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打量起了陳西雙的房間, 這裡沒像605宿舍那樣被雜物佔據,空空蕩蕩的,家具上面都放著擋灰的破被單。
像是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去遠行了一樣。
空氣裡漂浮的塵埃很稀薄, 房間裡沒有多少陳西雙的痕跡。
這就是任務者死後的結局。
被親人遺忘, 被時光拋棄, 不曾從這個世界路過。
陳仰看了會慘白的牆壁就帶上門出去,他一步步往朝簡那走,體溫逐漸回升,重回溫暖人間一般。
朝簡背對著陳仰, 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大缸上面,那裡面劈裡啪啦的響著, 放鞭炮似的。
“缸裡有魚。”陳仰跟朝簡並肩。
他忽而想起一件往事來, 失笑道:“我小時候抓了一條魚放在屋後林子邊的破缸裡面,一場大雨下來,水滿了, 魚跑出來,死掉了。”
朝簡沉默了會:“自作聰明。”
陳仰起先以為這四個字形容的是魚,一琢磨發現,可能說的是他?
朝簡拄拐轉身,衣服被抓住了, 他偏過頭, 青年的眼角眉梢藏在雨夜裡,看不真切。
“我說了一件小時候的事,你也說一件?”
那一瞬間,周圍的溫度大幅度下降,從春到冰凍三尺,戾風肆虐。
陳仰的眉頭跳了跳, 身邊人對這個話題的排斥程度遠超他想象,他因此被強塞了一個新線索。
之前陳仰認為朝簡小時候很少出門,後來改過姓,現在看來,他不出門,很有可能是家裡不讓出來,管得太嚴。
陳仰又覺得不太合理。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可紙包不住火,沒有不透風的牆,誰家這麽對待一個小孩子,街坊四鄰的早晚會發現。
陳仰的記憶裡,與他家隻隔了一條巷子的平房那一片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你對我小時候的事很感興趣?”
頭頂響起冰冷的聲音,陳仰還沒想好怎麽安撫已經在克制情緒的少年,就聽他又道:“我討厭小時候,你再感興趣我也不會告訴你。”
陳仰:“……”
怎麽隱隱還有點賭氣的成分?
陳仰抹了抹斜飛到臉上的雨點:“小時候過得不好,長大了就好了,時運是轉著來的。”
朝簡凝望雨幕,半響嗤笑出聲:“長大了,更不好了。”
陳仰回過神來的時候,屋簷下只剩下他自己了,耳邊回蕩著少年的那句話,他咀嚼出了嘲諷,憤怒,痛苦。
還有一絲摻了許多雜質的怨恨。
陳仰把手放進外套兜裡,深吸了一口潮濕清冷的空氣,朝簡說自己從出生到童年期都在三連橋,國外成年,二月份才回國。
長大了比小時候還要不好。
那就是說,三連橋的經歷讓他不開心,國外更是。
陳仰抿住嘴,舌尖掠過唇角,今晚之前他從來沒聽朝簡提起過家人,現在知道他家的老人不在了,他在家裡過的不好。
朝簡是在什麽樣的家庭長大的呢……
國外又是指哪個城市?
對了,朝簡還提起過他的醫生,給他開藥,告訴過他怎麽控制自己。
似乎在他深諳不明的世界有很大的分量。
陳仰的頭腦裡又多了幾個疑點,再不清除掉一些就要炸了,他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掉頭回了屋裡。
往常這個時候,兩個老人已經睡下了,今晚他們還精神著。
家裡多了些人氣,熱鬧。
陳奶奶拿著一個東西進堂屋:“小陳啊,你的鞋子裡面濕得厲害,明天乾不了,用吹風機吹吹吧。”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這個,我琢磨著家裡應該有,果然給找出來了,”老人碎碎叨叨的,沒什麽邏輯,糊裡糊塗的。
陳仰接過吹風機看看,小型的,淺綠色,他搬了個凳子去牆邊的插座那裡,拎起一隻濕噠噠的鞋,想想又放到了地上。
“怎麽了啊?”陳奶奶問。
“我的鞋太濕了,還滴著水呢,吹不乾的。”陳仰舉舉手裡的吹風機,“這也不能對著吹,很快就發燙了,容易燒掉。”
“你隻管用,壞了沒事,我跟你陳爺爺平時用不到這個。”
陳奶奶笑呵呵的坐過來,用吃飯時的那種親切目光看著陳仰,滿眼的慈愛。
“……那好吧,我吹吹。”
陳仰抓著吹風機的插頭插上去,抱著鞋子吹了起來。
沒一會,陳仰就把吹風機塞鞋裡面,呼呼聲壓了大半,他一直留意著機殼的溫度,燙手了就關掉歇會。
這是陳西雙的物品,遺物,不是說壞了再買一個就行的。
陳奶奶不怎麽說話,就望著陳仰。
陳仰求助的視線往朝簡那瞟。
朝簡停下刷手機的動作,掀了掀眼皮,鼻子裡發出一個氣聲,看到了,知道了,你很討老人喜歡。
應付三歲小朋友的態度。
陳仰的臉一抽,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確實是在得意,炫耀。
看到沒,老人家更喜歡我。
甜蜜的負擔。
陳仰把一隻鞋從濕的吹成潮的,換另一隻吹的時候,向東在微信上敲他,那貨來了個三重奏。
紅包,玫瑰花表情,筆芯。
陳仰正要拉黑,聊天框裡來了條語音,他沒去戳。
另一邊的向東像是知道陳仰不會戳,發完語音就拋過來了一段文字。
向東:你們上哪兒了?任務地?
