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離愣了很久。
對不起有很多意思,認錯、道歉是步離熟知的含義,也一度以為它只有這兩種含義,等後來被騙得多了,才知道它也有可能是情勢所迫,不得已以退為進,暫時用來安撫對方的一種托詞。
“對不起”三個字從池嶺嘴裡說出來,步離很難分辨它究竟屬於哪一種。
池嶺轉頭,看著步離認真重複,“對不起,讓你難過了。”
相似的情景,同樣的語氣,一字不改,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
步離心裡一涼。
像樓道裡時不時吹來的冷風,一點沒有暖春的和煦,吹得人一身冷汗,也把所有的不忿、激動、委屈和不甘吹得透涼。
對不起,讓你難過了。然後呢?等明天,等明天就沒事了,你相信我?
可是他嘴裡的明天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步離慢慢平靜下來,不再吵,也不再鬧。
這是池嶺希望看到的結果,溫順,乖巧,還像以前一樣,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但是不一樣了,很不一樣。
池嶺自認為自己的措辭沒有半分不妥,但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道為什麽。
步離的反應讓池嶺隱隱覺得用過一次的方法不會再奏效第二次,或許應該采取一些更為激烈的手段。
他急切地抓住步離掙扎著想要縮回去的手,“不要相信謝馥希,她在騙你,合同有問題!她搬弄是非,讓我以為你接近我,是為了司裘、黎覓和GT,她不讓我看合同,是因為合同的乙方是黎覓,也就是說,你簽的不是和GT的經紀約,而是和黎覓的個人約,只要你簽字,合同生效,他會以各種理由拖住你、引誘你、威脅你,讓你成為第二個蘇硯明!”
啊,是這樣啊。步離後知後覺。
“為什麽?”他問。
步離不關心什麽“第二個蘇硯明”,他只是搞不懂,難道那麽多次成功的愚弄還不夠這個人認清自己有多好騙的事實?謝馥希的不可信眾所周知,能三言兩語讓池嶺動搖,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池嶺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自己。
池嶺坦白,“因為我身邊都是這樣的人,沒有見過你這樣的……”
“傻子。”步離接上。
池嶺沒有反駁,他的確是這樣認為的。
昨晚的直播很成功,沒有因為開頭的小插曲引起什麽不可挽回的演出事故。
他喝了很多酒,但並不開心。等酒勁過去,已經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蜷了一整夜。
他沒有為自己神志不清的行為感到懊惱,而是覺得來了就來了吧,也挺好。
甚至來不及、或是始終避免去想,他要來做什麽,又為什麽來。
而談到謝馥希,他突然來了精神,像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罕見的多話,迫不及待、不管不顧地傾吐出來。
“不要相信謝馥希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也不要相信司裘,他不是好人!”池嶺臉色陰沉,口氣差到極點,“離黎覓遠一點,他是個人渣!”
“那你呢?我可以相信你嗎?”步離問。
池嶺沉默了很久,“不可以。”
步離捂住眼睛,突然笑了。
“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麽?”步離坐下來,回到最初的話題,內心已經足夠平靜,“你是來提醒我不要再被人騙的嗎?”
池嶺說了一個“是”,又很快閉嘴。
比起黎覓,他能好多少?更別說一直以來只是袖手旁觀的司裘。
都是爛人,一丘之貉。他有資格貶低黎覓、司裘、謝馥希乃至任何一個人,但在步離面前,他沒有。
他也是爛人中的一員,甚至更過分。
可如果不是,他又來幹什麽呢?
“我不知道。”池嶺茫然,“我也想知道。”
看,他就是這麽誠實,哪怕說出口的話再不好聽,也不屑於說任何謊話。
只是偶爾隱瞞,隱瞞又不算謊話。
步離苦笑,狠狠抹了把臉,站起來往外走。
他繞到前門,從窗戶爬進房間,去浴室洗了個澡,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坐在客廳裡發呆。
天漸漸亮了,街上的人開始多起來。
步離返回樓道,池嶺仍舊沒有離開,也一點看不出有離開的打算。
再這樣下去,可能真的要頭條見了。
步離舒了一口氣,朝池嶺伸出手,“你來。”
步離帶池嶺從後門溜進店裡,拿來一個小菜簍,打開消毒冰櫃,對著櫃子裡的剩菜挑挑揀揀。
“面條,吃不吃?”
