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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非漢廢帝》422.第413章 霍光最後一次進宮面聖,向皇帝
  翌日巳時一過,一隊昌邑郎,在昌邑中郎將將龔遂的帶領下,來到了大將軍後宅。

  龔遂向門外的劍戟士出示了天子詔令之後,就帶人快步走進了霍宅。

  大約一刻鍾之後,龔遂重新回到了霍宅冷清的大門處。

  這時,龔遂身邊還多了一個人——霍光。

  霍光今日的精神不錯,看著自然也比昨夜清爽了許多:胡子和胡須都提前梳理過,不再像一個將死的耄耋老人了。

  他那顆大司馬大將軍的印信早已經被收走,但是腰間那紫色的組綬仍然在袍服上佔據著最顯眼的位置。

  門前那隊昌邑郎的隊伍中,還停著了一輛黑紅相間的安車——上面的戳記旗幟表明這是“大將軍霍光”的安車。

  如果是在數月之前,那麽這輛安車出現在這霍宅門口,再正常不過了,但是現在卻有些引人注目。

  因為不管是這車子還是這戳記旗幟,都已經許久沒有在長安城的街面上露臉了。

  霍光昨夜睡得很早,就是為了今日面聖。

  看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他覺得有一些發昏。

  “龔公,今日是什麽日子了?”

  “臘月的二十三,小除了。”

  “今年過得可真快啊。”霍光歎道。

  龔遂站在霍光身側靠後一些的位置,給足了霍光尊重的顏面,他並沒有接話,只是在一邊默默地立著。

  這個昌邑中郎將已經七十多了,這個天氣對他來說並不好過,可他的腰杆仍然挺得很直,比霍光還要矍鑠。

  “龔公,你在昌邑國呆了幾年?”

  “先王還在時,我就呆在昌邑國了,加起來快三十年了吧。”龔遂仍然恭敬地說道。

  “三十年,竟然未能得到升遷重用,如今只是千石的昌邑中郎將,真是明珠暗投了。”

  “大將軍此言差矣,大漢有《左官律》,郡國官員不得到長安任官,這是祖製。”龔遂不卑不亢道。

  “倒是老夫忘記了。”霍光沉默片刻才答道,但是他仍然沒有往前走的意思,而龔遂自然也還不好催促。

  “按龔公所說,那你豈不是看著縣官一點點長大的?”

  “正是。”

  “老夫想問你,在你看來,縣官是怎樣的一個人?”

  霍光的話讓龔遂有些發楞,他覺得此問似乎有一些耳熟。

  片刻之後,他終於想起來了。

  幾個月之前,當龔遂和王吉等人進入未央宮,第一次去面見光祿勳張安世時,對方也曾經問過類似的問題。

  那個時候,龔遂和縣官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根本不敢在張安世面前有任何表露。

  所以只能含糊不清地說“不管天子是不是明君,自己都要當諍臣”。

  不過今日,龔遂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心中所想了。

  “縣官是天子,而且是能成為明君的天子。”

  “一直如此嗎?”霍光不可思議地看向龔遂問道。

  “三年前,縣官大醉過一次,從那之後,縣官就有明君之資。”

  “如果大將軍有機會去昌邑國,那可以問問昌邑城中的百姓的意見,他們一定也會這樣說的。”

  “不只如此,大將軍也可以問一問長安城的尋常百姓,亦會說縣官是明君的。”

  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天子就已經是這樣一個人了啊。

  自己實在是太大意太傲慢了,竟然被這小小豎子給騙了過去。

  一陣苦笑,轉而就是自嘲。

  其實,天子也沒有騙自己

  從第一次面聖開始,天子就明明白白地說過他要當一個明君,還要當一個孝武皇帝那樣的明君。

  孝武皇帝是一個什麽樣的明君呢?