陳奶奶拿走陳仰的鞋子,又拿走吹風機,渾濁的眼往他手機上瞥瞥,示意他玩他的。
“……”陳仰屁股一歪,背靠上牆壁,漫不經心的打字。
陳仰:私事。
向東:他帶你去他家了?見公婆?
【撤回。】
已經看見了的陳仰心想,還是拉黑吧。
陳奶奶湊頭:“小陳,你談對象了嗎?”
“嗯……嗯?”陳仰在看青城的新聞,“沒有,沒談。”
他以為老人要給他牽線,沒想到她來了一句:“是要慎重,不著急,慢慢來,你這個條件,要找最好的。”
陳仰很少見的紅了臉。
“砰”
陳仰聽到聲響看去,少年的手機掉到了地上,人維持著撿手機的動作,半天也沒起來,他欲要喊一聲,陳奶奶在他前面說:“小陳,你弟弟長得俊俏。”
“是啊。”陳仰瞅了瞅彎腰低頭的少年,怎麽還不起來,傻了?
就在這時,院子西邊小屋傳來了陳爺爺的喊聲,他讓陳奶奶拿兩個盆給他,說是屋裡漏雨。
“怎麽又漏雨了,屋頂不是修好了嗎?”陳奶奶胡亂按吹風機,半天也沒關掉。
“按這。”陳仰拉著老人鼓滿血管的手摸開關,按下去,“關掉了。”
“哎,歲數大了,眼睛看東西不行了,腦子也不中用了。”陳奶奶唉聲歎氣的把吹風機給陳仰,出去給老伴送盆。
陳仰聞聞手,全是鞋子裡跑出來的味道,他去外頭對著雨洗了洗進來,衝終於撿起手機的少年說:“我們也去看看吧。”
“你會修屋頂?”
“不會。”陳仰說,“剛才我聽陳爺爺的語氣,還有陳奶奶的反應,那屋裡應該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朝簡把手機放進口袋裡面,拿了拐杖撐起身:“去拿傘。”
“不打傘了,院子裡都是水,拖鞋會濕掉的,我們就從屋簷下走。”陳仰說,“你拿著拐杖,我背你。”
或許是被背的次數多了起來,朝簡不會再像最初那樣緊繃,除了不摟陳仰脖子,其他都很自然。
陳仰穩穩的背起朝簡,一股長兄如父的責任感深入骨髓,他忍不住叮囑:“腳勾著鞋,別掉了。”
朝簡拿著收起來的拐杖,手臂抵著他的肩背:“我又不是你。”
“……”
陳仰把少年往上拖了拖,腳步平穩的往外走。
拖鞋是老布鞋,只不過底不是納的,是買的現成的,泡沫材質,不防滑,陳仰在拐彎的時候滑了一跤,他在往後仰的時候及時扣住牆皮,避免了跟朝簡一起滾進雨裡。
“得跟兩個老人說聲,泡沫底的鞋不能穿,摔下去後腦杓著地,這太不安全了。”陳仰在說話期間嘶嘶吸氣。
朝簡聞到了血腥味,皺眉道:“你手傷到了?”