“嗯。”
“白菜?”
“嗯。”
“牛肉?”
“嗯。”
“香菇?”
“嗯。”
“吃辣嗎?”
“嗯。”
“我少放一點哈。”
“嗯。”
步離挑完菜,讓池嶺找位子坐,自己端著菜走進廚房,打開煤氣灶,耐心等水開,下面條、燙菜一氣呵成,舀一點高湯,再加一點祖傳辣醬,一碗熱騰騰的面條很快出鍋。
肉多過菜,菜多過面條,滿滿一碗,絕對超值。
他果然還是心軟。池嶺無比得意。
步離掰開竹筷,細心剃掉筷子上的倒刺,握著筷尾那一頭遞給池嶺。
池嶺接過筷子,埋頭吃麵。
可能是餓得狠了,一碗面很快見了底。
步離趴在桌上,歪頭看著池嶺,“好吃嗎?”
池嶺喝下最後一口湯,點頭,“好吃。”
其實一點也不好吃。
常年的高水準生活讓他對食物有著非比尋常的高要求,說實話,他實在沒有能力分辨剛剛吃下去的這一碗東西究竟算好吃還是不好吃。
僅僅是能吃而已。
只是因為製作者身份不同讓它有了額外的加分項,所以必須好吃。
但是步離很開心,他向來開心,哪怕只是禮貌性的稱讚,都夠他開心很久。
步離收拾完碗筷,回到池嶺身邊。
“我沒有要簽合同。”步離開口,又搖頭,“不對,其實我本來是要簽的。因為謝馥希說現在的情況很要緊,應該要簽一個合同。你沒跟我簽合同是信任我,我因為任性,不但沒有幫到你,還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所以同意了。如果不是對你有幫助,而是有別的目的,那我不會聽她的話。”
“你問我司裘給了我什麽好處……”步離頓了頓,繼續,“他說什麽都可以給我,我認真想過,發現自己和他想的一樣,就是希望你好好的。包括最開始也是因為覺得自己可能害你要淘汰了,才腦子一熱去酒店找他,很蠢,但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誤會。”
池嶺十指交叉,認真看著步離。
他表情嚴肅,內心卻覺得很好笑,笑謝馥希,笑司裘,笑黎覓,也笑自己。
步離沒有簽合同的打算,留在辦公室裡的手機、欠條和鑰匙已經能夠說明一切。
他沒有依附任何一方,他選擇拒絕。
所有人都把他當成工具,以為他會按照自己的劇本演完所有的劇情,但他不是。
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好,溫順只是因為他善良,而不是因為他蠢。他也有底線,更加有權拒絕。
當看到辦公室裡留下的東西,池嶺承認自己一度很慌張,以為自己也被拒之在外,所幸沒有。
司裘要的是弗格,黎覓要的是一個聽話的頂流,謝馥希機關算盡,最後卻被一個傻子給耍了。
所有人都失算了,只有自己贏了。
他是很聽話。
看,他只聽我的話。
GT如何,思瑞又如何,他隻想著我,只看著我,所有一切都是因為我。
池嶺彎起嘴角,卻沒有高興多久。
“後來我發現你不需要別人的幫助。”步離苦笑,“但我還是留下來了,還特別高興,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想留下來,想跟著你,想幫你,想看你贏,看你打敗討厭的人,看你開心,我也會很開心。”
突如其來的告白令池嶺臉色一僵,下意識移開視線。
步離隻停頓了兩秒鍾,很自然地繼續說下去。
盡管剛剛對一個男人說出了兩輩子都沒有說過的話,但他的目的不是告白,也從來沒想過告白之後,還要跟這個男人再發生點什麽。
他只是在陳述,很冷靜地陳述自己喜歡對方這樣一個事實。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還發脾氣,一聲不吭地走掉。我姐說,你是我的老板,老板做事不需要經過員工的同意,員工只需要聽老板的安排做事就可以了,所以你沒有錯。一開始我聽不懂,現在我懂了,她說的沒錯,錯的是我。”
池嶺轉回視線,“為什麽?”
