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仰的人生有痛苦和悲傷, 他也目睹過別人的不幸,許許多多各種各樣,這會聽到文青那麽說, 還是有一瞬的窒息。
“那天媽媽帶M去了街上, 給他買了他最喜歡吃的甜甜圈, 他隻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帶回家給姐姐。”文青說,“只要姐姐吃了甜甜圈就不哭了。”
陳仰見文青摸著硬幣半天沒往下說,就問道:“那他姐姐吃了嗎?”
文青仰起臉笑:“吃了, 也哭了。”
陳仰把大半個蘋果擱在了茶幾上面,他想抽根煙, 可惜兜裡沒有。
“姐姐躺在床上說她很疼, M要給她呼呼,呼呼就不疼了,姐姐又抱著他哭。”文青說, “M跑去打爸爸,打完回來跟姐姐說,姐姐我幫你打過爸爸了,姐姐卻哭得更厲害,她說她沒有爸爸了, M不懂。”
“過了好幾天姐姐才去上學, 她不再笑了,總是哭,M想往她房間跑,媽媽叫他不要吵到姐姐。”文青講著故事,“有次M在幼兒園跟女同學玩的時候把她壓在下面,像爸爸在姐姐身上那樣動……”
陳仰的余光瞥向文青, 看他咧著嘴笑起來,語氣慢慢悠悠:“老師說那是不對的,只有壞蛋才會那麽做,於是M知道爸爸是壞蛋,他回家跟媽媽告狀,結果媽媽把他打了一頓,爸爸叫他別哭了,他沒有聽話,爸爸就抓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往牆上砸,他聽到了姐姐尖叫的聲音。姐姐撲過來抱住了他。”
“M頭上的傷好了以後,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姐姐也還是姐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和從前一樣。”文青的身體後仰,整個人躺在了地毯上,“假的。”他嘻嘻道,“爸爸在演,媽媽在演,姐姐在演,後來……M也學會了演戲。”
隨著文青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落下,客廳的空氣凝了起來。
文青爬起來咬著吸管喝兩口可樂,指指旁邊的蘋果:“怎麽不吃了?不好吃嗎?”
“等會。”陳仰靠進沙發裡。
“那我繼續講,故事還沒完,還沒完。”文青呢喃了句,“哦,對了,補充一下,姐姐很漂亮,弟弟M很普通。”
陳仰單手撐著頭,手掌蓋著小半邊臉,半搭著眼看文青。
“接下來是高潮。”文青的語速刻意放慢,“那一年春節,M又聽到姐姐房裡傳出床晃啊晃的聲音,晃得好響,但他沒有聽到姐姐的哭聲,一下都沒有哦。”
“早上M被媽媽的哭叫聲吵醒,他抱著姐姐的舊玩偶出去一看,爸爸死在了姐姐的床上。” 文青瞪大眼笑,“怎麽樣?夠不夠精彩?”
陳仰沉默不語。
“帥哥,你這人就是沒意思,這麽魔幻的故事你都沒拍手叫好。”文青把手放在腦後,“我想想後來怎麽樣了,”他拉長了聲音,“後來啊……”
陳仰聽到文青說:“後來媽媽要打死姐姐,M也經常被打,他和姐姐都沒有家了,再後來,姐姐自殺了。”
他看一眼講故事的人,對方已經閉上了眼睛,像是講得興起,渾身輕顫。
“姐姐自殺前把她的小貓存錢罐給了M,裡面是她攢的十七個硬幣,她希望他能夠平安長大,離開家好好活著,不要再回來。”文青砸了砸嘴,“那時候的M六歲,他已經懂了很多東西,姐姐送他的舊玩偶是姐姐最喜歡的,爸爸不是壞蛋,是魔鬼,媽媽是魔鬼的仆人,姐姐被他們害死了,而他什麽都做不了,他被關了起來……”
“第二年的夏天,七月份,媽媽帶著滿身都是新傷跟舊傷的M出門,說是要買好吃的,因為爸爸從外地回來了。”文青對陳仰擠眼睛,“是的,沒錯。M的媽媽從魔鬼的仆人變成了瘋子。”
陳仰從文青的眼神裡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路上很熱鬧,全世界都很熱鬧,M呆呆地看著,他也想融入進去,卻怎麽都不行。”文青說,“走了沒一會,M看見一輛車從一個路口拐出來朝著媽媽的方向開去,他沒有對媽媽叫喊提醒她跑開,而是像當年姐姐被爸爸欺負,媽媽在門口對他做的那樣,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然後媽媽被撞死了,她死了!”文青哈哈大笑,“怎麽樣?這走向在不在你的預料之中?”