“扣牆的時候把指甲給弄翻了。”陳仰語氣輕松,“剛才我松手的時候,你摟我摟得挺快,晚一點你就滑下去了。”
背上的人一言不發。
陳仰兩隻手的指甲翻了三四個,鮮血淋漓,他硬是把朝簡放下來才檢查傷勢。
小屋裡頭,陳奶奶在吃力的搬大麻袋,她看到陳仰兩手的血,驚得哎呀哎呀叫起來:“這是怎麽弄的啊?”
“別碰他的指甲蓋!”陳爺爺見老伴想用手去碰,他趕緊喝斥了一聲,急匆匆的丟掉手裡那個麻袋過來,“先止血,家裡有酒精。”
“不能用酒精,那個太疼了,有萬花油,我去拿。”
陳奶奶走幾步停下來,蒼老的臉上滿是迷糊:“老陳,家裡是有萬花油的吧?還是我記錯了?”
“就用酒精,消毒效果好。”
“不行!不用酒精,十指連心,那得多疼啊!”
一團亂。
陳仰反過來安慰兩個老人:“沒事的,也就一開始的時候疼,現在好多了。”
“爺爺,你幫我拿一下酒精,我讓我弟弟給我消毒,明天我會去醫院把指甲拔掉,很快就好了。”
陳爺爺沒出去,他板著臉看了眼拄著拐杖的少年,哥哥手傷成那樣了,怎麽也沒關心一句?
陳奶奶打了陳爺爺一下:“拿酒精去!”
趕走老伴,陳奶奶對少年說:“小朝,你褲子上沾了不少血。”
朝簡一身死寂。
陳奶奶莫名發怵,她跟個孩子似的望向陳仰,你弟弟怎麽了?
陳仰對著老人搖了搖頭。
小屋裡的濕氣很重,漏進來的雨水滴滴答答的砸著盆。
朝簡給陳仰處理手指,旁邊站著兩個老人。
“爺爺奶奶。”朝簡驀地開口。
不止陳爺爺跟陳奶奶,陳仰都看過去,這還是少年頭一次叫人,是要說什麽重要的事嗎?
兩秒後,陳仰聽到少年說:“你們擋到光了。”
陳仰:“……”
陳爺爺陳奶奶:“……”
於是兩個老人繼續忙他們的,陳仰這邊明亮了不少。
朝簡拖著陳仰的一隻手,拿棉球撚他手指周圍的血跡,動作很穩。
陳仰看自己翻上去的指甲:“你說,我一口氣把它們強行貼回去行不行?”
朝簡睨他一眼。
“我長這麽大還沒翻過指甲,我妹妹也沒有。”陳仰咽了咽唾沫,“別清理了,直接倒酒精吧,長痛不如短痛。”
朝簡有自己的節奏,不聽他的。
棉球碰一下手指,陳仰的呼吸就繃緊一分,時間很磨人,他催促道:“快點。”
“不要吵。”朝簡湊近些。
溫熱的氣息拂上指甲,陳仰又疼又癢,他的手劇烈抖動了一下,出血的地方蹭上了棉球,疼得他抬腳踹了下朝簡。
踹完就懵了。
朝簡看過去,陳仰也在看他,兩人大眼看小眼。
“抱歉。”陳仰覺得自己的行為太過莫名其妙,但後果還是要承擔的。
少年並沒有發火,他接著清理血汙,面上沒什麽情緒波動。
就在陳仰以為這個小插曲已經翻篇了的時候,少年道:“你踹的是我的左腿。”
陳仰一驚:“那你的腿怎麽樣?”
朝簡扔掉髒棉球,換一根繼續:“你說呢?”
陳仰試探的問:“疼?”
“不然?”
