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謝予辭說他那時的年紀與卓清潭相仿,倒是說得不假。
妖族凶獸的年齡與人類不盡相同,妖與凶獸有些是要歷經幾十年、上百年亦或是上千年才能開了靈識,覺醒自我真正的思維意識。
因此,若是拿凡人做比,那些未曾開靈識和神識的妖或凶獸,都算是妖獸凶獸中的懵懂孩童。
若他們有一日術法得道,化形為人,差不多可以等同於凡人的少年時期了。
而當年謝予辭還是鈞別的時候,化出人形、術法方成,便被往聖帝君太陰幽熒打發出來,去凡間歷練修心。
因此,當年他名為“鈞別”,來到南山烏的時候,確實還隻算是一個少年人。
與當年豆蔻年華時來此地除妖的卓清潭,年齡其實相差無幾。
他一邊慢慢的走著,一邊抬目細細的看著周圍的景致,面露追憶思忖。
“只不過那時候,這裡並不叫‘南山烏’,而叫‘宿春川’。想來這個名字,是當地人以宿州和長春城各取一字而成吧。
這麽多年過去,其間景致也大不相同。萬年前的南山烏還不是如今這番溫泉地貌,但是由於山體地殼下面有焱火,因此山中亦是十分溫暖,不過卻少了如今這種格外濕潤的潮氣。”
卓清潭點了點頭,她輕輕抬手,撥開擋住眼前前路的枝蔓,輕聲應了一句:“滄海桑田,世事變遷。”
“是啊。”
謝予辭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他若有所思的垂首笑了笑,低聲輕嘲。
“曾經峰巒疊翠的無妄山,而今變成了汪洋一片的無妄海。
曾經赫赫炎炎的火山‘宿春川’,如今變成了水汽氤氳的溫泉名勝‘南山烏’。
曾經無話不談、相交莫逆的至交,說不定亦會變成管寧割席、恩斷義絕的陌路人.這世上,其實本就沒有什麽事情是一成不變的。”
卓清潭腳下踩到了一片濕滑的芭蕉葉,忽然一滑。
謝予辭眼疾手快的探出手去,下意識避開了她肘關節上鎮骨釘的位置,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助她穩住了身形。
“.多謝。”
卓清潭穩住身形後,輕聲道謝。
謝予辭卻蹙著眉看了看她:“此地溫泉眾多、濕氣極重,地上草葉多是濕滑,當心腳下。”
“嗯。”卓清潭輕輕的點了點頭應下。
因為此時二人正巧走到了山體上坡較為陡峭之處,因此謝予辭暫時未曾放開抓扶在她小臂上的手。
卓清潭也並沒有掙脫他的攙扶,就這樣默許著。
他們就這樣默默安靜的走了一段,終於又到了一段相對平緩的路段。
抬目望去,山間青煙水霧繚繞,碧綠繁茂的草木層層交疊。
前方晚青、靈蓉他們的身影早已消失於峰回路轉、九曲回腸的山路間,漸漸看不到了。
卓清潭忽然輕聲道:“謝予辭,這世間,並非所有事情都必然發生改變。”
謝予辭漫不經心的點頭道:“也對,比如你師弟的蠢,在謝某看來,不論過了多久,或許都未必會改變。”
卓清潭聞言略好笑略無奈的輕輕歎了口氣。
“.羅浮又不再跟前,這無緣無故的,為何又要欺負他。”
謝予辭輕輕嗤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因為安羅浮確實真的很蠢啊。
——蠢得便如同當年的鈞別一般無二。
他每每看見安羅浮,便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看見了那個“一腔熱血心如鏡,一身孤勇為一人”的自己。
而這一種人,若是出身貧寒逆境,是斷然不會有好下場的。
但是安羅浮命好,不僅出身於北地名門望族九晟山安氏,還拜師學藝於凡間第一仙門崇阿山端虛宮。
所以他的“蠢”,只會成為他的名望上的加成,而非人生負累。
因為他的身邊總是有那麽多的人會護著他,不會讓他受傷,不讓他的“蠢”害了他。
他的“蠢”便成了赤子之心,便是正直善良。安羅浮這樣出身的人,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夠到這凡世間大義允許下的所有的東西。
而他謝予辭,卻不一樣。
他生來便已負罪蒼生,他的存在便是妨害三界的罪過。
說實在的,他有時候真的有些羨慕這個凡人少年。
他們二人,大概就是傳聞中的同人不同命吧。
若是他並非混沌初開後凶煞之力和鴻蒙紫氣共同孕育而生的天地凶神,若他只是白澤、麒麟、鳳凰、重明之類的仙獸神獸,亦或是哪怕他只是一個凡人修士呢?
那他的命運,會不會有所不同?
那他與她的命運,會不會亦有所不同?
謝予辭旋即在心底,輕輕對自己搖了搖頭。
不會的。
怎麽會呢?
他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不論他是什麽樣的身份,他此生都夠不到那位高高在上、天生聖神的太陰幽熒哪怕一縷裙擺。
九重天上的風很疾,月很涼,樓台殿宇亦很冰冷.
往聖帝君的心,悲憫三界九州、容得下這天地蒼生,但是卻如同她座下那張寒玉禦座一般,冰冷刺骨,異常堅硬,容不下一個人。
曾經的鈞別以為,往聖帝君是有情的,但是他到底還是太過年輕。
帝君確實有情,但她有的卻是眾生大愛之情。
而誰又能說,眾生大愛之情便不算是情?
只是她肩負的情,與他想要擁有的情,從來不曾同頻過。
卓清潭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他此時的萬千思緒。
“.謝予辭,這世上還有一事,永遠不會改變,那便是愛。”
謝予辭聞言嗤了一聲,他手指輕輕一動,用神力擊飛一塊攔路的山石。
“愛?可什麽又是愛,你覺得這東西,當真便存在嗎?”
卓清潭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他。
“當然存在,只是這世間的愛有很多種。父母子女親緣之愛,手足至交友誼之愛夫妻愛侶情緣之愛,各種愛意表述寓意又不一而同,但卻都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
也正是因為有愛支撐,哪怕這世俗再苦,眾生也願為心中所愛披荊斬棘苦苦掙扎,不是嗎?”
謝予辭卻似笑非笑的搖了搖頭道:
“這東西於我看來,不過是困人困己罷了,當不得真。不過是世人一廂情願、自己感動自己的妄念而已。”
卓清潭偏過頭去,靜靜看著不遠處一樹枝頭靜立的花蕾。
是曇花。
曇花一現,只是瞬臾,他們居然碰巧看到了九月南山烏裡的曇花盛開。
那花朵花瓣形狀纖長秀雅,相依相偎,秀色天成,又風骨十足,倒是頗有幾分當年岱輿仙山上齡竺花的雅韻遺風。
只是這世間,再無岱輿。
而東海海底,齡竺香殘。
卓清潭忽而出神,喃喃道:“可是謝予辭,你心中明明有愛,為何不敢承認?難道你此生,便不曾真心愛慕過什麽人嗎?”
亦或是.她此生神魂重聚轉世為人終是晚了一些,他已心死如灰燼。
曾經的眷戀和愛意通通燒成了殘渣,再也不剩分毫了?
謝予辭唇邊的笑意緩緩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