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一直在群臣中默不作聲的李由,聽到趙高要對自己父親用酷刑,再也忍不住沉默,憤然衝了出來。
此時的李斯,也沒有了之前的沉著冷靜,以及當年的名士氣度。
只見他艱難地站在原地,木然循聲望去,不由悲從中來,蒼老的聲音如遊絲般飄蕩:“由也!多想與兒回歸故裡,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豈可得乎——”
“呵!”
趙高聞言,冷笑一聲,隨即揮手示意,立刻有五六名無常刺客朝李由撲去。
“父親!子不睹父刑,兒先父親一步,就此別過!”
悲愴慟哭中的李由,猛然拔出身旁護衛的佩劍,就要拔劍自刎。
“快攔住他!”
台上的趙高朗聲呐喊。
“唰!”
一名無常刺客眼疾手快,一把飛刃瞬間砍掉了李由的手臂,頓時鮮血四濺。
“啊——!”
李由慘叫著痛苦倒地,手中的劍連同手臂掉在了地上。
“由兒!”
李斯見直接最心愛的兒子被砍掉了手臂,喉頭猛地一緊,當即昏厥了過去。
一時間,在場的眾臣,無不面面相覷。
只見趙高冷冷一笑:“沒有老夫的命令,誰都不能比李斯先死。”
“趙高!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姚賈老淚縱橫,奮力詛咒趙高。
其余追隨李斯的大臣,心知趙高不會放過自己,也紛紛掙扎,想要效法李由自殺。
可趙高早就讓楊虎盯著他們,使他們被甲士緊緊拽住,沒有一個得遂心志。
“別著急,等殺了李斯,再殺你們!”
趙高戲謔一笑,隨後抬手下令:“來人!用冷水潑醒李斯!”
“啪!”
一桶冷水下去,原本陷入昏厥的李斯,瞬間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尋找倒在地上的李由。
此時的李由,面無血色,雙眼通紅,被人押在地上,動彈不得。
“父親.”
李由痛苦地喊了李斯一聲。
李斯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有說。
他真的很後悔,後悔自己跟趙高合作,讓一介宦官的趙高,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但他卻從未後悔自己篡改始皇帝遺詔,間接,或直接害死扶蘇,害死蒙恬的罪行。
所以,趙昊在聽到李斯的七宗罪時,表現得非常冷漠。
就是李斯現在這幅慘狀,也沒有絲毫同情他的心態。
可若要讓趙高就怎麽殺掉李斯,無論是趙昊本人,還是身處地道的嬴政,都不會允許。
“且慢!”
就在李斯被推上刑台,準備行刑的時候,趙昊挺身站了出來。
“嗯?”
趙高見趙昊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不由眉頭微皺,冷聲道:“秦王昊要阻止本府執法?”
“呵呵.”
趙昊不置可否的笑道:“當年秦惠王殺複辟老世族上千人,行刑之地乃渭水草灘,秦昭王殺諸公子叛亂數百人,也在渭水草灘,而我父皇殺嫪毐叛亂數百人,同樣在渭水草灘。”
“故此,用老秦人的話來說,渭水草灘乃國家大刑之地!”
聽到這話,眾臣互相對視,不由紛紛點頭。
自商鞅變法以來,渭水草灘便是秦國傳統的老刑場。
尋常犯人的行刑之地,根本不會選在渭水草灘。
而趙昊之所以提出這個老刑場,是因為他想試探趙高的後手。
如果趙高不管不顧,非要在這裡刑殺李斯,說明趙高已經沒有後手了,他怕夜長夢多,可以跟他直接攤牌。
如果趙高聽取了建議,選擇將李斯送往渭水草灘,說明趙高還有後手,不能在此時跟他攤牌。
“依秦王昊的意思,本府還不能在這裡殺李斯?”
“李斯所犯之罪,乃亂國奸佞大罪,自然不能在此地行刑!”
“笑話!”
聽到趙昊的‘仗義執言’,一直都對趙昊心存怨憤的胡亥,冷笑著站了出來:“此地乃先帝陵寢,當年先帝坑殺儒生,便是在這裡,說明這裡也是大刑之地。
而李斯乃先帝老臣,不思為先帝盡忠,不思為社稷盡忠,卻勾結岐山君謀逆,死在這裡,正好下去向先帝恕罪,有何不可?”
“沒錯!李斯就該死在這裡,他是大秦的罪人,該向先帝恕罪!”
“李斯罪該萬死!”
“李斯為了一己私欲,禍國殃民,死不足惜!”