“你這條腿有知覺啊。”陳仰脫口而出了句,鄭重的說,“回去我給你制定個訓練計劃,先試著站穩,再走半步,一步,一點點來。”
“複建這塊我熟悉,理差不多,堅持下去總會好起來的。”
朝簡沉默不語。
過了會,陳仰滿頭虛汗的說:“可以了,倒酒精吧。”
朝簡托起他的兩隻手。
老舊燈泡下面,骨節均勻的手指血跡斑斑,有三個指甲全部翻了上去,還有個隻翻了一半。
觸目驚心。
朝簡摳開酒精,用棉球蘸了一點給陳仰擦手指。
陳仰猶如被螞蟻啃咬,心臟也跟著抽痛,他一把拿過酒精,迅速把自己的四根手指衝了一遍,疼得他一張臉扭曲,嘴裡還在調侃。
“繡花一樣,磨蹭半天,你還不如我妹妹。”
“閉嘴!”朝簡丟掉棉球,抓住他輕微痙攣的雙手禁錮到眼皮底下,繃著下顎看了半天才放開,“三天內不要碰水。”
陳仰的臉色有點蒼白,他吹了吹手指,酒精消毒不算什麽,明天去醫院拔指甲才是重頭戲。
“小陳啊,你這個手一定要小心,晚上睡覺別碰到了。”
陳奶奶忙完了上前:“也不能讓手指頭碰硬的東西,一定得留神,那個叫什麽床的,損傷了就不好了。”
陳爺爺嫌丟人的提醒:“甲床。”
“對對對,是這個!”陳奶奶說,“就是這個甲床,要是傷著了,以後指甲就長得不好看了。”
“還有啊,你這些天脫衣服要主意,讓你弟弟幫你。”
陳仰覺得沒那麽嚴重,卻也沒跟老人較真,他看了看牆角的幾個大麻袋,那裡沒漏雨,地是乾燥的。
老人很重視袋子裡的東西。
“那是什麽?”陳仰問。
“草藥。”陳奶奶見陳仰一臉好奇,她就去把麻袋上面的尼龍繩拆開,打開袋子口,抖抖裡面的東西給他看,“就是這樣的。”
一個個連著葉子,深褐色的,像小野菊花。
陳仰問有什麽功效。
“泡腳用,能祛濕氣。”陳奶奶怕草藥潮掉,粗糙的手攏了攏袋子口。
陳仰眼睛一亮:“好東西啊。”
陳奶奶聽到年輕人這麽說,心裡頭那叫一個開心,就是,這草藥多好啊,天然野生的,都沒打藥,竟然還沒那些繁殖的賣得好。
老人家想不通,她不知道有種東西叫營銷。
陳仰彎下腰去看袋子裡的草藥,香香的,這味道比熏香好聞多了:“奶奶,平時有人來村裡收這個?”
“有的,有時候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候幾個月都不來,沒定數。”
陳仰心裡有了主意:“按什麽價收的?”
陳奶奶說:“一斤八毛。”
陳仰一怔,這麽便宜的嗎?他問道:“那一麻袋有多少啊?”
“不到十斤。”陳奶奶精神瞿鑠,“草藥曬幹了輕得勒,一斤能塞一大方便袋。”
陳仰做出思考的表情:“這樣吧,爺爺奶奶,這幾麻袋我都要了,你們把重量稱好,多少錢跟我說。”
陳奶奶:“你這是……”
“我體內濕氣挺重的,什麽法子都試過了,就是不行。”陳仰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完了,偷偷對朝簡使眼色,“是吧,弟弟。”
朝簡:“……”
陳仰瞪他。
“是,濕氣重。”朝簡對著牆壁翻了個白眼。
陳奶奶拉著陳爺爺說了會悄悄話,他們怕兩個小輩不是真的需要草藥,而是覺得他們老人家可憐,就想幫個忙買走幾袋。
那就沒必要了。
他們有手有腳,一點都不可憐。
陳仰看出老人的質疑,他認真的說:“爺爺奶奶,我是真的需要祛濕氣的草藥。”
“這麽多,你泡不完啊。”陳奶奶指指幾大麻袋。
“可以送親朋好友,現在的人,大多都有很嚴重的濕氣。”
陳仰的心裡突然竄出一個想法,轉瞬間泡發到極致,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有個網店,放上去賣也行。”
陳奶奶聽得一愣一愣的:“網店呐?”
陳仰:“昂。”
“那可以,網店好,草藥就有地兒賣了。”陳奶奶跟陳爺爺對視一眼,老兩口都松口氣,“我們就怕你拿回去用不完,放久了就霉掉了。”
陳仰趁熱打鐵的提出合作的意向。
兩個老人又愣了。
“合作?”
“是啊。”陳仰說,“這麽一來,銷售的渠道就有了。”
陳仰趁老人還懵著,火速報出一連串的好處。。
陳爺爺跟陳奶奶對於好處這塊並不看重,他們在意的是摘的草藥放壞了扔掉可惜。
村裡來收草藥的就不常來。
要是有個穩定的商家能跟他們直接來往,那他們就省心多了。
兩個老人一商量,答應了。
陳仰把自己的住處告訴了他們:“以後你們就按照這個地址寄給我。”
陳爺爺去拿紙筆記了下來。
老人家寫得一手好字,極有風骨,執筆的時候像一個老藝術家,陳仰有些難以置信,他好半天才把斷掉的思緒接上:“這裡的快遞方便嗎?”
