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推扎扎實實, 明逾跌坐在地上, 情人,十二年的情人,這詞組扎進她的心裡, 某種最壞的猜想被當事人親口證實,彌漫的淚和燃起的火在她眼中奇跡般地同時生出,“十二年!”她幾乎低吼起來, “兩年我都不能忍受, 你究竟有多愛她??”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抓住了陳西林的腳踝, 不知道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把她從床上扯下來, “你說, 你有多愛她,你說呀!上次你說心裡沒有她了, ‘心裡’沒有了,為什麽要強調這兩字?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力氣不去追問不去計較嗎??她在你的身體上嗎??我今天一定要看看!!”
陳西林眼中再顧不上不解, 只剩驚懼,這一拉一拖太突然,她的身體失了衡,差點驚叫出聲, 下一秒她的仔褲竟被剝開, 忍無可忍, “明逾!!”
這一聲憤怒到了極點,明逾竟收了動作,手和怒氣都懸在空氣中, 頹喪感漸漸襲來,她的肩膀塌了,手臂塌了,訥訥地看著陳西林,看到她左耳的耳垂滲出血珠來,而自己送她的耳釘,已從那隻耳朵脫落到不知什麽地方了。
她從未見過陳西林發這麽大的火。
陳西林已將胸衣扣好,抓了上衣來胡亂套上,“我欠你一個和盤托出對嗎?好,今天就都講給你聽,但願能醫好你的心病。”
明逾將眼神撇開。陳西林站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著茫茫然倚靠在床腳的明逾。
“我認識她時她就是有夫之婦,那時她的兒子都已九歲。我想我不需要向你贅述剛開始時的那些道德與情感的掙扎,想必你都經歷過。不同的是青白兩家本有些淵源,我的祖母姓青。”
明逾恍然抬起臉,眼中寫滿錯愕。
陳西林將這錯愕理解為對於她與青卿關系的反應,繼續她的“和盤托出”,“我和你說過,我與青卿是在一場家族的酒會上認識的,我祖母的父親和青卿祖父的父親是兄弟,也就是說,我的祖母和青卿的祖父是堂兄妹,我祖母的父親於一九一三年從大陸移民去香港,祖母三十年代出生在香港。雖然有這麽一層親緣,但青白兩家許多年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十八歲那年,各方環境早輕松許多,幾代之前的事情也已與我們無關,那場酒會是青白兩家經歷了幾代人後第一次相聚。”
明逾在訝異中醒不過來,陳西林的祖母和青卿的祖父是堂兄妹,也就是說……陳西林的祖母和自己的祖父是堂兄妹……
她的唇一哆嗦,一句“我姓青啊”堵在喉間。
“青卿在認識我之前沒有想過會喜歡女人,更何況是小自己二十歲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再加上家族的親緣,再加上她的家庭……總之她壓力很大。而我當時畢竟年輕,沒有那麽多瞻前顧後。在學校時我朦朦朧朧覺得自己喜歡女人,但不能確定,直到遇到青卿……她是我的初戀。”
明逾的手指插在頭髮裡,很是頹然,“我不懂,她為什麽沒有離婚,為什麽讓你受這麽多年的委屈,而你也心甘情願地受著!”說到最後半句,她的怒火,或者說是嫉妒的火苗,又在心中滋生起來。
“為她的兒子。原本她說,等到她的兒子十八歲,她就離開那個家庭,與她的丈夫離婚。”
“……十八歲,那隻該等九年,為什麽變成了十二年?”
