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到大邁沒有直達的班機, 明逾在迪拜轉機時換了一身夏天的行頭。
大邁機場的設施有點大陸八十年代內陸城市機場的意思, 但又不盡然,它的建築風格和內飾都被一種擁擠而不倫不類的“豪華”審美佔據著,不是真的豪華, 而是你能看出它在努力豪華卻先天性地不懂豪華為何物。
這個剛擺脫英國殖民統治沒多少年的國家,處處都有“混血”的痕跡,而它和海城的“混血”又不一樣, 海城迅速找回了自己的根, 東索卻找不到了似的;中國人懂得留白, 海城人更是處處小心, 不要弄成滑稽的“剛波寧”審美, 東索人卻沒這根筋,他們可以把自己認為好看的元素全部堆砌到一起, 讓你喘不過氣來。
一時巴洛克的華麗曲面、洛可可的繁縟細節、非洲大地的紅橙黃綠斑斕色彩……全部被移植到一座建築上來。機場只是一支預防針,等進了市裡住上幾日, 審美的容忍度便會提高了。
明逾在眼花繚亂的色彩中尋找阿巴度,一隻碩大的紙牌高高舉起,上面寫著:ming小姐,我的美人ming yu。
明逾扶額, 去看那舉紙牌的男人, 拿鐵色的皮膚, 絕沒有當地人黑得地道,阿巴度是中非混血,是他沒錯了。
她又不想張揚, 省得這滿到達廳的人都將那滑稽的接機牌和自己對上號,悄聲屏氣走到阿巴度旁邊,“嗨,我是ming。”
阿巴度將她打量了一番,似乎和心中某張照片上的臉對上了,笑容瞬間綻出來,“噢,嗨!我是阿巴度!歡迎來到大邁!”
“你好,阿巴度,謝謝你來接我,接下來的幾天有勞你了。”明逾與他握手。
阿巴度收了接機牌,打量了一下明逾的行李箱,二話不說拎過來扛在肩上。
“哎?”明逾追上去,“不用這麽吃力的,這下面有輪子可以拖……”
話未說完就被阿巴度回頭的一個笑容堵回去了,那笑容仿佛在說,你真是個傻子。
明逾閉了嘴跟在他後面,等走到門口,他終於知道阿巴度為啥要扛著箱子了,門口沒有水泥路,土路因為不久前的雨水而泥濘不堪,當地人赤著腳踩在上面,倒也瀟灑。
阿巴度顯然比這些人高檔,他穿著高幫的皮靴。
“ming小姐,你在這裡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阿巴度邊說著邊瞟了一眼明逾腳上乾淨秀氣的淺色樂福鞋。
明逾還想說什麽,阿巴度已經扛著箱子跨進泥濘裡了,他是個瘦高的男人,再加上箱子的重量,踩下去的腳印比別人都深些。
明逾看他走到泥土路對面,拿出鑰匙打開一輛半舊不新的道奇轎車車門,將箱子和接機牌放了進去,鎖上門,又轉身往自己走來。
明逾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還以為他要拿雙鞋套之類的東西過來,可他卻空著手來了……
果然,大腦還未判斷出阿巴度將怎樣解救自己,身子已經失去平衡懸了空,下一秒她已經被陳西林萬分放心的這位非洲保鏢公主抱在胸前。明逾睜大眼睛,張了嘴巴想要控訴,卻又覺得大概對方不會理她,索性僵著身體任他抱過去了。
她把這筆帳暫且算在陳西林頭上。
到了車邊阿巴度似乎還想表演單手開車門的絕技,明逾輕咳一聲,“我想我可以下來了。”
阿巴度低頭檢查了一下地面,露齒一笑,將她放下地。他留著長發,五官因為混血而和當地人區別開,眼睛沒那麽大,鼻子沒那麽塌,不笑的時候感覺他分分鍾可以把你揍到滿地找牙,哦,他的牙和當地人的一樣白。
“謝謝。”明逾不情願地承情。
“我的榮幸!”阿巴度順著明逾拋出的岌岌可危的竿子往上爬,又給她打開後座車門,那動作恭敬得就像他正打開一輛黑徽ghost的門。
待明逾坐進車裡,阿巴度又問道:“ming小姐,可以走了嗎?”
明逾悄悄轉了圈眼睛,抱起自己的時候不曉得問一下,這會兒倒是禮貌起來了,“yes, please.”
接機牌被阿巴度放在後座,就在明逾身邊,她看著上面的字,哭笑不得,“阿巴度,這牌子上的話,是你寫的嗎?”
