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覓拖著司裘來到主臥,兩人在門外僵持。
司裘撐住門框,用身體堵住門,嘴緊緊抿著,不說一句話。
“怎麽,害怕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黎覓按住司裘的腦袋把他往門上撞,“不是你讓我把他還給你的麽?我給你機會,他就在裡面,去啊!開門啊!去啊!”
“不……”司裘吐出一個字,身體開始發抖。
還不夠,遠遠不夠。黎覓放開司裘,手搭上門把,“你不開嗎?好,我幫你開。”
“不,不行!”司裘胡亂搖頭,慌張地抓住門把。
黎覓拂開司裘的手,打開門,按住司裘的後背猛力一推,“怕什麽,去啊!”
室內光線很暗,隻開了床頭一盞夜燈,剛巧能照清楚床上的人。
步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個人佔了大半張床,連睡姿都沒怎麽變過。
司裘瑟縮了一下,被黎覓拽住衣領拖到床邊。
黎覓掀開被子,轉過步離的臉,陰晴不定地看著司裘,“好好看看他,看看他這張臉,你還沒見過活的吧?不是要告訴他真相嗎?他就在這裡。把他叫醒,告訴他,問他會不會原諒你。”
步離砸了兩下嘴巴,大概覺得不舒服,哼哼兩聲,躲開黎覓的手,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不……別吵醒他,別……”司裘跪在床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
“不?為什麽不?”黎覓抬高聲音,驚得司裘一抖,來不及反應,被黎覓一把抓住頭髮,提起來,用力壓在枕頭上,正對步離的臉,“不是你自己要說的嗎?我讓你說!告訴他你不是司家的獨子,是靠跪舔女人入贅方家的一條狗!你要說,就一件一件給我說清楚,讓他知道你有多虛偽,看看你究竟有多惡心,讓他好好回想你是怎麽害死他們一家的!”
司裘別過眼睛,把臉埋在枕頭裡,又被黎覓強行扳過來,緊貼著步離,幾乎要碰到步離的臉。
“你還不知道吧,他根本不知道他死了。他以為自己睡了一覺,醒過來,就回到了五年前,還很高興,覺得自己太幸運了,終於可以彌補自己的錯誤。什麽出道、頂流,他都可以不要,隻想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可錯的是他嗎?他有什麽錯?毀了他們一家的人是你!是你這個人渣!你在揮霍享受成功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在那裡,在幹什麽?一天吃一頓飯,睡三、四個小時,各個片場連軸轉,不停上戲,他是活活累死的!你能想象這樣的生活嗎?!別提你以前怎麽樣,你跟著我的時候我他媽有讓你餓過一天嗎?你能補償給他什麽,錢嗎?命嗎?你舍得給嗎?他會要嗎?來,看著他的臉,問問他要不要你的懺悔,要不要你的補償,問問他會不會忍著惡心原諒你!”
昏黃的燈光照在白皙的臉頰上,鋪下一層瑩光,步離安靜地睡著,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
痛!!!
好痛!!!
頭痛到像要裂開。
人畜無害的睡顏熟悉又陌生,哪怕閉眼,也像刻在腦中一般無限放大,填滿每一個角落,奔騰著,叫囂著,嘲笑他,鄙視他,厭惡他,憐憫他,唾棄他。
司裘呼吸急促,面色潮紅,情緒鼓脹到極點,終於眼前一暗,昏了過去。
步離一覺睡到中午,醒來一看時間,嚇了一跳,不是不相信自己這麽能睡,而是這兩天發生了這麽多事,家裡還多了兩個討厭鬼,烏雲一樣罩在頭頂,他以為自己會失眠,結果喝完牛奶倒頭就睡,還睡得跟死豬一樣,一整晚一個夢都沒做,就有點離譜。
步離覺得自己太不應該了,嘀咕了幾句,被黎覓彈了一下腦門。
“能睡還不好?難道失眠才開心?”
“也是。”步離撇嘴,沒心沒肺地下床洗漱,摸摸癟掉的肚皮,嚷嚷著要吃飯。
黎覓拆了一袋餅乾遞給步離,“飯等會兒吃,司裘和方思瑞要走了,你下樓去送送他們。”
“啊???”步離眼睛瞪得老大,“他們要走了?這麽快?”
黎覓挑眉,“怎麽,想留他們過年?”
