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壽園，羅異手裡拿著一張紅色百元大鈔，陷入了沉思。

  “這個時候叫我，羅老頭恐怕是不行了……”

  雖然相處的次數不多，但羅異還是比較了解對方的性情。

  “不行，我得去一趟了，無盡墳場聯接著好幾處現實世界，一旦出現問題，後果比幽靈船登陸還要嚴重。”

  “你怎麽了羅異？”

  葉真看著陷入沉思的羅異，不禁有些生氣，“這家夥，居然在我裝逼的時候開小差，真是一點兒也不給我葉某人面子，要不是打不過，我非得狠狠揍他一頓才行。”

  “我有事需要離開一趟。”羅異收起紙錢，這是進出無盡墳場的通行證。

  葉真瞪大眼睛，“這裡你不管了，你們搞出這麽大的動靜，現在靈異之地都已經與福壽園重疊了。”

  羅異看了一眼，在送信任務完成後，靈異的入侵已經停止了，但之前降臨的墳場還在，以這個遍地的墳丘來看，裡面惡鬼不會是一個小數量。

  “靈異的入侵不可逆，至少目前來看是這樣，先隔離吧，用鬼域修改地形，將這裡圍起來。”羅異說完話，就要動手。

  “等等”，葉真突然大喊一聲，“這裡是大海市，要出手也應該是我出手，否則外人還以為我葉真連個區區墳場都搞不定。”

  葉真踏步而出，頭顱微微昂起，表情嚴肅，“吾葉某人，身負無窮偉力，自當鎮壓世間一切敵！”

  一旁的阿武拿出個相機，忍著羞恥“哢嚓哢嚓”的拍了兩張照。

  葉真把頭轉過去看了一眼相片，大笑幾聲，“不錯不錯，有那味兒了！”

  “真是沒救了！”羅異搖搖頭，化虹消失。

  無盡墳場。

  天空陰暗，昏昏沉沉，放眼望去，目光所及的一切全都被染上了一層慘淡的灰白。

  空氣濕冷，裡面參雜著屍體的臭味，血液的腥氣，香燭的氣息，墳場的腐爛發霉……

  這個味道只要聞過一次，就永生難忘。

  遍地的紙錢被風卷起，在低空飛舞，四周靜默無聲，沉悶、壓抑，仿佛來到了寂靜嶺，讓人不敢有絲毫的放松。

  起腳落腳，泥土松軟的觸感明顯。

  從最外層的無名墳丘，到裡面一點的老舊墓碑，再到放著夾生米飯，燃著長香的巨大墳墓。

  羅異駕輕就熟，從一座座墳墓中穿行而過，面上無悲無喜，就好像行走在渝州市的街頭，而非這片怪異之地。

  十幾分鍾後，那座破落的小木屋近在眼前。

  小木屋佔地不過二三十平米，只有一層，底下懸空，留出十公分左右的空高，一扇帶著絲絲霉氣的大門半開半掩，木質牆面上扎著一根嬰兒手臂粗細的棺材釘，油紙窗戶下，擺放著一把沾滿黃土的小鏟子，除此之外，再無它物。

  “不是我手上的這根，棺材釘到底有幾根？”

  本來以為劉老太手裡的棺材釘就是羅千門上的這一根，但到達這裡羅異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壓下心底的好奇，羅異上前輕輕叩門。

  “咚、咚、咚。”三聲悶響，門內這才傳來一個沙啞，滄桑的聲音，“進來吧。”

  推門入內，入目的第一眼，羅異便心下一沉，“羅千的狀態更差了。”

  只見屋內燃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老舊的四角木桌後面坐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穿著一件褪色的民國長衫，頭髮稀疏而白灰，面上爬著黑斑，一條條褶皺堆疊，透露出歲月的滄桑，眼皮低垂，眸子有些昏花，只有在羅異入內之時才微微抬起，露出些許散淡的神采。

  剛坐下來，羅異就發現羅千的坐姿和上次自己見到他時幾乎一模一樣，就好像從沒有挪動過位置一般。

  “羅老頭，你不會自我上次離開，就一直坐在這裡吧。”羅異語氣故作輕松。

  “你還沒有那麽大的面子，能讓我一直等著你。”羅千嘴唇蠕動，聲音有些有氣無力。

  “知道這次叫你來是為什麽嗎？”羅千稍微前傾了一點身體，似乎想要坐得更直一點，但佝僂的脊柱上卻傳來了幾聲弱不可聞的響聲，這是身體不堪重負，已經到油盡燈枯的表現。

  羅異心中有些感慨，沒想到這個縱橫靈異圈，叱吒風雲一個時代的強者居然也有如此老態龍鍾的一面，他伸出手，自覺的端起了桌子上的茶壺，茶壺嘴向下，帶著異香的茶水如線落入杯盞之內，輕輕一推，送到羅千面前。