“是我寫的,是老板教我寫的。”
“老板?”
“對,我老板,lynn小姐。”
明逾扭頭看著窗外,手掌托著下巴,幾根修長的手指將大半張臉遮了去,笑容卻從指間溢出了。她又扭回頭,拿出手機拍了那接機牌上的字,發給了陳西林。
很快電話便打了來,“你到啦?”明明只有三個字,卻有笑意襲來。
明知故問,“對呀,你猜這接機牌誰寫的 ?”
“阿巴度呀。”
“他已經把你出賣了。”
電話那頭笑了起來,“怎麽樣?一切都順利嗎?”
“順利~阿巴度果然……服務周全,現在正往酒店去。”
“飛機上睡了嗎?”
“睡了一會兒。你那邊怎麽樣?”
“暫時風平浪靜。”
酒店是大邁的五星級酒店,建築風格上去掉了一些過分的畫蛇添足,內裡大概是歐美三星至四星的水準。
還好門口是水泥路,阿巴度沒有機會再次施展那個驚心動魄的公主抱,他幫明逾將行李以及一扎礦泉水搬到房間,看看時間,下午兩點。
“ming小姐,請問下面的計劃是怎樣的?”
明逾打量著房間,角角落落都擺放著塑料花,天氣熱得很,老舊的空調“呼呼”地吹著。
“我先收拾一下,”明逾看了看表,“三點差一刻我下樓,你帶我去附近街上逛逛。”
阿巴度眨巴眨巴眼睛,“好的,ming小姐,請帶礦泉水下來,老板不允許你買當地的水喝。”
“不允許……”明逾嘀咕,再次轉了圈眼睛,“知道了。”
阿巴度離開了房間,明逾拿了衣服去衝涼。面試明天早上舉行,她決定拿這小半天時間逛逛大邁。
等她準時下了樓,阿巴度正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候著,明逾驚著了,幸好沒打算睡一覺讓他等自己吃晚餐……
阿巴度的目光尋到明逾手裡的礦泉水瓶,滿意地點了點頭,明逾簡直又哭笑不得起來。
非洲的陽光把一切照得鮮活無比,包括陽光裡色彩明媚的明逾,潔白的短衫,洋紅的大擺裙,夾腳拖裡白嫩的腳趾和紅蔻丹。
“ming小姐,需要我幫你拍張照嗎?”
“好啊,”明逾想了想,給了他自己的手機,“用這個拍吧。”
有些地方的空氣自帶濾鏡,隨手拍一張就成了明信片,明逾看著手機裡的照片,妙就妙在臉讓草帽遮了大半,只露出愉悅上揚的唇,她將照片發給了陳西林,配字:here’s the smile.
陳西林在加州的早晨裹著浴袍坐在泛青的窗邊,手機響了,她放下咖啡杯去查看,那一捧陽光就這麽透過屏幕照到這間房裡。
wish i were there…打出這一句,她又回頭刪掉。
明逾往前走了一截,拿出手機看了看,陳西林沒有回復,她聳了聳肩。
什麽東西風馳電掣地貼著她閃過,明逾還沒反應過來,已被阿巴度拉到一旁,邊扶著帽子邊往聲音消失的方向看去,竟是一輛摩托,後座還載著一個胖乎乎的女人,這還不打緊,女人頭上竟還頂著一隻高高的木桶。摩托手就像參加gp賽一樣飛了過去。
“那是我們大邁的出租車。”阿巴度解釋道。
明逾匪夷所思地睜大眼睛,再環顧四周,可不是嗎,到處都是亡命摩托,橫衝直撞,而當地的人與這些摩托之間早生出一種巧妙的平衡,摩托知道怎麽在危急時刻避人,人也知道怎麽不讓摩托撞到,大約是這一方土地上磨合出的特有的生態平衡。
路邊排著一溜殘缺的石頭頭像,明逾打開那部複雜的相機,調整數據,“哢嚓嚓”拍了幾張,一旁突然跳出兩個十來歲的小孩,操著熟練而又語法怪異的英語:“這是東索國的國寶,拍一張照片五索力,女士你剛才拍了五張,一共是二十五索力。”說著便伸出粉紅的手掌,兩個毛茸烏黑的頭仰著,上面轉動著烏黑圓潤的眼珠。
明逾簡直想給他倆也拍張照了,黑白分明的眼、白到亮眼的牙齒、粉中帶著深色紋路的手掌……美國的非裔多如牛毛,可他們熬過了水土不服的考驗後,竟沒了非洲大地上這些原住民的生動了。
阿巴度挺著胸肌往兩個腦袋前一杵,抱著手臂,一聲也不吭。兩個孩子再抬頭看看他,撒丫子跑了,邊跑邊嚷嚷著當地的語言。
明逾把腰都笑彎了。
“ming小姐,你居然還笑?剛才要不是我阿巴度,你就被那兩小兔崽子訛了!”