“才不要!”步離往床上一撲,“走就走嘛,我困死了,爬不起來,讓他們走唄。”
看步離跟拜年的時候硬被父母拉出來認親戚的孩子似的,黎覓一下笑了出來,“你不是主人嗎?來要經過你的允許,走就隨便他們走了?”
步離賴在床上哼哼唧唧,不想去。
他對司裘有一種本能的抗拒。雖然司裘從沒有對他做過什麽,甚至還幫過他幾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見到司裘,都像被教導主任抓包的壞學生,這次再見,這種感覺更強烈了。
至於方囿本來就有病,當然他不是歧視精神病患者,而是他發現自己好像被方囿當成假想敵了,他很不喜歡方囿神神叨叨時不時刺別人一下的說話方式,更加沒有黎覓那麽好的忍耐力,怕一言不合吵起來,搞得最後人想走都走不了,不是得不償失麽。
“他們在樓下等了你一上午,想跟你說聲再見。就兩分鍾,不會太久。”黎覓保證。
“知道了!”步離不情不願地爬起來,打開床頭的抽屜,翻出兩張東西藏在背後,跟黎覓一起下樓。
樓下除了司裘和方囿,還有司裘的助理和保鏢們,看樣子是真的準備走了。
步離耷拉著腦袋,朝沙發上的司裘和方囿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司裘轉頭,默默看了步離一眼,站起來扣上西裝,徑直往門外走,方囿跟上。
不是等了一上午要跟他道別嗎?這就完了?步離一臉懵逼。
黎覓拍拍步離的手,“他說想看你一眼,看完了就走了。”
“有什麽好看的。”步離縮了下脖子,總覺得怪怪的。
一群人退出客廳,步離想起手裡的東西,跑出去追上方囿,“等等,這個還給你。”
兩張塔羅牌,一張愚者,一張死神。
方囿低頭看了一眼,“這是屬於你的。”
“對不起,我不想要。”步離搖頭,嘴上道歉,眼神卻很堅定。
方囿收下牌,似笑非笑,“你不該抗拒命運,不一定會有好下場。”
步離後退一步,小小地鞠了一個躬,“謝謝你的祝福。”
方囿呵了一聲,“我祝福你了嗎?”
“你說不一定,不是完全沒有。”步離拍胸脯,“我就是那個好下場。”
方囿沒再說話,抬眼看向步離身後,是黎覓過來了。
黎覓摟住步離的腰,“再送送?”
“不要。”步離一口回絕,看黎覓想去,“你去好了。”
“行,馬上回來。”黎覓點頭,跟上方囿,一起往門外走。
等人群走遠,方囿開口:“你贏了。”
在早晨得知司裘要走的時候,方囿很震驚,而睡眠質量向來極差的他竟然一覺睡到天亮,一定是黎覓搞的鬼。
方囿找到黎覓,責問黎覓為什麽找司裘談話不叫上他。
“你應該慶幸你不在場,他還能容忍你留在他身邊。”
黎覓是這麽回答的。
方囿聽出了黎覓的話外之意,即有些話他不該聽,有些事知道了,不見得對他有好處。
可他還是很好奇,詢問黎覓究竟說了什麽讓司裘改變了想法。黎覓卻不說話了,直接無視方囿,當方囿不存在。方囿估計再問也問不出什麽,就放棄了。
黎覓笑笑,“是我賭贏了。”
方囿聽不懂,仍舊不甘示弱,“不管怎樣,你都達到目的了。”
黎覓看出方囿的不快,“怎麽這個結果你不滿意嗎?”
“這有什麽好滿意的?”方囿抬高聲音,“他現在肯走,你能保證他以後不會再來嗎?”