隨著胡亥的話音落下,不少隱忍多年的六國大臣,紛紛附和。
畢竟在這些六國大臣心中,李斯就是覆滅他們故國的元凶之一,是禍及天下的秦臣首惡,被處以極刑自然大快人心。
此等形勢之下,趙高似乎不用再理會趙昊的建議,徑自走向李斯,居高臨下道:“丞相還有什麽遺言要說?”
“呵呵.”
李斯慘然一笑,隨即看向胡亥:“夏桀殺光龍逢,殷紂殺王子比乾,吳王夫差殺伍子胥,乃千古絕痛!可是,此三臣,難道不忠?”
“忠臣死於非命,乃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
“老臣不比三臣之智,而太子之無道,卻過於桀紂夫差,我以忠臣身死,無愧於先帝!!”
“然則。”
說到這裡,頓了頓,又環顧眾臣道:“太子以趙高輔佐,先帝泉下有知,怕是怎麽也不會想到,大秦有一天會盜寇入鹹陽,禽獸遊廟堂,哈哈哈——”
“先帝若泉下有知,你李斯還敢以忠臣自居?”
“你!”
聽到趙高的譏諷之言,李斯的笑聲嘎然而止。
因為他知道趙高指的是什麽。
別人不知道他矯詔害死扶蘇、害慘蒙恬的事,趙高可一清二楚。
就他做的那些事,別說始皇帝不會饒過他,就連天下都不會饒過他。
而趙高之所以沒有當眾公開這些事,也是因為趙高為自己著想。
眼見李斯被自己懟的啞口無言,趙高也懶得跟他廢話,假模假樣的起身走到李斯身邊,面無表情地行禮:“丞相,高為你送行了!”
說完這話,抬手一揮:“行刑!”
很快,李斯就被身旁的甲士按壓在刑台上。
趙昊上前一步,想要強行阻止李斯被行刑,忽地被一旁的尉嫣然拉住了:“別衝動!”
“可是.”
趙昊張了張嘴,正欲開口,忽地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從寢廟廢墟那邊,緩緩走出來。
此時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斯這邊,根本沒人注意寢廟廢墟那邊。
而隨著趙高的一聲令下,一場亙古未聞的五刑殺人開始了。
所謂五刑,就是以五種最侮辱人的行刑方式,刑殺犯人的刑法。
五刑的第一種刑法,名為墨刑,就是給犯人兩邊臉頰烙印出字印。
雖然跟後世的紋身差不多,但在古人眼裡,這是非常侮辱人的刑法。
五刑的第二種刑法,名為劓鼻,就是割掉鼻子。
五刑的第三種刑法,名為斬趾,就是砍斷手腳。
五刑的第四種刑法,名為宮刑,就是割掉生殖器。
五刑的第五種刑法,名為腰斬,就是將犯人攔腰砍成兩截。
自商鞅變法以來,幾乎從未有犯人被施行過五刑,連主刑的廷尉府官吏,都驚駭趙高的手段,現場更是一片死靜。
“啊!啊!啊!啊!”
撕心裂地的慘叫聲,觀刑的人都頭皮發麻,一個個垂首不敢看李斯被具五刑。
“轟隆!”
就在李斯要被腰斬的下一刻,天空忽地響起一聲驚雷,一道閃電掠過,大雨磅礴。
雨水帶著李斯的鮮血,嘩啦啦的流淌,茫茫雨幕下,時空仿佛靜止了一般。
早已痛得神智不清的李斯,迷迷糊糊望向雨幕,不知是不是錯覺,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緩緩朝他靠近。
“陛下.”
李斯瞳孔猛地一縮,仿佛看到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場景一般,怔愣在刑台上,連混身遭遇酷刑的疼痛都忘卻了。
“嗯?”
正在欣賞李斯慘狀的趙高,也在這時發現了李斯異狀,不由順著李斯的目光看去。
這不看還好,一看差點魂飛魄散。
始皇帝沒死?
這怎麽可能!
始皇帝竟然沒死!
趙高隻感覺天上的雷霆,仿佛劈在了自己頭頂,腦袋一片空白。
“朕聽說,你們在呼喚朕伸張正義?”
一句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聲音,驟然在場中響起,比之前那道驚雷的威力還大,震得全場頭皮發麻,渾身戰栗。
“陛下!是陛下!陛下復活了——!”