  “呵呵”，羅千輕笑一聲，這個聲音渾濁、低沉，再配合他有些僵硬，麻木的面容，有些瘮人。

  羅異給自己也倒上一杯，開口道：“是因為福壽園的事情嗎？”

  “嗯”，羅千品著茶，語氣不緊不慢，“隨著羅文松死去，鬼郵局已經失控了，你做信使要小心一點，不是每次都有人替你收拾爛攤子的。”

  因為心中早有預料，羅異並沒有對此表現得有多麽詫異，他接話道：“那封信到底代表著什麽？”

  “一個引子，就好像我給你的紙錢，作用都是連接現實與靈異，可以打破舊有的平衡，不同的是紙錢有我控制，所以能事先把握好破壞的程度，鬼郵局無人掌控，會鬧到什麽程度，全看運氣。”

  羅千的話也替羅異解開了一個謎題，他繼續問道：“羅老知道羅文松的死因嗎？”

  “知道”，羅千似乎早就知道羅異會如此問，“你還想知道為什麽我們不干涉，對吧？”

  “是因為張洞嗎？”羅異猜測道。

  “呵，張洞確實很強，但若說他的名頭能嚇住我，那就是太異想天開了”，羅千語氣裡有一些自傲，“我若是願意，直接出手引爆整個墳場，說滅世或許有些誇張，但滅他張家父子至少也有八成把握。”

  “您厲害！”羅異讚道，“想必這天底下也只有您才敢說這話了。”

  羅千搖搖頭，“不過同歸於盡的做法罷了，你不會以為，這無盡墳場失控之後，我還能完好無損的全身而退吧。”

  羅異臉上表情一收，心下了然。

  “成也墳場，敗也墳場，我這一輩子，算是和這裡徹底的綁定了。”羅千長歎一聲，語氣有些蕭索。

  “鬼郵局的事情，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但一個出手的人都沒有，這是因為我們這群人早就有了默契，凡事以終結靈異為前提，而終結靈異最重要的前提是什麽，你知道嗎？”

  羅異皺眉想了想，“壽命？”

  羅千讚賞的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你很聰明，就是壽命，一個活不久的人是沒資格談終結靈異的，你說羅文松連自己都拯救不了，如何能拯救這個殘破的世界？”

  羅異卻是有些不認同，“死的人是羅文松，所以沒人替他出頭，但如果死的是張羨光，我想張洞未必坐得住。”

  “那可由不得他！”羅千提高了兩分音量，“你知道為什麽有民國七老這個說法嗎？為什麽不是八老，不是十人？”

  不待羅異回答，羅千就給出了答案，“那是因為我們那一代人在經歷外敵和內亂的廝殺之後，就隻留下了最強的七人”

  隨著羅千的話，故事的脈絡漸漸的清晰起來。

  最初的民國時期，也如現在一般，靈異開始複蘇，一個個或是幸運兒，或是的倒霉蛋的馭鬼者出現，為了解決自身的壽命問題，他們開始嘗試各種馭鬼的方式，最終一條主流的道路被成功踏出，並得到了時代的認可，那就是：平衡之道。

  道路清晰之後，馭鬼者實力突飛猛進，靈異的複蘇也漸漸的得到了控制，為了徹底的一勞永逸，各個實力強大的馭鬼者開始以自己的理念提出建議，但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這就像是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開始大家還只是口頭爭論，到後來就形成了武力比拚，殺紅眼之後，自然就開始大打出手，不死不休。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況被惡鬼侵蝕，本就心性不穩定的馭鬼者，再加上那個時期又是戰亂、爭端，靈異的局勢一下子便徹底的崩壞，等到眾人回過神來，才發現身邊的馭鬼者死的死，傷的傷，十去七八，而本來被遏製住的靈異局勢卻在悄然失衡，漸漸有席卷之勢。

  在那之後，國內靈異圈殘存最強的幾人站了出來，共同制定了一個規則：禁止老一輩的人相互攻訐，不允許發起靈異戰爭，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去終結靈異，前提是不能違背前兩條規矩。

  “而當時，制定規矩的幾人，就是你口中的民國七老。”

  羅千喝了口茶，潤了潤乾涸的喉嚨，“所以羅文松死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出手，因為規矩是我們自己定下的，我們絕不會允許有人食言而肥，其次也是因為，我們幾人本就理念不和，是天生的對頭。”

  羅異心中無語，“恐怕後面一點才是重點吧，怪不得七老的其余幾人都不來看你，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守在這個鬼地方。”

  “所以您知道張羨光，也知道我和他的爭端？”

  羅千頷首，“只要我想，這個世界上少有能瞞過我的事情。”

  羅異對於這一點倒是並不懷疑，熊文文有預知鬼，他有願望鬼和鬼櫥，楊間有人皮紙，劉老太的鬼能獲取人姓名信息這個世界稀奇古怪的惡鬼能力太多了，在這無盡墳場之內，有幾個特殊的也不奇怪。