“因為我沒有把你當老板。我覺得我是在幫你的忙,哪怕要我吃虧也沒有關系,因為幫助朋友是應該的。我生氣,不是我吃虧了,而是明明我願意,你卻不跟我說,好像說了我就會不願意一樣。但你給我打了錢,等於一開始就說得很明白,是我自己誤會了,所以是我的錯。”
“不……”池嶺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只能重複,“對不起。”
“沒關系。”步離搖頭,“你沒有做錯什麽,我說沒關系,也不是要原諒你。就是沒關系,沒有原諒這回事。你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了錯的事。你一直在做你想做的事、該做的事,所以你沒有錯。”
重生至今,遇到無數上一世不曾遇到過的人和事,有開心,有難過,有激動,有委屈,有驚喜,有失落,步離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對。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究竟是哪裡不對。
近一個月,他從池嶺那裡得到薪水、禮物、上星綜藝的常駐名額、一夜爆紅的人氣,從謝馥希那裡得到與GT簽約的機會、一條或許可以通往頂流的捷徑,從司裘那裡得到萬能的允諾、黑心診所的倒閉,他沒有損失任何,甚至都沒有付出任何,卻得到了很多。
而池嶺,又或是謝馥希、黎覓、司裘,只是按部就班地做著計劃內的事,卻因為他的出現,使得長達兩年的部署出現諸多不可控因素,為了把事件最終導向正途,而不得已來找他做各種補救。
沒有人做錯什麽,他才是那個意外。意外有自己的脾氣,硬要讓意外順應原本的計劃是強求,那麽讓計劃的籌謀者為一個意外道歉,又憑什麽呢?
池嶺聽懂了步離的意思。他接受了所有的事實,但不認同。他不會反駁,不會批判,更不會去糾正,他把難過和委屈放在心裡,理解並認同了與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的另一種人生。至於要不要再與另一種人和他們的另一種人生繼續糾纏在一起,他也已經有了答案。
“我不想做明星。”步離看著池嶺,眼裡帶著一絲懇求,“我不想上節目,不想拍戲,也不想紅,不想要人氣,我就想陪在爸媽身邊,一直把店開下去。”
長久的沉默。
“好。”池嶺重重點了一下頭,伸手握住步離的手,“你很好,很好。”
他很好,真的很好。
單純,善良,執著,堅持,從始至終,從沒有變。
得到池嶺的允諾,步離松了一口氣,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偷偷抹了一下眼睛,“那麽,謝謝惠顧。好吃就……下次再來。”
池嶺沒有挽留,他緊緊握住拳,“下次再來……”
“對,歡迎光臨。”步離忍住哽咽,努力擠出一個笑臉,“開門做生意,我們歡迎……歡迎任何人。”
池嶺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感到心口揪了一下,連胃也開始痛。
他不想再來,又舍不得不來。
他想再來,又不得不承認這裡的食物對他來說,是真的很難吃。
步離抿嘴笑了一下,繞到櫃台後面,從抽屜裡拿出一隻橡膠小豬,擦乾淨,塞進池嶺手裡。
是去年網上流行的小玩具,步離看著好玩,買了一大堆回來放在店裡當禮物送給新客人,沒想到還挺受歡迎,就一直保留到現在。
“送你一個小禮物,祝你……”
步離想說天天開心,又覺得,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快樂可能並不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至少不是人生的必要條件。
他想了想,改口,“希望你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
就這樣了。
池嶺看著步離,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就這樣了。
他垂下眼睛,捏了一下手裡的橡膠小豬。
粉紅色的鼻子,粉紅色的耳朵,捏一下,叫一聲,綠豆大的塑料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自己,傻得可愛。
池嶺笑了,他終於知道自己來做什麽了。
他想來對他說,我希望你看著我,繼續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無關過去、現在、將來。
無關身份、地位、前途。
哪怕你討厭我,哪怕你不再喜歡我,也請你留在我身邊,一直看著我。
但事實是,他還喜歡自己,但移開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
讀者“”灌溉營養液+1 2020-03-21 22:5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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