明逾還是笑,算算二十五索力也實在沒多少錢,五十分美金吧,可那兩個小孩看到阿巴度後的反應簡直像看到了鬼,眼睛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阿巴度,lynn是怎麽找到你的?”明逾收了笑問道。這一小會兒下來,她感覺在人生地不熟的東索想找個信得過的人,尤其是保鏢這種你敢於把命托付給他的人,應該不容易。
“我嘛?我偷了她的東西。”
“什麽?”明逾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啊,我偷過她東西,很久很久以前,”阿巴度翻著眼白算了算,“十五年前,我那時九歲,我的母親拋棄了我,所以我就在街上騙錢、偷竊,反正能糊一口飯的事兒我都乾,就像剛才那兩個小崽子一樣。”
明逾心裡小小吃驚,點了點頭。
“那天我上街‘乾活兒’,看到兩位穿著體面的女士,其中一位胳膊下面夾著一隻細長的包,根據我們的經驗,錢財一般都放在這種包裡,於是我就跟著她倆,直到她們在一家餐廳裡坐下,你知道這裡街邊的餐廳一般都和盲流有些瓜葛,我們進去偷顧客的東西他們不會管,他們出點事我們也罩著。”
明逾擰起眉,她剛想拐進街邊一家“魚店”,聽阿巴度這麽一說便站在門口不動了。
阿巴度笑了起來,“ming小姐,你不用怕,有我阿巴度在呢。”說著撩開前襟露出一截槍柄,很快又合上了。
明逾挑了眉,“然後呢?”
“我偷走了那位女士的包,但還沒出餐廳就被她發現了,沒錯她就是lynn老板,她追了出來,與她一起的那位女士也追了出來,我就往‘老窩’跑,那時候我們一群小孩有個老窩,窩裡有個頭頭,這種角色的人用我們當地話叫卡嗒,卡嗒大我們好幾歲,管著我們,我們偷來的錢物要交一半給他。”
真是有組織有紀律,明逾想。
“她在後面喊我,可我哪會停下來聽她,眼看快到‘老窩’了,我速度慢了下來,聽見她說錢都給我,護照和卡給她留下。原本我以為她是中國人或者日本人,可她講話帶很重的英國口音,你知道東索被英國殖民了很多年,我們骨子裡對英國口音是敬畏的。”
明逾納悶起來,陳西林什麽時候講英國口音?
“於是我打開她的包,翻到她的護照,果然是英國人,我就有點怕了,這時候卡嗒出來了,問我要幹什麽,我說把她的證件還給她。卡嗒打量了一下lynn老板和她身邊的女人,說要證件可以,但必須把身上的首飾和衣服都給我們。”
“衣服?”
“我們那時候太窮了,當時我們估計她倆身上的衣服可能賣個好幾百英鎊,那對於我們來說就是一筆橫財,我們一年都掙不到那麽多錢!”
“後來呢?”
“她們把首飾給了我們,但衣服不肯脫,你知道對於女人來說這是很羞恥的事,我有點看不下去了,錢和首飾都拿了,說實話那時候我們還沒意識到那些首飾值多少錢,後來才知道都是很貴的名牌,我說衣服就算了吧,卡嗒不同意,我又提出給她們找些破衣服來蔽體,卡嗒還是不準,我當時感覺他不僅想要那些衣服,還有惡趣味想看她倆脫衣服,所以我有些惱了,就幫她們說話。”
“……還真……仗義。”
阿巴度哈哈大笑起來,“lynn老板當時還很年輕,好像還是個大學生,她快急哭了。”
“跟她一起的那位呢?”
“她啊,年紀大些,老沉很多,一直抱著lynn老板安慰她。”
明逾生起了一顆八卦心,又覺得不妥,猶猶豫豫這才開口:“是她家人嗎?”
阿巴度想了想,搖了搖頭。
這答案明逾並不滿意,卻不好再問了。
“她們就想放棄了,我聽到lynn老板的朋友說,去使館補辦吧。”
“她也是英國人嗎?”