“方便,你陳爺爺開小三輪,很快就到鎮上了。”
“噢噢行,到時候記得貨到付款。” 陳仰放下心來,“你們的快遞發多了,可以跟快遞員說說,讓他上門來拿。”
“誒,誒誒,好!”
接下來就很順利的走上了正題,陳仰拿出準備好的三萬塊錢,說:“這是定金。”
老人嚇到了,堅決不要。
直到陳仰說,這是正常流程,不這麽走,後面生意不好做,他們才誠惶誠恐的收了起來。
這件大事終於圓滿解決了,陳仰的心頭輕了不少。
草藥可以送給三連橋的街坊四鄰們,白給的沒人會不要,至於網店……
陳仰要等到朝簡腿好了才能出去工作,那是明年的事了,在那之前開個店賣草藥是個不錯的選擇。
有時間弄弄。
八點多的時候,陳爺爺麻利兒的拎了兩桶水進屋,一桶是開水,一桶是冷水,他往捅裡丟了個葫蘆瓢,讓陳仰跟朝簡洗洗睡覺。
陳仰用沒手傷的手倒水,兌涼,然後就站在一邊。
輪到朝簡了。
朝簡夠到盆裡的毛巾,擠到半乾,隨手甩到了陳仰臉上。
啪一聲悶響,裹挾著一股熱氣。
陳仰的脖子往後仰,兩隻手的手背摁著毛巾,上下左右的在臉上蹭了蹭。
這就算洗完臉了。
陳仰把毛巾拎下來放回盆裡,一根手指繞著攪了攪,他現在這樣不能進任務世界,不然也太麻煩了。
前一秒這麽想,下一秒陳仰就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第四個任務會在他手好之前出現,而且還要接觸水。
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陳仰不自覺的歎了一口氣:“哎。”
朝簡直起身看他:“臉沒洗夠?”
“夠了夠了。”陳仰小幅度的擺手,“你洗你的,不用管我,我就是胸悶,呼吸困難。”
朝簡的目光掃過他的胸口:“我聽著沒覺得你呼吸困難。”
“只是形容。”陳仰翹著手指扶額,“腳還洗嗎?我們試試草藥?”
朝簡用拐杖把紅色大塑料盆撥到他面前。
陳仰拎著葫蘆瓢往盆裡倒水。
陳奶奶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畫面,瞧瞧,感情多好啊,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這得是上輩子修的緣分,這輩子延續。
陳奶奶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套被褥,藍色小碎花,乾乾淨淨的,上面還有肥皂味。
她沒要陳仰搭把手,很利索的就把床給鋪好了。
“床是小了點。”
陳奶奶把被單牽了牽:“你們兄弟倆可以側著睡,擠一擠。”
陳仰沒接話,先前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他有點暈,他無法想象自己跟朝簡要怎麽擠。
朝簡在床邊坐下來,兩根拐杖擱一旁,他有條不紊的脫鞋脫襪,似是完全不擔心睡覺的問題。
“洗腳水不用倒了,就放屋裡,明早再說。”
陳奶奶囑咐道:“小朝,你讓你哥睡裡面,你往外頭來點,別碰到他的手。”
朝簡:“好。”
陳奶奶出去了又進來,手裡多了個痰盂:“尿桶給你們放這了。”
朝簡:“嗯。”
陳仰:“……”
木門輕帶上,屋裡靜了下來,痰盂是所有物品裡最靚的仔。
陳仰默默跟它對視。
“水要冷了。”朝簡忽然說。
陳仰立即把腳放進盆裡,湧上來的溫度讓他舒服得發出喟歎:“這不是挺熱的嗎。”
朝簡把自己的手機給他:“趁著泡腳的時間,過三關。”
後半句如同一道驚雷炸過來,陳仰被炸得眼冒金星,泡個腳的功夫怎麽過三關?靠腦補嗎?他正色道:“書上說泡腳的時候最好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想,就放松自己,完全放空。”
朝簡冷嘲:“每次泡腳玩手機的不是你?”
