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萬年前,那枚碎裂了的蛇蛋中即將胎死蛋中的小螣蛇,在葬修山下得遇謝予辭,算不算得上是天定的機緣?
晚青得遇謝予辭,因此被他所救,撿回了一條性命。
也正是因為謝予辭撿回了她,她才有機會遇到她這位萬年前榮冠三界、顯赫一時的九重天帝君太陰幽熒。
因此,亦獲得機緣能被太陰幽熒記在名下,成為九重天仙獸司中有名有號的仙獸螣蛇,成為西極濯祗仙宮的記名弟子。
只是,緣之一事,一飲一啄,具是天命。
而天道輾轉,向來無常。
她曾經因她福諭點化,名列仙班,榮獲仙籍。
亦是因為她錯手之失,仙靈盡碎,淪落妖道。
而今看來,當初晚青遇到他們二人,究竟是機緣還是孽緣,還當真是說不清、道不盡了。
安羅浮沉默片刻,卻還是皺著眉頭,沉聲道:“若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可是她們.”
他似乎是羞於開口,反覆斟酌了幾次,方才繼續道:
“可是她們居然還與謝仙君拉拉扯扯,牽連不休,甚至甚至在夜深之時還頻繁進出謝仙君的客房,這些妖女,這實在是不知檢點!”
卓清潭歎了口氣。
“羅浮,她們是妖,行跡坦蕩瀟灑,自然不像凡人女子那般注重男女大防的虛禮。但你不可憑借這種捕風捉影之事,敗壞女兒家清譽。”
她靜靜看了安羅浮一眼,道:“若要言此.那謝予辭亦時常出入我的客房,你是不是也要覺得我與他之間不甚清白檢點了?”
“當然不是了!”
安羅浮當即大聲道:“她們如何能同師姐相提並論?師姐一生行得端做得正,濟世救民除妖衛道,素來是正道楷模,仙家典范。她們只是——”
卓清潭冷冷打斷他道:“她們只是什麽?你是想說,她們只是妖嗎?”
安羅浮登時一頓,他沉默一瞬,忽而低聲道:“師姐,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但你知道我的,我只是一時.心中不忿,並非折辱她們的意思。
若她們有一日遇險,只要她們是一心向善、不曾為惡的好妖。那我亦會挺身而出、拔劍相助,但是但是”
他略有些苦惱煩悶的皺起眉頭,似乎不知該如何表述清楚。
卓清潭卻輕聲替他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心地純善且心懷正義,只要她們的心地是好的,那麽不論是人是妖,你具會挺身相護。
但是,也正因她們的身份,你亦無法輕易放下戒備之心,與之平等相交,是也不是?”
安羅浮沉默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是。”
卓清潭淡淡一笑,長歎了口氣。
是啊,仙門百家弟子,從小受到的教導便是要除妖衛道,護衛蒼生。安羅浮會有諸如此般的顧慮,她其實亦是理解。
就好比.當年的凶神謝予辭。
明明他只是一個灑脫不羈的少年,蓋因生而為凶神,便要被漫天仙神所輕鄙,亦被妖物凶獸所戒備。
他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同類。
似神非神,似凶非凶,便不會有任何一方,真正將他當做是自己人。
謝予辭似乎永遠都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也永遠都在用那一身風流孤傲來掩飾天地不公賦予他的無限寂寥。
可是,他又有什麽錯呢?
錯的不該是一個人的出身,而是一個人的所言所行。
那些生而為妖、生而為凶的精怪凶獸們,他們又有什麽錯呢?
卓清潭忽而極淡的笑了,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是她錯了。
當年的往聖帝君權柄通天,神力無邊,持身甚嚴,濟人以寬。
那時的往聖帝君,俯仰無愧於天地眾生,處處以三界蒼生為己任。
——任誰來說,都要歎一句,她是九重天上當之無愧的最為寬仁悲憫、恩施天下的帝君。
但是,往聖帝君生來尊貴,她誕生之初便是這天地間最最尊貴的聖神。
她的一切悲憫,一切仁慈,一切博愛,皆因她生而便具神格,生而便是神明。
所以,哪怕往聖帝君再是如何的恩慈三界、再是如何的慈悲為懷,她也始終被自己與生俱來的身份所局限住了。
——因為,她從來不曾想過,去顛倒這三界秩序,讓神、仙、妖、凶、人,不再因為他們與生俱來的出身,而被定格一生、束縛一生、命運起伏一生。
她,從始至終,都是在神的角度去看這蒼生。
說來可笑,生而至聖,神諭蒼生,是旁人趨之若鶩、求之不得的榮耀。
可是,當年那位與生俱來,便端坐於三界至高無上神座上的往聖帝君,卻曾想過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不做神,她又能做什麽呢?
而她,又是誰呢?
“太陰幽熒”不過是她兩儀至陰神力原相之稱,而“往聖帝君”亦不過是聖神帝尊親賜、九重天眾仙賦予她的尊榮和仙號。
其實,從始至終,她都是一個沒有姓名的人。
天生的神格,賦予了太陰幽熒無限神性和悲憫,卻也讓她永遠都只能是神明。
她能做到處事公道公允,讓三界有冤可申,申之得償。
但她卻從未想過,為什麽她生來便是神明?憑什麽她生來便可主宰蒼生?
直到那日,九千余年前的東海之濱、仙山岱輿.
她靠在聖神帝尊太陽燭照的懷中,忍耐著那股令她尚且顫栗的劇痛,茫然的看著天邊夕陽將落。
天色欲晚,昏暗橙紅的日光,正如那時神之隕落萬丈光芒。
在她神格盡毀、神隕道消之際,她似乎忽然便明白了。
什麽上神?
什麽仙君?
什麽凶煞?
什麽妖邪?
什麽凡人?
原來,她其實只是她啊。
那個既妄圖護衛蒼生,亦希翼孤守仙山、護一個名叫鈞別的少年此生無憂、順遂終老的她。
原來,至純至淨的往聖帝君太陰幽熒,亦有一日會被一介凶神“度化”。
她從一位無悲無喜的神,終被“度化”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懂憂喜、知情濃的世俗“俗人”。
但是,此情哪怕刹那,身死亦是不悔。
世間本無兩全。
大愛小情,背道而馳,身死道消,情絲不倦。
於是,她在最後一刻,不惜將周身神骨寸寸震斷,再一截一截的抽出!
以元始上神兩儀至陰神聖的太陰幽熒之神骨,締造了這個足以令凶神脫胎換骨、洗去滿身濁沉的天道法陣。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晚到她已無力改變這天道和三界的秩序,更無法改變不同族類之間的屏障和階級。
晚到她似乎也只能護住那一個人了。
而到那一刻,不管他懂她或是不懂她,這些其實都已不再重要了。
不管他恨亦或是不恨她,她也“不能”再去在乎了。
她若猶豫,滿盤皆輸。
法陣既成,九千多年時光業已度過,成敗只在此一舉,她只能功成。
謝予辭,對不起。
我知你心裡有怨有恨,所以,你一直便像現在這般就很好。
你什麽都不知道也好,也永遠都不需要知道什麽。
既然要恨,那便恨得徹底、恨得坦蕩,恨得毫不猶豫。
只有你能堅持到底,我才能狠得下心,堅持下去。
堅持下去騙你到底。
騙到你.再也不會被混沌初開天生而來的凶煞之力和鴻蒙紫氣,糾纏折磨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