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潭稀裡糊塗的夢到了許多前世身為凡人“虞闌”的那幾年凡間歲月,各種前世過往,七零八落,像是破碎光影在她腦海中時隱時現、不斷輪轉變幻。
她夢到了許多前世時和還叫“鈞別”的謝予辭一起經歷的過往碎片。
他們曾在兗州府放燈看過最為熱鬧的廟會,曾在宿州府的長春城洛神湖裡遊過船泛過舟,亦曾在荒野除祟時不得不露宿荒山僻林、然後在狼狽的相視而笑。
他們去過北地看過過膝的鵝毛大雪,去過南邊見過初春的迎春花盛開,去過西邊看戈壁灘上的新月灣,亦去東邊眺望過一望無際的東海。
他們一同撐過傘、也一同淋過雨、一同在雪中共過不知多少場“白頭”。
卓清潭醒來時腦海中還具是紛亂的前世記憶,那些獨屬於曾經的仙獸“鈞別”和凡人“虞闌”的,難得放松的凡俗過往。
她忽而想起這一世做凡人卓清潭時,曾經讀過的一首凡間詩詞:
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山河已是秋,
兩處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這樣算來,她前世借著“虞闌”這個身份,也算是與“鈞別”共過白頭了,是不是?
她靜靜躺在塌上良久,才終於回過神來,緩緩用手臂撐起身體,坐起身來。
然後下一刻,她便感覺有一人輕輕觸碰了一下她的手。
她微微一動,偏過頭輕輕問道:“予辭?”
那人沉默一瞬,片刻後在她手心上寫上了一個字。
“青。”
原來並不是謝予辭,而是晚青啊。
卓清潭不知為何,心底微微有些失落。
她輕輕點頭,又問道:“晚青,予辭呢?”
難道他是去東海了嗎?
晚青微微一頓,她注意到卓清潭並沒有再疏離客氣的稱呼她為“姑娘”,亦不曾叫她“晚青姑娘”,而只是“晚青”。
也是既然他們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已然捅破,她亦是前塵盡知之人,她們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晚青沉默的在她掌心寫道:
“——主上今日放歸仙門弟子,還要去一趟東海,晚些便歸。”
卓清潭微微一怔,旋即頗為無奈的輕輕笑了笑。
他可終於“舍得”放了那些失蹤的仙門弟子了。
自從宿風谷秘境中出來後,她便猜測到失蹤的仙門弟子們都是謝予辭劫持的,因此倒是不曾擔心過他們會遭遇不測。
但是謝予辭如今終於決定放他們回歸各自的仙門,她心中還是覺得十分寬慰的。
想來其中端虛宮的弟子們,也可以回家了。
卓清潭偏過頭看向晚青,盡管她的眼睛上蒙著長長的黑色的巾帛,遮住了她臉上大半神色,但晚青卻能看到,她並未被巾帛遮蓋的唇角,始終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
她輕聲喟歎道:“晚青,多謝你。”
晚青頓了頓,不動聲色抬目看了她一眼,旋即蹙眉在她掌心寫道:
“不必謝我,我並不曾替那些仙門弟子進言,放歸他們,皆是主上自行決斷。”
卓清潭卻含笑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輕聲道:
“我是謝你今日告訴我,他們已然回歸仙門之事,亦要謝你這麽多年來依舊在等他,更要多謝在他蘇醒過後,第一時間趕赴他身畔……令他不至於舉目無親的獨自蘇醒在這九千七百余年的後世。”
卓清潭輕輕歎了一口氣。
謝予辭當日從鈞天崖秘境結界之中剛剛破界而出之時,恐怕亦不好受。
不論是面對這具由四分之一神力衍化而成的凡人身體,亦或者是當時大夢複醒、沉睡近萬載的悲愴難平的心境。
晚青帶著靈蓉第一時間感應到他的力量現世,並及時出現在他身邊,想來必定能令他的心緒稍得安慰。
晚青沉默一瞬,繼續寫道:“晚青與主上簽訂血契萬載,早已決定生死相隨,絕不背棄。當不得旁人的謝。”
當不得旁人.的謝。
“旁人”的謝……
卓清潭微微一頓,她下意識將頭轉向床沿方向,耳朵極輕的動了動,卻什麽也不曾聽到。
若不是晚青在她手心寫字,她便一絲一毫都無法感應到周圍有第二個人存在的跡象。
但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忽然非常想認真的看一看她。
看一看這個當年,亦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
晚青的前半生從未離開過仙山岱輿,亦從未上過九重天,但她卻在九重天西極濯祗仙宮記名二百年。
而她此生唯一一次上天,居然還遭遇了那般境況和結局
“晚青。”
卓清潭的頭顱微微低垂,她偏向晚青的方向,忽然極輕的說道:
“一直不曾有機會當面與你道歉,昔年我與帝尊誤傷了你,實在對你不起。”
晚青輕嘲的裂了裂嘴角,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在她掌心寫道:
“我與主上休戚相關,你們對付主上,便是對付我,所以倒也算不上誤傷。
況且,帝君.您的道歉似乎太晚了些,我如今在凡間逍遙自在,您的道歉已經沒什麽必要了。
晚青為主上,又何懼一死?即便落得仙靈盡碎的下場,被帝君打回原形,貶落凡塵,亦不曾後悔。”
卓清潭沉默的等她寫完,緩緩說道:
“晚青,當年之事,其間種種因由複雜難言,我不得不如此發落於你。”
若是昔年她不先行一步發落於晚青,將她打回原形、貶至凡間,想來以帝尊對謝予辭的忌憚,為防晚青事後找到謝予辭告知他前塵諸事,再次給三界安危帶來隱患,必然不會留她這個知情之人一命。
而當時時間緊迫,她那時本就在強自支撐,只能搶先一步處置了她,才能讓帝尊無話可說。
晚青聽她說完,只是輕笑了一聲,旋即嘲諷似的微微搖了搖頭。
不得不如此?
九重天統領蒼生三界,而往聖帝君更是整個三界中至高無上的神明,地位僅次於天帝聖神帝尊太陽燭照。
她又能有什麽不得已的?
不過是舍不得自己往聖帝君的無暇美名罷了!
晚青嗪著一絲冷漠的笑,在卓清潭的掌心複又寫道:
“帝君自是有萬般的‘不得已’,活該我等為帝君心中的大義生受苦難。”
她此時心中氣意難平,一時沒有控制好手中的力度,長長的指甲不小心將卓清潭的手心劃出了幾道紅痕,但卓清潭卻並沒有什麽多余的反應和表情。
她的六識幾近於無,這點微不可覺的痛感,於她而言幾乎沒有什麽感觸。
但卓清潭卻在晚青寫完這句話後,下意識的縮了縮手指,她的心中……忽然無端生出一絲無法遏製的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