“不會。”黎覓篤定。
方囿皺眉,看起來很不讚同,“你憑什麽這麽肯定?如果是我,我寧願說出來大家都死心,哪怕得不到原諒,好過一輩子壓在心裡。”
黎覓看著走在前面的司裘,“你不是他。你以為他壓在心裡的就這一件事?太多了,多到你無法想象,你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我們經歷了什麽。”
方囿揚起下巴,“抱歉,我不想明白。”
“那最好。”黎覓轉向方囿,“最後給你個忠告,不要盯著過去不放了,你要想一直留在他身邊,就不要再跟他談那些。”
“不必你提醒。”方囿不領情。用不著黎覓提醒,他也不會再在司裘面前提步離半個字。
黎覓笑了一聲,看方囿的表情,明顯是誤會了。
方囿視步離為情敵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步離對司裘來說,遠不止感情上的慰藉那麽簡單。
步離是禁忌。
或者說不單單是步離,整個過去對司裘來說都是一個禁忌。
他懺悔過嗎?煎熬過嗎?或許有過,可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他自己。
司裘這樣的人,永遠從自身出發,永遠以利益為重,兔死狗烹才是正確的選擇,知恩圖報只是偶爾能拿出來裝點一下臉面的假命題。
驕傲與體面大於一切,包括性命。
這一世他身世顯赫,成就斐然,清清白白,從沒有做過任何下作的事,財富、地位、權力、事業,他什麽都有,而他曾經虧欠的人也擁有了幸福的生活,又何必再自取其辱,自己把自己拉下神壇?
比起上一世,他顯然更迷戀這一世完美無缺的自己。
而他汙穢不堪的過去,也不需要再有第四個人知道。
黎覓了解司裘,只要司裘活著一天,步離就不可能再從司裘那裡接觸到真相。
至於方囿……
對司裘這樣的人,要想留在他身邊,只需順從他的自欺欺人,跪在他腳下替他粉飾太平,瞻仰他高大光輝的形象就夠了。
跟他談過去的恩情,或許能喚起他僅剩不多的一絲良心,但也只是一時,最終招致而來的,必然是無盡的怨懟和憎惡。
黎覓希望方囿能夠明白,卻也不想多說。
出身優渥的人自有他的傲慢,就像方囿自己說的,他不想明白,也不會明白。
黎覓把人送到門外,看著他們一一上車。
沒有人想說再見。
方囿坐進車內,剛想關門,被黎覓攔住。
“好好看著他。”黎覓指指前面,“我祝你們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永遠在一起。”
不等方囿回答,門內探出一顆腦袋,是步離。
“要送多久啊?半天了還不回來?可別被我抓到你躲在外面抽煙……”步離嘀嘀咕咕,看到外面人都在,臉一紅,“哎,還沒走啊……”
“走了。”黎覓關上車門,跑回去牽住步離的手。
車漸行漸遠,步離揮了揮手,也沒說再見。
不想再見了,一個都不想。
返回的途中,黎覓問步離:“剛才跟方思瑞說了什麽?”
步離想了想,“垃圾話。”
“垃圾話?”
“簡單來說就是互噴。”步離比了一個剪刀手,得意地齜牙,“我贏了。”
黎覓斜眼,“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步離舉起拳頭,“我一個可以打他十個!!!”
黎覓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出聲來,蹲下去一把扛起步離,用力拍了兩下屁股,“你厲害,你最厲害!走,咱們回家!”
七夕過後,步離正式復工,黎覓也回了公司。
謝馥希再三重申不要人陪,一個人跑去了國外。
公司還是老樣子,就像黎覓說的那樣,沒有因為少了誰就倒閉。
一切按部就班,很快來到中秋。
過節前一天,黎覓在家裡清點節禮。
步離推了幾個通告,給自己放了半天假,早早回到家裡,提前陪黎覓過中秋。
工作相關的節禮早早送出去,就剩給步離爸媽的。黎覓把禮盒分裝好堆在客廳,想再核對一遍看有沒有遺漏,突然發現禮盒下面壓著一張什麽東西,以為是碎紙片,抽出來一看,居然是一張照片。
黎覓掃了一眼,頓時愣住,渾身寒毛直豎,腦袋嗡的一下,像被人當頭打了一棒,耳朵都開始發麻。
這是假的,這一定是P的!