不知誰驚慌失措的呼喚了一句,全場瞬間炸鍋。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落下,仿佛是為了映襯這驚世駭俗的一幕,炸得整個刑場陷入一片空白。
天地之間,仿佛只有這個男人,
無數士兵開始單膝跪地,目光當中充滿敬畏和崇拜的看著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是他們的王。
如今,王歸來了。
原本簇擁在王陵身邊的那些將尉,此時哪裡還有人理會王陵的命令,一個個都好似玩命一樣的衝向嬴政後方,然後迫不及待的砍下馬車頂蓋,為他遮風擋雨。
可是,嬴政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沒有,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刑台上的李斯。
這一刹那,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同樣雷雨交加的日子。
嬴政剛剛從呂不韋手中奪得大權,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有嬴秦宗室建議他驅逐呂不韋的門客,重用老秦人。
而這一天,一個來自楚國的小吏,憤然向他呈遞了一份《諫逐客書》。
也正是這份《諫逐客書》,歷史上最偉大的君臣組合誕生了。
如今,命運仿佛給這對君臣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讓他們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實在令人唏噓。
“陛下,是你麽?”
李斯虛弱地看著嬴政,問出了一句看似是廢話的話。
只見嬴政面無表情地反問:“李斯,你是朕的忠臣嗎?”
“噗——”
李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這句話的殺傷力,遠比剛剛經受具五刑其中四刑的疼痛還要厲害,直疼得李斯眼前發黑,渾身顫抖,面目猙獰。
雖然他沒有鬥過趙高,但不代表他腦子真的不行,所有的事情在嬴政出現的這一刻,被他串聯成了一條清晰可見的線。
如果嬴政真的沒死,這半年多的時間,他們所做的一切,可以說都在嬴政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這其中包括他勾結趙高,矯詔冊立胡亥為太子,賜死扶蘇,陷害蒙恬入獄,獨霸朝堂,勾結唐舉之,轉投公子高奪位等一切有違他這個始皇忠臣的事。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啊陛下”
即使李斯想通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依舊想不通,嬴政為什麽要詐死?
難道就為了看他們這些亂臣賊子的醜惡嘴臉?
難道陛下早就預料到他們會背叛他?
心中越想越後怕的李斯,此刻終於明白,自己原以為能與始皇帝並肩的想法,是多麽的可笑。
遇見始皇帝的時候,他可以淋漓盡致的揮灑自己的才華,失去始皇帝的時候,他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次又一次的失去最基本的判斷,也使他一次又次的承受非人的羞辱。
“你問朕為什麽,朕也想問你為什麽,朕從未想過,朕寄予厚望的你們,為什麽會背叛朕?”
嬴政目光平靜地看著李斯,一字一句問道。
而聽到嬴政問話,不止李斯心神俱震。
就連一直追隨李斯的姚賈,嬴豐,嬴騰等大臣,都臉色一陣慘白,額頭上的冷汗更是滲出了不少。
一時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至於那些早已被嬴政復活嚇得瑟瑟發抖的大臣,則紛紛跪伏在地上,牙齒打顫。
一個能坐視自己兒子自相殘殺的帝王,殺起別人來會手軟嗎?
陛下明明還活著,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兒子爭位,導致天下大亂,使問世間能做到如此的帝王,又有幾人?
為了收拾他們這些亂臣賊子值得嗎?
或許在某些人的眼裡,不值。
但在嬴政的眼中,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同他當年第一次掌權,宴請還是秦國人質的燕太子丹時說的話。
那一日,燕太子丹醉酒質問嬴政,為何要攻取韓國,既然韓國已經俯首稱臣,且賠償割地給秦國,為何不撤兵?
那一日,也是嬴政生平第一次喝醉。
因為那是他掌權之後,第一次派兵滅一國。
在酒宴上,嬴政一手舉著酒樽,一手指著天下地圖,道:這天下,從今往後,必然一統,這世間,但凡還有一國,那他就要滅一國。
他要讓大秦,成為天下的統稱,他要讓大秦永世萬載長存。
為了這個目標,他什麽都可以舍去。
可是
大秦在統一天下後,嬴政在趙昊的提醒下,逐漸發現了大秦的弊端。
而這些弊端,是大秦數百年積累的頑疾,並非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這些年,嬴政一直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直到那次南海之行。
他才明白,除非大秦滅亡,否則永遠都解決不完大秦的弊端。
於是,趙昊為他設計的假死之計,他想也沒想的便答應了。
因為他親手建立的天下,除非他死,否則永遠不可能滅亡。
雖然鬧到現在,大秦依舊沒有滅亡,但經過這一次徹頭徹尾的混亂,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了。
因為只要解決製造問題的人,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
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嬴政的想法。
他們就好像被嬴政釣魚執法了一般,一個個面如土色。
“好狠!你好狠啊嬴政!”
趙高知道嬴政復活對自己等人意味著什麽,不禁歇斯底裡的狂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