的哭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
許久後,霍光終於冷冷地說道:“不想挨刑,那就招供認罪。”
霍顯一驚,她沒想到霍光會說出這樣的話。
“弑……的大罪,具五刑都是輕判,我等恐怕都要被做成人彘啊,夫君難道就真的忍心嗎?!”
霍顯哀嚎著,似乎弑君的大罪不是出自她本心,倒像是有人強加於她似的。
人彘這兩個字一出口,霍光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了一絲驚恐之色。
霍光沉默了許久之後,終於開口了。
“老夫會向縣官陳情,請他輕判,縣官仁善,想必會網開一面的。”
此處的網開一面,已不是讓霍光等人繼續活下去,而只是求一個舒服體面的死法罷了。
“夫君……!”
“父親……!”
霍禹和霍顯同時異常憤怒地叫道,似乎還要有所爭辯,但霍光抬手製止了他們,用最後的力氣掙扎著站了起來。
搖搖欲墜,終究還是站了起來。
“人彘就人彘,我霍光至死都是漢臣,即使成了糞坑裡的人彘,也絕不叛漢!”
“勿要再多言了,你二人若還認我是霍家的家主,是你們的父親和夫君,就莫要輕舉妄動!”
“都……出去!”
霍光怒道,抬手就指向了寢房的大門,另一隻手竟然按在了劍上——霍光的劍始終沒有被收走。
霍顯和霍禹顯然還有話要說,但是此刻卻也被霍光最後的氣勢給鎮住了。
二人嘴唇微張又合,終究沒有出聲,他們生硬地向霍光行了一個禮之後,就不甘心地走出了寢房。
當寢房的門關上的那一刻,霍光終於脫力般地跌坐在了榻上。
看著那倒在案上的酒壺,霍光有一些懊惱,自己身體糟壞到這個地步,是不是與這宣酒有關系呢?
但是,已經容不得霍光去想這些細枝末節了,他再一次掙扎著從身後的架子上翻找到了筆墨,開始給天子寫奏書。
提筆語塞,霍光竟然不知要寫些什麽。
複雜的情緒一齊湧上了他的心頭。
也許,是時候認命了吧。
良久之後,霍光終於動筆了。
“罪臣霍氏謹奏皇帝陛下……有肺腑之言,望面陳陛下……”
半刻鍾之後,奏書終於寫好了,其中並沒有太多實質的內容,隻請求天子再給他一個面聖的機會。
寫好之後,老奴佐啟剛好進來收拾狼藉,霍光就奏書交到了他的手中。
“佐啟,這是老夫的奏書,幫老夫遞出去吧。”
“唯!”
……
當佐啟拿著奏書跑到中邸院外,將其交給守門的什長時,兩個人影正藏在偏房屋簷下的暗處,一臉陰沉地看著。
這兩個人自然不是別人,正是霍顯母子二人。
他們一高一矮地站在陰影之下,猶如從地府爬出來的鬼魅一般鬼氣森森。
房內的霍光看似在求死,其實在尋生;簷下的他們想著求生,實際卻在尋死。
“你與霍山和霍雲他們是如何傳信的?”
“劍戟士中,仍然有我的死士,自然能傳信。”
“要逃到匈奴去,到底有幾分成算?”
“十分把握可逃出此囚籠,七分把握可離開長安城,三分把握可到三輔之外,一分把握可達漠北。”霍禹說道。
“既已沒有活路,一分勝算亦可一試,此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霍顯咬牙說道。
“可父親……”
“他老了,不中用了,綁著他一起逃出長安城去,到時候由不得他了!”
“母親比父親看得長遠!”霍禹佩服道。
“這是自然,沒有我,這霍家哪裡有前景。”霍顯自得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