“因為……”陳西林的臉上呈現了痛苦的神色,聲音小而喑啞起來,“因為她的兒子喜歡上了我。”
“什麽??”明逾驚得一下坐直。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那樣的事……我和青卿好的那些年,確實和她的家庭不可避免地有一些接觸,但我一直沒有在意那個孩子……直到他快滿十八歲的那年,有一天青卿很慌亂……她發現她的兒子喜歡我,請原諒,細節我就不多說了。”
明逾像是沒有回過神,一張臉上已沒了血色。
陳西林的腦中回放著那年那日青卿的那場慌亂,起初自己不信她說的,直到她說出在西蒙的房間發現些偷拍的照片和寫給自己的那些信……
這是誰都不曾料到的事情,兩人冷靜下來商議,讓陳西林先避開一段時間,青卿決定送西蒙去歐洲一個學期,希望少男的crush很快消失,並在新的環境遇到新的人……
然而他們低估了少男的感情,西蒙去法國兩個月,思念心切,想回來看陳西林,又怕父母不允許,便一個人悄悄買了機票回來……
“正當我們想辦法把他安排到新的環境,有一天他回了洛杉磯,洞悉了我和青卿的關系……”
她不想給明逾講得太具體,怕再度刺激到她,然而那個夏日的午後卻永遠定格成她這一生不忍回憶的恥辱。那天她去青卿實驗室附近的公寓看她,青卿與丈夫早已名存實亡,大多數時間她都一個人住在實驗室附近的公寓裡,西蒙有公寓的鑰匙,那天他打開門,走過客廳,走過起居室,走進青卿虛掩的房門……
陳西林不曾後悔過愛上青卿,不曾後悔做她的情人,不曾後悔生命中的每件事情,獨獨這一回,她無數次地想,如果那天沒有將行程改到上午,如果沒有搭那班晚點的飛機,如果沒有一時衝動打電話讓青卿從實驗室回家……仿佛每一個節點都是偶然,仿佛每一個偶然都可以避免,然而這無數個偶然卻構成了這個必然的結果。
是啊,這本是一場危險關系,出不出事,只是時間問題。
她永遠記得那一瞬青卿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毀滅性的懊悔,一個母親、妻子、情人的懊悔,一種責怪自己親手摧毀了世界的懊悔……
“那之後她的兒子染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自閉、自虐……學業暫時擱置,青卿也顧不上和丈夫離婚,甚至顧不上和我的感情該如何處理,那天之後她生命的意義仿佛就是贖罪,就是給西蒙醫治。”
陳西林站起身,耳垂上的血凝固了,她還不知道那裡的傷口。她走到窗邊,背朝著明逾,剛才的那場混亂給無袖的白色背心在肩膀處撕開了一個豁口。
“就這樣又拖了兩年,那孩子看起來穩定了些,但生活很亂,男的,女的,都交往,青卿管不住他……後來他染上了艾滋,我們都不知道,他誰都沒告訴。那年夏末,我帶青卿去海城散心,她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那個家了……我記得那天海城下著很大的雨……”
“就像今年二月的那場雨。”明逾的聲音空空的。
“是啊,就像今年二月的那場雨,我都不知道,海城的二月也能下那麽大的雨。”
明逾牽了牽唇角,“那天你也是這麽說的。”
“那天她突然接到電話說西蒙自殺了,當時我在外面,不知道發生了這些,等我回家去,她不在家裡,因為行李都沒收拾帶走,我就以為她出門有事了,等到傍晚,人不回來,電話也打不通……總之後來等我知道這一切,她已經處理完西蒙的葬禮,失蹤了。”
“失蹤了……”
“是啊,快六年了。”
明逾消化不了這一切,半晌,“青家人都知道多少?”
陳西林轉回身,眼睛紅了一圈,坐在剛才的椅子上,“她和青眉的關系很好,青眉知道得七七八八,至於其他人,或多或少應該會有些嘀咕,比如說我和青卿走得很近,但具體這些事情,他們應該是不知道的,”陳西林看著明逾,她已從剛才的慌亂中解脫出來,平靜得像泰坦尼克觸冰前的海,“關於青卿的失蹤,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明逾微微啟了唇,頓了頓,“為什麽用她的名字在大邁建基金會?”
陳西林無聲地歎了口氣,“青卿是腦神經醫學方面的專家,是個醫生,對公益慈善事業也很熱心,早些年聯合國召集一個醫療小組去非洲義診,她報名參加了。她去過東索很多次,而我所掌握的她最後的行蹤,就是東索,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
窗外的天黑透了,腳燈的光暈微弱,門鈴突然響起,兩人皆是一驚。
“您好,酒店管家,請問需要鋪夜床嗎?”
明逾抹了一下眼角的淚,“不用了,謝謝。”
“抱歉打擾,晚安。”
陳西林站起身來,“現在,我大概還剩一件事情沒有交代,就是為什麽要等到八月。”
明逾也試圖從地上爬起,整條腿都麻了,她這才發覺,撐著床沿,微微擰起眉來,“不要說了,”她站了起來,將散亂的頭髮理好,“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了。”
陳西林笑了笑,“聽完吧,明逾,我再也不信你的那些‘不用說’了,就當我欠你的,日後你想起來也不再有心結,”頓了頓,她又補充,“在海城時我就決定都告訴你的,和你今天的態度無關。”
她走到門邊,打開燈,明亮的光照得人無處藏匿,她又走到窗邊,將窗簾合上。
“對了,自從西蒙發現了我和青卿的關系,我們的感情其實也就走到了低谷,我們甚至再沒辦法親熱,西蒙的臉阻擋在我們之間,而青卿那兩年也常感慨,說她進入更年期了,說我不應該被一個老太婆拴住,”陳西林說到這裡竟“呵呵”一笑,“後來我會想,她的出走,也許還包含著這部分原因,她想在徹底衰老前消失,是不是挺傻?”
她將皮箱打開,“現在我就告訴你,為什麽之前我說等到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