阿巴度又搖了搖頭,“她是美國人。”
明逾咬了唇,這對話感覺在打太極,只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
“可是卡嗒不願意了,他就一定要兩位女士把衣服脫了,這時候又來了兩個混混,我們都是一夥的。我就替她們求情,我說我的那份不要了,放她們走吧,卡嗒更來勁了,說跟我賭一局,如果我能吃得住那兩個兄弟的拳腳,就放她們走,並且把證件還給她們,如果我求饒,不光不放她們,今後我也不能在‘老窩’待下去。”
“你同意了?”
“我同意了。真主啊那一頓把我揍得……嘖嘖,總之我拚命咬著牙沒求饒,最後卡嗒怕了,怕我被揍死,就裹著錢和首飾跑了。”
“然後lynn就救了你?”
“她和她的朋友將我送到醫院,幫我付了醫療費,那時候我身上分文沒有,要不是她們肯定死在街頭了。”
“嗯……也是你善意在先。後來呢?你們就認識了嗎?”
“她們付完醫療費就走了,說實話對於一個搶她們錢物害她們破財又差點……的人,她們還能怎樣呢?”
“好吧……那後來呢?你又是怎樣當上lynn的保鏢的?”
“這個故事就要一下跳到四年半前了。”
“四年半?中間的那些年都沒有牽連嗎?”
“沒有的,ming小姐。四年半前,我在一家兵工廠做工,很辛苦,賺得也少,那天下班我照常在街上溜達,倒是有趣,一個小混混跟在一位女士後面,你知道,像我這種混混堆裡長大的,瞥他一眼就知道他要幹什麽。但那天我多看了那位女士一眼,東亞人,苗條,高,漂亮,小巧挺拔的鼻子,優美的嘴唇,湖水一樣美的眼睛……”
“是lynn嗎?”
“她的頭髮雖然短了些,成熟了些,但我還是把她認出了。”
“她的朋友呢?”
“再也沒見過了。那天我上前去趕走了跟著她的混混,問她還認得我嗎,她茫然地看著我。”
“茫然?”明逾若有所思地看向阿巴度。
“是啊,ming小姐,她很不開心,看了我很久,搖了搖頭。可沒關系,我跟她說了,女士我就是十年前搶了你的錢又被你救下的壞蛋阿巴度。”
“她認出你來了嗎?”
“與其說認出,不如說記得,然後她幾乎哭了……那時的lynn老板感性極了,不過,ming小姐,我是不是扯遠了,總之她認出了我,她說要經常來這裡出差了,一來二去就聘了我做保鏢。”
阿巴度說完了故事,從身後解下背包,變戲法似地從裡面拿出一卷毯子、一瓶水。他先將毯子鋪在地上,又擰開水洗了洗手。
“對不起,ming小姐,請容我禱告一下,我要感謝真主讓我遇到了lynn老板。”
明逾退後兩步,倚在牆上,看阿巴度虔誠地跪倒在毯子上,深深埋下身子。她移開了目光,這簡陋的儀式讓她敬畏,敬它的莊重,畏它的執著。
等阿巴度三拜五叩結束了儀式,卷起毯子和水瓶裝進包裡,明逾也像經受了一場洗禮,眼裡的笑不再像剛才那麽直白,她從牆上站直身子,“阿巴度,lynn為什麽建立這個基金會?”
她想到陳西林曾告訴她,以前是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現在是為所有無家可歸的人。那個無家可歸的人是誰?顯然不會是阿巴度。
阿巴度撓撓頭,“為這裡苦難的窮人吧,我可以帶你去城南那一片看看那裡的難民營,幾乎都是lynn老板捐錢建造的。”
吉普壓著泥濘和塵土駛過城區,到了荒涼的城郊你就會懷念起那滑稽豔俗的城區建築。
一切都是佝僂病態的。
黃沙地上或坐或躺著一具具枯瘦的形骸,說不出是活人還是死人,偶爾有荷槍的士兵騎著摩托蜿蜒著駛過,仿佛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不要撞到地上這一具具形骸。
不遠處一片灰白色的兩層小樓,他們像某種象征性電影裡的道具,一眼望去,尋不到盡頭。
“看到了嗎,ming小姐?”阿巴度指著那片房屋,“這些,全都是lynn老板捐錢造出的,他們收納了東索乃至西索成千上萬的難民,lynn老板不光給他們地方住,還找醫生給他們看病,給他們食物、水和衣服。”
明逾閉著一隻眼睛,透過鏡頭看這迥異的世界。
她的視線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