方囿有精神病,他的話不能信。
黎覓捏著照片,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在看什麽啊?”身後傳來步離的聲音。
步離本來在廚房準備晚餐,以為黎覓馬上就過來,等了半天,人影都沒見著,乾脆丟下手裡的事,出來喊人。
黎覓一驚,渾身僵硬,脖子像被凍住,怎麽都轉不過去。
“臥槽!怎麽是這個東西!”步離湊過去瞄了一眼,立即搶過照片,三兩下撕了個粉碎。
黎覓噎了,“你——”
“這是假照片,留著幹嘛?”步離嘟噥,嫌照片不夠碎,又一片一片單獨拿出來撕,直到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臉,才拍拍手,扔進垃圾筒。
黎覓冷靜下來,甩甩腦袋,“也是。”
看黎覓臉色不好,步離安慰,“你別急啊。我猜是方囿掉這兒的,這麽久都沒問我要,肯定是不記得了,就算記得,我就說我沒看到,不關我的事,你就放心吧。”
“嗯。”黎覓敷衍地回了一句。
應該是巧合。
絕對是巧合。
又或者是他看錯了。
對,一定是他看錯了。方思瑞早就死了,怎麽可能看過照片,知道照片的樣子,這絕對不可能。
步離撇嘴,探探黎覓的額頭,“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黎覓搖頭,岔開話題,“對了,給你爸媽的節禮準備好了,記得帶過去。”
“哦。”步離面帶歉疚,“我吃完馬上就回家。”
過節照例是家庭團聚日,大排檔歇業一天,一家人在老房子裡聊天、做飯、打掃衛生,不包括黎覓。
黎覓笑了,“那也是你家。”
步離不同意,“我成家了,那裡是爸媽家,這裡才是自己家。”
黎覓捏捏步離的耳朵,“成家?又沒領證,算什麽成家。”
步離摸摸下巴,“也行。”
黎覓一愣,“什麽意思?”
“領證啊。”步離理所當然,“反正你比我有錢,我不虧呀。”
黎覓更懵了,“你說真的?”
“嘿嘿,我什麽也沒說。”步離打著哈哈跑遠。
第二天一早,步離全副武裝,換了輛沒開過的車,一個人偷偷摸摸回大排檔。
一路上都沒人跟,不枉他提前放出假行程,想必今晚能過一個好節,就是黎覓不在,有點美中不足。
步離趕到大排檔的時候,步建剛和郭珍花已經在了,一進門就被郭珍花塞了一個馬桶刷,指派他去刷馬桶。
頂流也是兒子,步離不敢多話,麻溜地去了。
鬱萱到的時候臨近中午,老公趙榕飛拎著大包小包跟在後面,受到了郭珍花的熱烈歡迎。
步離瞟了一眼趙榕飛送來的東西,全是高檔貨,比黎覓準備的還高檔。
步離拍了一張照片偷偷發給黎覓,得到黎覓一個苦哈哈的表情。
原來是黎覓怕節禮送得太好,搶了趙榕飛這個正經女婿的風頭,惹步離爸媽不高興,主動降了一檔,又不能送太差的丟步離的臉,每次都挑三揀四,拖拖拉拉搞到最後一天才敲定,用心是用心,就是沒人領情。
中午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頓便飯,飯後喝了一會兒茶,開始做月餅,順便準備晚上的飯菜。
時間過得很快,氣氛也還算融洽。
傍晚準備開飯,郭珍花去廚房端菜,無意中瞥了窗外一眼,就不動了。
“媽,菜呢?”步離嚷嚷著跑進廚房,看郭珍花看著窗外發呆,學老媽的樣子歪頭,“看什麽呢?難道有狗仔?”
“沒什麽。”郭珍花回頭,對著步離就趕,“去去去,出去吃飯。催什麽催,急著走啊?”
“沒有啦。”步離不好意思地撓頭,撫著郭珍花的背順氣,“急什麽呀,我又沒事,要不陪您守個夜?”
郭珍花戳步離的腦門,“守個鬼!”
晚上都是硬菜,步建剛親自下廚,還有剛出爐的鮮肉月餅,步離吃得滿嘴流油,只要不提黎覓,一家人還是很其樂融融的。
本以為就這樣平平安安地結束,飯吃到一半,門鈴突然響了。
都這個點了,吃飯太晚,串門太早,想來也不會是什麽親戚。
飯桌上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紛紛停下筷子。
步離耳朵一豎,心裡一個咯噔,不會是黎覓吧?