  霍光是最清楚的。

  天子誠不欺我,我卻以之為欺。

  “數月之前,若老夫能將龔公找來先問問這個問題,恐怕今日就不用昌邑郎來送老夫進宮面聖了。”霍光自嘲道。

  “大將軍若是在幾個月前找我問這個問題,我定然不會如實說縣官有明君風采的。”

  龔遂這句有些針鋒相對的話,一時讓霍光不知該如何應對,片刻過後,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縣官好城府,昌邑國出人傑。”霍光不僅是在說天子,也在說龔遂們。

  “大將軍,動身吧,縣官還等著你一道用午膳。”

  “好,進宮。”

  今日是小除,長安城裡過年的氣氛更加濃厚了一些:與往年相比,更加熱鬧。

  在這幾個月的《長安月報》上,刊登了許多關於如何過年的記事文,天子借此推行了許多過年時的新風俗。

  用宣紙寫對聯替換桃符貼在門邊,在門板上貼大漢猛將的畫像稱為年畫,鼓勵百姓在除夕給孩童銅錢用來壓歲,正月應該在城中四處行善……

  這些新的年俗看似無用,但卻可以讓百姓的日子多上幾分奔頭和喜慶,也算一件仁政。

  安定民心,也是治國之要。

  一路走去,霍光透過層層疊疊昌邑郎看向路邊那些百姓,竟發現他們看自己的目光似有不善——他們看不見霍光,但是認識這輛安車。

  這不善的目光中,盡是不屑和鄙夷。

  以前,百姓們也許會害怕霍光、會敬畏霍光,但是一定不會憎惡霍光。

  看來,天子雖然還沒有給霍家定罪,但百姓們卻已經給霍家定罪了。

  霍光放下了車窗的簾子,開始閉目養神,他心中的怨念又多了幾分:這一切恐怕都和天子的謀劃緊密相關吧。

  車行積雪上,空余馬瀟瀟。

  很快,安車停在了未央宮的北闕之下。

  霍光下了車,就看到一乘步輦已經在雪中等候多時了。

  換了步輦,霍光繼續向未央宮核心區域的溫室殿行去。

  一屯昌邑郎在原地留守,另一屯昌邑郎仍然寸步不離。

  當霍光乘著步輦從北闕之間穿過的時候,不禁昂頭看了一眼雙闕的頂端,進而想起了許多事情。

  那一年,霍光十五歲,跟著在縣寺當小吏的父親在平陽縣過著平靜的生活,日複一日,沒有任何盼頭。

  忽然一日,一身戎裝的兄長突然如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將他帶到了長安城,並且把他推薦到孝武皇帝身邊當郎官。

  第一次進宮的時候,霍光就曾經看到過這雙闕,當時他就覺得這雙闕無比高大挺拔,甚至高聳入雲。

  之後四十年的時間裡,霍光的個子沒有變高,可他卻覺得這雙闕變得越來越矮小了。

  直到這幾個月,這雙闕在霍光的眼中又開始變得高大挺拔了。

  而今日再看,這雙闕幾乎已經與四十年前一樣高聳入雲了——甚至還要更高一些。

  它們猶如兩個不會說話的巨大的羽林郎,從上向下悲憫地俯視著霍光。

  似乎隨時都會抬起腳來,將霍光連同這步輦一腳踩碎。

  這讓霍光有些害怕,進而呼吸都覺得不暢了。
    可霍光卻舍不得收回自己的視線,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以後還能不能再穿過這雙闕之間了。

  步輦過了雙闕,而後就進了未央宮。

  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霍光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也難怪,畢竟這幾十年來,他在此處待的時間,恐怕要比在霍宅待的時間還要長一些。

  大約又過了一刻鍾,霍光終於來到了溫室殿外。

  “大將軍,溫室殿到了。”龔遂提醒道。

  “嗯,明白了。”

  霍光說完這幾個字之後,就有些吃力地從步輦上下來了
  他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腿腳,又整理了一遍袍服組綬,終於才抬腿走進了院中,向溫室殿走去。

  此時,溫室殿裡,天子早已經是恭候多時。

  ……

  霍光在謁者的引導之下,走到了溫室殿門外。

  他仍有劍履上殿,讚拜不名的特權,但是現在站在殿門,一時竟然不敢抬腳往裡走。

  此時,已經可以看見天子那年輕的身影了,而對方似乎也看見了他。

  兩人隔著洞開的大門,與對方凝望對視。

  雖然是白天,但是溫室殿裡仍然點著宮燈。

  可宮燈那昏黃的光並沒有讓殿內顯得更亮,反而昏暗了一些。

  在這朦朧的燈光的籠罩之下,坐在榻上的天子也看得不真確。

  一會兒像孝昭皇帝,一會兒像孝武皇帝……

  就在霍光猶豫不決的時候,天子空靈的聲音從殿內飄了出來,猶如從枯井中傳來的一樣。

  “仲父,進來吧。”