陳仰沒有回應。
“是不是以為結束了?”文青坐起來端起可樂,“這是上卷,還有下卷呢。”
陳仰想到文青的“邵”姓,猜到下卷跟他的親生父母有關。
“要麽說你聰明,既然你都猜得差不多了,”文青撇撇嘴,“下卷我概括一下好了。”
“那次的事故上了新聞,M被親生父母那邊的人發現了,半個月後,他的親生父母閃亮登場,於是他又有了爸爸媽媽和家,哦,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從此他們一家五口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Happy ending!”
文青唉聲歎氣:“以上是童話故事,跟我說的不是一碼事,我這是故事,只是故事,不是童話。”
“M的哥哥和妹妹不接受他?”陳仰說。
“錯。”文青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哥哥和妹妹看不見他。”
陳仰:“看不見?”
“無視啊,就是那種,”文青笑笑,他不知是學起了誰的樣子,嫌棄地嘟嘴,看惡心的垃圾一樣,“哼,我才不要和長得那麽平凡的人說話呢!”
“哎呀呀,說了下卷要概括,怎麽還詳細起來了,”文青把硬幣放在了自己的眼皮上面,“M的哥哥妹妹無視他還好,最慘的是他親生父母不喜歡他,簡直是人間悲劇。”
“你是不是想問,那為什麽他們還要接M回去?”文青眨眨眼睛,硬幣也跟著動,“因為他們也不想啊,上報紙啦,不接回去影響家族企業的股市,至於親情?不存在的。”
陳仰看向陽台,感受外面的光度。
“M在冷暴力的環境下度過幾年進入少年時期,他覺得真的太沒意思了,活著一點勁都沒有就拿美工刀劃手臂,每次劃幾下,沒有一次劃動脈,因為他不能那麽做。”文青第二次大笑,“你說搞不搞笑,想死都死不成。”
陳仰道:“為什麽?”
“我沒跟你說嗎?M有個爺爺。”文青驚訝地“嘖”了聲,“那老人家為了怕他死怕他離開,就拿走了他姐姐留給他的存錢罐,隻給了他兩個硬幣,瞧瞧這心思費的,多慈祥啊。”
陳仰拿起有一點點氧化的蘋果:“M不是有哥哥妹妹嗎?他爺爺還要抓著他不放?”
“智障唄,沒一個爭氣的,M恨鐵不成鋼,成天盼著他親愛的哥哥妹妹搶家產,結果全都是只會嘴上逼逼的慫貨。”文青將眼皮上面的硬幣收進口袋裡,起身去陽台把撓玻璃門的妮妮放進來。
陳仰喊道:“故事的結尾呢?”
“沒有哦,還在寫。”文青背對著他給狗擼毛,動作溫柔,“好了,就這樣,講完了。”
陳仰咬了口蘋果,眼珠隨意掃動,他冷不防地發現了什麽,身形頓了頓。沙發另一端的一堆玩偶裡有隻舊的。
“妮妮,冷靜,聽我說,那是我朋友,他養了一隻小可愛,也許是你姐妹,也許是你小男友,事關你自己的後半生……”玻璃門邊響著青年的教導聲。
陳仰扒著沙發背旁觀,文青沒有走上絕路的原因不止是為了那十五個硬幣,還因為他姐姐希望他好好活著。但他在海水浴場那個任務裡透露過,如果活得無趣,他會死。
現實世界激不起文青的興致,只能寄托於任務世界的每個任務,每個規則玩法,他搭舞台吸引其他任務者的注意,從那種被關注的榮耀裡獲得存在感和快樂。
這也是文青沒想過解綁身份號的原因,他不願意走到終點。
陳仰跟文青接觸了兩個任務,這是他們在現實世界的第一次碰面,交心的朋友談不上,老隊友老戰友是一定的。
文青的人生和世界陳仰不做評價,也不可能參與進去,他只是問道: “故事的主角名字為什麽叫M?”