這麽想的不止步離一個。除了趙榕飛,在座的人臉都沉了下來。
“我去開門!”步離跑到門口,心情忐忑地打開門。
不是黎覓,也不是親戚,更不是狗仔。
是池嶺。
步離驚訝地張著嘴,門外的人看起來比他更吃驚。
“原來你在。”池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剛下飛機,知道你搬家了,以為你不會在這裡,想過來看看,看到二樓燈亮著,就上來了,沒想到你真的在。”
“啊,是嘛,今天是中秋啊……”
“原來今天是中秋?啊抱歉,我一直在國外,沒注意,打擾你們了,不好意思。”
“也沒有……”步離移開視線,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後是郭珍花打破了尷尬,讓步離帶池嶺進來,一起吃飯。
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池嶺興致不高,似乎有心事,加上剛下飛機,時差還沒倒過來,看起來一臉疲憊,菜也不合胃口,礙於面子,勉強吃了一點。
步離一邊夾菜,一邊用余光偷看池嶺。
還是那樣,一點沒變,哪怕飯桌上的氣氛因為他而漸漸僵硬,他也從容自處,絲毫不見拘束,就是在上了年頭的老房子裡,看起來有些格格不入。
眾人各懷心思地吃完飯,池嶺沒有要走的打算。
步離心裡裝了隻小兔子,咚咚咚跳個沒完。
郭珍花又站在窗邊,不知道在看什麽。
步離尷尬得不行,跑過去站在郭珍花背後一起看。
大排檔沒開門,隔壁兩家還在營業,有一家在外面擺了桌子攬客,恰逢中秋,客人不是太多,就孤零零坐了一個,掩在樹叢裡,看不清什麽模樣,只看到火光一明一滅,好像在抽煙。
步離看看郭珍花,又看看外面,確定老媽看的就是那個人,剛想湊過去看看清楚,池嶺的電話響了。
“抱歉。”池嶺打了聲招呼,避開眾人接電話。
盡管走得遠,始終在一間房間,還能聽到零星的對話。
“我去哪裡是我的自由,輪不到你來管!”
“我已經聯系組委讓你頂替我的名額,你還想怎麽樣?”
“本來就是你的稿子,你的作品,你得獎,不應該嗎?”
對面說了句什麽,池嶺突然激動起來,“什麽?什麽?!你再說一遍?誰讓你回國的?”
步離聽到動靜,回頭去看,池嶺已經掛了電話,走過來,一臉歉意地向他道別,說臨時有事,等安頓下來再約步離見面。
步離默默松了一口氣,問:“你怎麽過來的?”
“打車。”
“我開車來的,我送你吧。”
池嶺想了想,“也行。”
步離穿上外套,帽子、口罩統統戴上,帶池嶺下樓,把人送到酒店,還是思瑞旗下常年為他預留總統套間的那家。
池嶺神色匆匆,下車之後跟步離說了聲再見,轉過身,又開始打電話。
步離揮了揮手,往前掉了個頭,經過酒店門口等紅燈的時候,看到池嶺和一個少年在路邊拉拉扯扯,少年腳邊放著行李箱,大概剛下飛機不久,臉很嫩,白白淨淨的,看起來還沒成年的樣子。
步離回到大排檔,鬱萱和趙榕飛已經走了。
老兩口跟街坊們約好第二天一起喝早茶,準備住一晚再走。
步離看了下時間,估計再過幾分鍾自己也能走了,心裡一陣暗爽,當然表面上還是一臉鎮靜,乖巧地幫郭珍花打包剩飯剩菜,方便冷藏。
郭珍花讓步離收拾,自己盛了一海碗飯,又夾了大半碗菜,塞得滿滿當當,放微波爐裡熱了熱,讓步離端去樓下。
“樓下?樓下有人嗎?店門不是關了嘛,還有客人啊?”步離滿腦袋問號。
郭珍花懶得多說,直接趕人。
步離一臉懵逼地下樓,樓下還真有人在,黑漆漆的,燈也不開,直愣愣地杵在桌邊,不知道的還以為家裡進了賊。
“你怎麽來啦。”步離說完,打開燈,果然是黎覓。
下來看到人影就猜到了,說好去那誰家蹭團圓飯的,又一個招呼不打跑來這裡,一個個的都這麽讓人不省心。
怕步離不高興,黎覓趕緊解釋,“我沒來,是你媽讓我過來的。”
“我媽會讓你來?”步離斜眼,把碗放到桌上,拿來一雙竹筷掰開,一邊剃上面的刺,一邊嘀咕:“飯都吃完了,你來幹什麽呀?還我媽喊你來,我怎麽這麽不信呢?”
“是你媽叫我進來的。”黎覓糾正。
步離轉轉眼珠,發現了關鍵點,“隔壁那個是你?你從下午一直坐到現在?”
黎覓低頭,實在不好意思回答。
步離無奈,放下筷子,握住黎覓的手,“你幹嘛呀,沒地方去,回家不行嗎?一個人在外面吹風,不冷嗎?還騙我有團圓飯蹭,犯得著嗎?”