  霍光再不能踟躕,他抬起腳,走進了這間不知道來過了多少次的溫室殿。

  炭火將整個溫室殿烘烤得溫熱如春,在冰天雪裡走了許久的霍光渾身發麻,有一些眩暈。

  他惴惴地走到了天子一丈遠的身前,莊重地下拜道:“老臣霍光問天子安。”

  “仲父,許久不見,你倒是未見清簡,平身吧。”

  “諾。”

  “仲父入座吧,朕與你一同用膳。”

  “謝陛下。”

  霍光剛剛入座,一直在殿外守候的樊克就帶人開始傳膳。

  除了一飯一粥之外,就只有一條切好的鹿肉,一小碗雞蛋羹,一條煎魚和一小碗旨蓄。

  當然,還有一壺溫得微微冒氣的宣酒。

  不僅食材微薄,做法也很常見。

  霍光看著宮女將飯菜布到案上,不得不感歎當今天子的節儉,簡直是比追孝文皇帝。

  不,比孝文皇帝還要節儉。

  “仲父,用膳吧。”

  “諾。”

  君臣二人未再多說什麽,悶頭就吃了起來。

  兩人咀嚼不同食材的聲音,在大殿裡漸次響起,說不上難聽,也不算悅耳。

  霍光原本還在觀察天子的表情,但當他發現後者確實在專心致志地用膳時,他也就平靜了下來。

  心一旦靜下來,胃口就會變好。

  連續幾日隻飲酒不吃飯菜的霍光,忽然覺得胃口大開。

  尤其是那一小碟混合了不同菜蔬的旨蓄,辛辣酸甜,讓霍光夾起來就停不下來了。

  不知為何,他覺得今日這頓飯比昨晚那頓飯更熨帖一些。

  大約一刻鍾之後,君臣二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放下了筷子。

  霍光看到天子將一粒掉在案上的飯粒撚了起來,放進了口中慢慢咀嚼,心中更是微微一凜。

  “仲父,今日為何不飲酒?”劉賀終於是緩緩地問道。

  “陛下賜的飯菜可口,老臣一時忘記還有酒了。”霍光沒有說謊,案上的那壺酒不像平日那樣誘人。

  “來,朕敬仲父一杯。”

  劉賀說罷,立刻就自斟了一杯酒,對著霍光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霍光有些惶恐地斟了一杯酒,向天子行禮之後,也是一飲而盡。

  這杯酒似乎格外地辣,辣得霍光眼眶都有淚水在不停地打轉。

  “仲父,膳用過了,酒也喝完了,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霍光聽罷,連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有些慌亂地站到天子面前,再一次深深地拜了下來。

  “仲父,何故行此大禮?”天子冷冷地問道。

  “老、老夫要向陛下請罪。”霍光說道。

  “仲父年邁,地上太硬,不宜久跪,坐下回話吧。”

  霍光直起了身,但卻沒有站起來坐在榻上,而是仍然這樣直直地跪著。

  “那仲父就說說看,自己犯了哪些罪?”

  霍光滄桑的臉一時就黯淡了下去,嘴巴開合幾次,終於說了起來。

  “罪之一乃殿前失儀之罪,那日大朝議不應遲至。”

  “罪之二乃大不敬罪,不應倚老賣老,衝撞陛下。”

  “罪之三乃擅殺之罪,不應不審而斬殺鄧破虜。”

  “罪之四乃、乃專橫擅權罪,應早日讓陛下親政。”

  “罪之五乃、乃連坐謀逆罪,未能識明霍禹及范明友狼子野心。”

  “罪之六乃結黨營私之罪,不應任人唯親,不尊同儕。”

  “罪之七乃貪腐之罪,不應縱容罪婦霍顯肆意斂財。”

  霍光一刻不停地說著,一口氣羅列了自己的七項大罪。

  每說一項罪名,霍光的腰背就會變得佝僂些許,在劉賀的面前也會矮上一截。

  當霍光把這七大罪全部說出來之後,他哪裡還有朝中重臣的模樣,甚至比最普通的老人都不如。

  須發花白,大腹便便,臉龐和眼睛因為過度飲酒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暗紅色。

  放在幾個月以前,劉賀看到這樣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哪怕對方只是一個普通老農,也會生出一些可憐的情緒。

  但這一刻,劉賀沒有任何的憐憫之情,而是仍舊用帝王專有的冰冷的眼神看著霍光。(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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