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往聖帝君太陰幽熒,其實給謝予辭的感覺,始終是神性壓倒人性的。
也正是因此,她似乎永遠強大,永遠如不可攀越的高山險峰一般,令人仰止,觀之敬之,望而生畏。
但是,如今的凡人卓清潭,雖然依舊悲憫蒼生,但她身上的人性卻又那麽的強。
亦是因為她為人後擁有了如此強烈且複雜的人性與情感,才會令她被更多道義束縛。
她因失去神性,被賦予了人性,變得不再無堅不摧。
謝予辭曾經那麽恨她,如今卻又當真有幾分可憐她了。
堂堂天神,淪落至此。
想必也是報應吧。
他沉默一瞬,再次坐回床沿邊。
然後探手拉過她的手腕,靜靜摸了摸她的脈搏。
片刻後,謝予辭神色複雜、別有深意的盯著她,然後淡淡道:“卓清潭,你知道嗎?此時你的身體,就好像一隻粘粘合合、縫縫補補的瓷器。”
卓清潭微微一默,被他按住脈搏的那隻手微微動了動。
他淡淡繼續道:“原來還只是靈脈受損、筋骨大傷、體弱體虛之症。不過,近來你頻繁使用那枚儲藏靈力的指環法器,而且日前還曾與我的神力相撞,導致心脈受創不輕。如今心肝脾髒具有損傷.”
他收回手,涼涼的看著她,道:“喉嚨痛?你便只知道喊喉嚨痛嗎?想來今日因傷風感冒引起的喉間炎症,應是你此時身上最舒坦、最輕緩的病症了吧?”
他嘲諷的一笑。
“你們名門子弟,連裝病都不會嗎?”
——居然還挑了一個如此拙劣的病症來當借口。
卓清潭微微一頓,她咳嗽了兩聲,偏過頭輕輕笑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第一次裝病,業務不太熟練。”
她只是方才見他神色不渝、十分消沉的模樣,又一時摸不清頭緒,心裡一急,恰好便咳嗽了起來,然後覺得嗓子有些漲痛。
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哪根筋搭的不對,鬼使神差般,下意識便用起了裝病這種拙劣的借口。
她本來想要借此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不要再沉浸於自己此時消極的情緒裡。但是沒想到,立刻便被他拆穿了。
卓清潭輕輕一歎。
也是,這般拙劣低級的借口,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居然敢在謝予辭面前班門弄斧。
許是她病中的日子久了,思緒和腦子放松了太久,漸漸都有些跟不上了。
她蹙眉思忖,這般下去可不行,人都都快被養廢了。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極少動腦,衣食起居又處處被謝予辭照顧的妥帖周到。再這樣下去,恐怕她手上練劍磨出來的老繭怕是都要褪盡了。
謝予辭松開替她號脈的手,然後皺眉看著她。
“都已戌時了,你還睡不睡?再不睡便真要睡不著了。你這身子若是再熬,明日我看,你也不用再見你那個師弟了。”
卓清潭聞言微微詫異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肯讓羅浮來看我?”
謝予辭挑了挑眉,嗤笑道:“這話說得多稀罕啊。卓清潭,你這是當真將謝某當成了獄卒不成?”
她微微怔忪:“不是,可是你下午不是說”
謝予辭冷冷打斷她道:“是,我下午是說過這幾日皆沒有同意他來見你。那是因為在這期間,你始終昏迷未醒,而我亦要施法為你固本還原、守住心脈。
不設置小型結界將人都阻住,難道放任他們進進出出,把此處當成後院園子來逛嗎?”
卓清潭聞言一怔。
原來是這樣。
她低低歎了口氣,態度極誠懇的道:“對不起,是我誤會了。”
謝予辭意識到自己似乎語氣重了點。
他沉默一瞬,忽而道:“算了,也是我今日下午說的不甚清楚。”
他實在看不慣卓清潭垂首歎息、低聲認錯的模樣。
在他心中,她似乎永遠都印著那個與生俱來便是聖神的往聖帝君的烙印。
而往聖帝君.生來尊貴,不該低頭。
所以,明明方才認錯的人是她,但謝予辭卻覺得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人用小小的鋼針暗搓搓的扎心數下的人一般。
卓清潭重新躺下,卻沒有忘記先前的問題,她微微仰著頭,再次輕聲問他:
“所以,你方才為什麽不開心,可以說說嗎。”
謝予辭挑了挑眉,他不甚走心的拖長聲音道:“不開心?怎麽可能?謝某每日吃香喝辣,身側亦有美人相伴,如今又撈著了個‘仙君’當當。
看著往日裡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門弟子們現在見到我又是磕頭又是跪拜行禮的,我還有什麽不開心?我開心的不得了。”
“是嗎?”
卓清潭定定看著他。
許是今夜夜色太過靜謐令人沉醉,許是他們許久不曾這般敞開心扉暢所欲言,她下意識便將心底藏了許久的話問出口來。
“可是,為什麽自打我認識你以來,便始終覺得你並不快樂。
謝予辭,正如你所說,你此生本可衣食無憂,喜樂安康。你已什麽都不缺,那你還放不下什麽?你又還想要什麽呢?”
一室寂靜。
謝予辭的動作突然頓住。
他驀然轉頭,死死盯住卓清潭的眼睛。
似乎想借此從中看出什麽,但卻又什麽都看不出來。
半響後,他忽而問:
“卓清潭,那你呢?”
“我?”
卓清潭微怔。
“對。”
謝予辭死死的盯著她眼中若有似無的淡淡漣漪,緩緩問道:
“你自小長於當世第一仙門,出身顯貴,天資卓絕,相貌出眾,人人稱道。可你又是為什麽,眼底總有悲憫哀傷?你可是.亦有什麽始終放不下?”
卓清潭心中一震,但她的臉上卻始終半分多余的情緒都未顯露出來。
她的視線輕輕偏轉到旁邊的一盆紅得晃眼的珊瑚盆栽上,然後淡淡道:
“我並沒有什麽放不下,從小到大家師便諄諄教誨我將來要心系蒼生,不可辜負了自己一身難得的修行天賦。
而我亦肩負著端虛宮數千年之傳承使命,一刻未敢懈怠,因此便多思多慮了一些,僅此而已。
若說我還有什麽放不下,那可能便是四海之間,尚未升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