黎覓沒回答,抓起筷子看了看,說了句不相乾的話,“學會剃筷子了你。”
“我一直會。”步離哼了一聲,端起碗往黎覓面前一磕,“趕緊吃。餓不餓啊你,真是的。”
黎覓笑笑,低頭吃飯。
步離撐著下巴,看黎覓胡吃海塞,突發奇想,“我覺得我媽接受你了,她還給你盛飯,這是心疼你了。”
步離等了一會兒,看黎覓不說話,又湊到黎覓耳邊,“跟我一樣。”
黎覓咽下嘴裡的菜,搖頭,“不能。都是素菜,肉都沒一塊。”
“不是沒有,是都被我吃光啦!”步離拍胸脯,自豪極了,得到黎覓白眼一個。
黎覓默默吃飯,步離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你說你要來,好歹吃了飯再來啊,餓成這樣,不難受嗎?要不是看你想我想得要命,我打你……”步離說著說著,突然停下。
黎覓也停了下來,抬起頭,眼神詭異地盯著步離。
看樣子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某天半夜,某人睡眼惺忪地飆車來大排檔,嘴裡說著“要不是看你想我想得要命我才不來”的事了。
步離咳了兩聲,把黎覓滑到嘴邊的揶揄塞回去,“我看你熟門熟路的,還知道找個地方蹲著,不會端午的時候也是吧?”
黎覓不說話,被步離一眼看穿。
“你怎麽這麽傻啊?小學生都不這麽幹了,你害不害臊呀!”步離笑了一會兒,漸漸笑不出來了,“你說,要是我再多幾個兄弟姐妹,家裡要煩心的人多了,我爸我媽也不會就盯著我一個了,那該多好啊。”
“這什麽邏輯?”黎覓反駁,“再多幾個兄弟姐妹,你也是你爸媽的兒子,該煩心還是要煩心。”
“嗯,也是。”步離點頭,十分讚同,“他們就這樣,不是操心這個就是操心那個,嘮嘮叨叨,一輩子都這麽煩心。”
黎覓打斷步離,表情突然嚴肅,“不會的,這輩子不會。”
“開玩笑呀,你緊張什麽。”步離拍拍黎覓的手讓他放松,低下頭小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以前叫步光宗,上小學才改成步離。”
“步光宗?”黎覓滑稽,“那有沒有步耀祖?”
“有的,是我妹妹,七個月了,引產的。”步離垂下眼睛,“我媽喜歡孩子,又怕照顧不好,隻想要兩個,兩頭都是心尖尖上的,誰也不虧待。男孩女孩都喜歡,一個哥哥一個妹妹那最好,還找算命先生批了名字,光宗耀祖。我先出來,就佔了光宗。我記得那時候有些孩子早熟,懂得多,笑我名字土,說我是農村來的,我都不知道土是什麽意思,就回家鬧著要改名。我媽不肯,當時懷著妹妹,說就算要改,也要等妹妹生下來改,不然光宗耀祖就不全了,不吉利。誰知道後面妹妹真的沒了。我媽瘋得厲害,本來想去領養一個,可是家裡條件不好,怕耽誤了別人孩子,後來我爸說,要不就資助那些孤兒啊貧困生什麽的,當他們爸媽得了,也算有個盼頭。現在想想,我真的太不懂事了,家裡出了那麽大的事,我還隻想著自己的名字,現在讓我選,我不想叫步離,我想叫步光宗。”
黎覓放下筷子,突然覺得碗裡的飯有點難以下咽。
步離渾然不覺,只是緩緩陳述:“我記得剛沒了妹妹那陣子,我媽失魂落魄,老是丟三落四,連我都弄丟過幾次,還好只是迷路,沒有被拐走。我爸想了個辦法,就是農村習慣給小孩起個賤名好養活你知道吧,我爸就叫我丟丟,說這麽叫,以後保準不會丟,也算是提醒我媽別把我弄丟了,沒了妹妹,她還有一個我。別說,還挺有用。從那之後,我媽就漸漸好了。我本來叫宗宗的。丟丟有點傻,哈哈,也還行,是吧?”