  “你們這些小輩間的事情我懶得管，孰強孰弱看你們自己的手段。”

  “嗯”，羅異應了一聲，灑脫道：“他們雖然比我多活了些年歲，但駕馭惡鬼又不是比誰年紀大，誰更德高望重，我雖然比您差了不少，但和張羨光這種鬼二代掰掰腕子還是可以的。”

  “一年多的時間，能走到這一步，你確實算得上出類拔萃，即便是年輕時的我，比起你也要遜色三分，”羅千如何看不出來，這一次來的羅異已經與上一次有了很大的差別，不只是實力，更是一種生命層次的跨越，也正是由於這一點，才讓他下定了決心，做出了一個對他，對整個靈異圈都很重要的決定。

  “只可惜結果我看不到了，我要死了。”羅千伸出乾枯的手掌，上面出現了很多的斑點，指節也已經發僵，轉動起來很不靈敏。

  羅異沉默下去，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羅千的狀態以他的精明自然是了解的，但他也沒辦法，即便他成為祀神，也改變不了這種結局。

  無它，羅千依托於無盡墳場，這個靈異體量，太大了，大到根本沒人能托得起。

  “其實早在幾個月前我就打算離去了”，羅千語氣從容淡然，並沒有常人在面對死亡時的恐懼和害怕，“但後來我見到了你，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走出一條全新的路來，所以我動用靈異，花了不菲的代價，繼續維持了三個月的性命，你應該也能看出來，我的身體其實早就死掉了，現在的我與其說是馭鬼者，不如說是個活死人。”

  “三個月”，羅異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那您應該還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

  “沒有了，今天就到時候了。”

  “是因為福壽園嗎？”羅異抿了抿嘴，心中有些沉重，出道以來，一直都是他給別人擦屁股，收拾爛攤子，漸漸的就連他自己都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可以搞定所有的事情，心中起了松懈之意。

  “大可不必覺得自責，對我而言早幾天晚幾天並沒有什麽區別，我在這裡待得太久，早就想放掉一切好好休息下了，這對我而言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種解脫。”

  “況且，能看到一條全新的道路，也算值回票價了。”羅千豁達道。

  屹立靈異圈數十載，什麽風風雨雨，驚濤駭浪都經歷過，沒有什麽是放不下的。

  若非是一點執念，他早就欣然辭世，與此長眠了。

  “待會兒我死後，就把我埋在最大的墳墓裡，墓碑也不用刻，我隻想安安穩穩的沉睡，不想讓無關的人來打擾。”

  “好。”羅異鄭重的點頭，“我會辦到的。”

  “至於我體內的惡鬼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的，只要你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做，不會出什麽問題。”

  “我明白。”

  羅千吩咐了幾句，又從懷裡拿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這是有關墳場的記錄，是我閑暇時隨意書寫的，你如果有意可以翻翻看，如果不想承擔也沒關系，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路，我不會勉強你。”

  承擔什麽，羅異心知肚明。

  “你可以想想，無盡墳場是個好地方，同樣也是個大麻煩，若不是我不能帶走它，我絕不會把它留在這裡。”

  羅千的性情羅異了解，典型的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但他同樣有著老一輩的堅守，所以才一輩子枯坐在這裡，阻止著靈異之地入侵現實。

  “不用想了，我接了，這個地方對於其他人或許是個大麻煩，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羅異伸手抓起桌面上的小冊子，沒有絲毫的猶豫。

  羅千咧了咧嘴角，這個對於正常人來說輕而易舉的動作，在他做來卻極為的勉強。

  但通過他凝聚了些許的目光可以看出，他其實還是有幾分欣慰的。

  羅異也明白，這些老一輩人口口聲聲說著不留傳承，讓年輕人自己發展，其實只不過是沒法留下傳承的托詞。

  因為年輕一輩馭鬼者普遍太弱，留下傳承難免會讓他們按圖索驥，沿著他們的路前行。

  若他們的路是條羅馬大道，那倒也無所謂，但偏偏他們的路是條死路，一旦留下，短時間內或許能幫到年輕一輩，但時間拉長來看，卻是斷絕了他們的生機。

  也正是基於這一點，所有的民國老人在對待傳承一事都諱莫如深，三緘其口。

  但羅異不同，他已經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成為了真正的惡鬼。

  他有資格學習羅千的傳承。

  “後繼有人呐，想不到臨死之前還得了一個傳人，即便是張洞那老小子也得羨慕我吧！”

  羅千嘿嘿的笑了幾聲，那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徹底安靜下來。

  窗戶外面濃霧湧起，漫天黃紙翻飛，凜冽的寒風穿過一座座墳墓，傳來聲聲嗚咽的哀鳴。

  幾個呼吸之後，整個墳場暗下天幕，唯有一盞油燈搖曳。

  點點星火之中，一座新墳立起，一個新任墳場主誕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