陳仰搖頭:“不是。”
朝簡的面部漆黑。
“我都是為了你好”分家長系列,老師系列,朋友系列,現在加了個搭檔系列。
兩人在任務世界要互幫互助,一個拉扯著另一個,一起往下走。
這就是搭檔。
雖然陳仰真的很不喜歡密室逃脫,可他還是接受了朝簡的安排。
手機平躺在他左手上面,他用右手沒手傷的手指戳鍵盤。
“你玩通關了嗎?”陳仰邊找鑰匙邊問。
朝簡低著頭擦腳:“嗯。”
“用了多長時間?”陳仰說,“一次性玩下來的?”
朝簡照例不給答案,隻說:“那上面有我的記錄,等你玩到第十關就能看到。”
陳仰從嘴裡拋出幾個猜測的時間:“十五分鍾?半小時?一小時?”
朝簡把擦腳布丟一邊,脫衣服上床。
少年無聲的回答陳仰,別投機取巧,答案在第十關等你。
陳仰嘴一撇,他收收心,聚精會神的玩起了遊戲。
屋裡兩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躺著的那個看坐著的那個,坐著的那個在垂死掙扎。
時間就這麽流逝了大幾分鍾,朝簡出聲:“加水。”
“什麽水?密室裡沒有水啊?”陳仰操控小人一通亂蹦。
朝簡用健康的那條腿踢他:“洗腳水。”
這才發現盆裡水涼了的陳仰:“…………”
陳仰的第一關是在鴨血粉絲店裡完成的,最費勁,今晚的三關花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縮短。
玩多了,陳仰摸索出了一點套路。
然而還是沒興趣。
那種想要通關的熱血沸騰是不存在的。
陳仰脫了外面的衣服進被窩,剛躺平就又爬了起來。
房裡沒有熏香,少年不知道能不能睡得好,陳仰把他們的衣服都搭在了被子上面。
好歹還有點味道。
陳仰想到了什麽,不禁覺得自己瞎操心,任務世界沒熏香,少年也能睡,還打呼。
“床好小。”
陳仰躺回去,兩隻手小心翼翼的搭在身前,今晚他怕是睡不了了,他想到這就說:“我乾脆坐著吧,反正我也睡不著。”
朝簡低喝:“躺好,被子放不平,被窩裡的暖氣會漏出去。”
陳仰無力反駁,於是他又躺了下來,側過身,手放在被子上面,姿勢別扭又難受。
下一刻陳仰猛地坐了起來。
剛才窗外好像有個人。
那種感覺讓陳仰想到了……陳西雙!
陳仰呼吸急促的抓緊被子,他忘了手指頭上的傷,也忘了疼,眼睛直直的看著窗戶。
不是,不可能的。
任務世界的死物,活物,哪怕是傷口都帶不回來。
錯覺而已,是他想多了。
這裡是現實世界。
陳仰心裡這樣想,身體卻不聽使喚的想要下床去查看,朝簡弓起一條腿攔他:“睡覺。”
窗外又有什麽晃過,這次伴隨著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陳仰心跳的頻率慢慢恢復。
原來是樹影。
陳仰一放松,手指頭上的痛感就清晰起來,他疼得兩隻手不知道往哪兒放,兩隻腳也跟著那個節奏亂動。
朝簡被陳仰踢到了好幾下,最後像是煩了,抬起一條腿壓了上去。
陳仰小腿被壓了,重量不輕,他動了動:“拿開點。”
“就這麽睡。”朝簡闔起眼。
“你別擠我。”陳仰烙餅似的,小范圍挪蹭。
朝簡:“我沒動。”
“你再往床邊去去。”
“你自己摸一下,看看我躺到哪了。”
“……”
陳仰一分鍾內動了幾十次,原因有三個,一,床太小,二,手疼,三,第一次被壓腿。
家裡的床很大,他跟少年人並不怎麽挨著,這次真的是……
沒有過的體驗。
陳仰背過身面對牆壁,兩隻手舉起來,肘部撐著床。
身後的人四肢修長,體格比他還要高健,那種壓迫感無聲無息的讓他毛孔裡鑽。
這讓陳仰深刻的意識到一點,跟他只有一寸距離的搭檔不是小孩子,是大人,成年人,成年男性。
有點怪。
以前沒這麽覺得。
陳仰不經意的動了下,屁股不知道碰到了什麽硬物,他一下子繃住了手腳。
該不會是……
應該不是……
不是的話,那會是什麽?
難道真的是……
耳朵邊響起一聲:“那是我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