黎覓沉默了很久,“不傻,一點不傻。”
“其實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步離感慨,“以前年紀小,什麽也不懂,因為爸媽在我面前一直都是和和氣氣笑嘻嘻的樣子,就以為家裡一切都好。等長大懂事了,才知道他們是強撐著不在孩子面前抱怨、發脾氣,都是為了我好,回想起來就更難過了。所以人啊還是糊塗一點好。要不當時有氣當時就撒出來,要不乾脆不知道、不記得,不能後知後覺。有些東西你不想它,也就過去了,等長大了,才知道那不是好事,又有什麽用呢?過去的早就過去了,你什麽也做不了,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憋悶,噎在心裡,真是硌得疼呀,你說是嗎?”
黎覓盯著碗裡的菜,一動不動,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步離提醒,才猛然回神,咬牙道:“對,有些事,知道了根本沒必要。”
“我不是要跟你訴苦。”步離叉腰,“也沒什麽好苦的,都過去了。就是想起來了,隨便跟你聊聊。我的事,我家裡的事,都想讓你知道。”
黎覓剛想開口,樓上傳來腳步聲。
郭珍花端著盤子走過來,往黎覓面前一扔,“吃吧。”
一盤酥皮鮮肉月餅,剛出爐,還冒著熱氣,餅皮層層疊疊,烤得酥松香脆,夾雜著鮮肉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郭珍花放下東西,一句話不說,又上樓去了,就這樣,步離還不忘拍馬屁,“哇塞,媽你真好!”
步離抓了一個月餅剛想咬,見黎覓捂著眼睛,肩膀聳動,好像哭了。
從沒見過黎覓這樣,步離一下慌了,手裡的月餅也不香了。
步離看看月餅,又看看黎覓。
就一盤月餅,至於感動成這樣嗎?
“怎麽了呀,大過節的,開心點嘛……”步離瞎哄。
黎覓按住額頭,紅著眼睛朝步離擺了擺手,“抱歉。”
步離盯著黎覓看了一會兒,確定自家對象是開得起玩笑的人,不客氣地嘲笑,“哎你幾歲啦,還哭鼻子,害不害臊啊。”
“對不起。”黎覓握住步離的手,趴在步離的手背上,喉嚨哽咽,聲音啞得不像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步離還以為是郭珍花罕見的善待觸動到黎覓,很是為黎覓抱不平,“天天道歉,你有對不起誰嗎?再這樣,我生氣了啊。”黎覓勉強克制了一下情緒,聲音仍舊不穩,“你不要、不要生氣。”
“騙你的。”步離揪揪黎覓的耳朵,“我沒生氣,我每天都很開心!要是你不道歉那更好了,聽見沒有?”
黎覓低著頭不肯起來。
步離抽了兩張紙巾,湊到黎覓臉上胡亂擦了擦,嘴裡嚷嚷,“我沒看見,我沒看見啊,什麽也沒看見,不丟人,擦乾淨了就起來吧,月餅要涼啦。”
黎覓終於笑了起來,抬頭抹了把臉,吐出嘴裡的紙屑,“你是要噎死我嗎?”
“那不舍得。”步離擠眉弄眼,抓了一個最大月餅掰成兩半,把大的那一半塞給黎覓,“吃吧,有肉了,酥皮肉餡的,可好吃了。”
黎覓整理好情緒,趁熱咬了一口月餅。
“好吃嗎?”步離眨巴眼睛。
黎覓點頭,“好吃,特別好吃。”
“真的啊?”
“真的。”
步離眼睛一亮,獻寶似的指住月餅上的記號,“這是我做的,上面有個紅點,哈哈哈!”
黎覓看了看,“哦,那更好吃了。”
“嘿嘿!”步離美滋滋,沒高興多久,又被潑冷水。
“按你的水平來看,的確是超常發揮了,畢竟對你,要求不能太高。”
“滾啊!我是祖傳的手藝好嗎!隻吃不做的人沒資格說話!”步離跳腳。嗓子還啞著,就開始揶揄人了,早知道剛才就不該安慰他,應該把他哭鼻子的樣子拍下來發朋友圈!
兩人打打鬧鬧,搶盤子裡的月餅吃,一盤月餅很快吃了個精光,連酥皮屑都不放過,直到郭珍花下樓來咳了一聲,才紅著臉停下。
“吃完了還不走?”郭珍花板著臉,“上來跟你爸說一聲,趕緊走。”
步離小聲,“那碗……?”
“放著吧。”郭珍花說完,轉身上了樓。
步離墨跡了一會兒,抓著黎覓的手,想拉他一起上去。
“你還想不想走了?”黎覓責怪,推了步離一把,“去吧,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