“他親生父母給他取的名字。”文青抱起妮妮過來。
陳仰:“哪個名字的M?”
“Monsters。”文青笑著說,“Monsters的M。”
陳仰點了點頭,他慢慢咽下嘴裡的蘋果肉,若有似無地看了眼文青被厚劉海蓋住的額角。
那裡有一塊烏黑的胎記,估計有一個半硬幣大小。
陳仰收回視線撓眉心,胎記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擴大,小時候可能只有一個黃豆米大小,很好消除。長大了也好弄。
現在胎記還在,只有一種解釋才能說得通,文青不願意把它去掉,他一邊厭惡得用劉海遮擋,一邊允許它的存在。
“我回去了。”陳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就回去了啊?遊戲盤還沒開呢。”文青不滿道。
陳仰指指自己的黑眼圈:“我是個病人。”
“妮妮,你聽到了嗎?我朋友說他是病人,相思病。”文青誇張地抱著妮妮訴苦,“有男朋友了不起啊?談戀愛了不起啊?!”
陳仰:“……”
文青的故事不長,每個字都裹著沉重的負能量,陳仰睡了一覺才從中脫離出來。
陳仰一直聯系不上朝簡,他每天都被文青敲門,除了休息以外的時間幾乎全被對方佔據了。
文青很積極地在陳仰的生活圈裡大鵬展翅。
朝簡走後一周,陳仰想他想得厲害,夢到他了。夢裡的朝簡站在人群裡直直望著他,眼神崇拜熾烈。
在他有感應的看過去時,朝簡偏開頭抓抓後頸,下一秒又把頭偏回來,抿起唇角對他笑,眼裡有害羞的星光。
陳仰醒來悵然若失,他固執又傷心地認為那不是夢,那是他遺忘的一段記憶裡的朝簡。
“我到底忘了多少……”陳仰喃喃自語,枕頭邊的手機亮起救命稻草一般的光,他手忙腳亂地抓起來接聽。
“喂。”陳仰艱難地發出一個音。
電話裡沒響動。
此時是凌晨三點,空調打在26度,陳仰的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又喊了聲:“喂……”
幾個瞬息後,陳仰聽到了他想念的聲音,回了一個音:“嗯。”
“哥哥。”朝簡說,“我又沒有克制住,給你打電話了。”
“沒關系。”陳仰心驚膽戰,他頭一回聽到朝簡用這麽虛弱的氣息聲跟他說話,坐不住地站了起來。
“你受傷了?”陳仰在床上來回走動,被子被他踢得凌亂。
“只是有些累。”朝簡不知怎麽了,他悶哼了聲,手機像是拿開了。
陳仰的心跳快要從嗓子裡蹦出來,他屏住呼吸連著叫了好幾聲,朝簡才回應他,氣息比剛才還要弱。
“一個療程結束了。”朝簡說。
陳仰愣住,一周一個療程嗎?那還有幾個療程?究竟是怎麽治療的,為什麽那麽疲憊不堪,聽聲音猶如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他腿軟地坐到了床上,臉色煞白:“朝簡,要不……”
“要不什麽,你敢把後半句說完試試!”朝簡陰鷙地粗喘。
陳仰將“要不我們放棄吧”幾個字吞入腹中:“我不敢,你堅持吧,你堅持我就堅持。”
電話那頭的人似是在抖個不停,呼吸亂得很。
“知道了。”半晌朝簡嘶啞著輕笑。
陳仰想提一提丁會春透露的信息,也想問問朝簡,他都忘了哪些事情,可他又覺得好不容易才通上電話,不應該說那些。
況且那部分內容牽扯到的東西是要面對面談的,隔著電話太冰冷。
陳仰還沒說什麽,朝簡就像在他腦子裡按了竊聽器,開口道: “你只要記住一件事,你想知道的都會知道,等我回來。”
“昂。”陳仰靠著冷硬的牆壁應聲,以前朝簡叮囑他,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順其自然。
現在真相的一個角已經揭掉了,並且在一點一點向他展開,他卻依然很被動,記憶的開關藏起來了,還沒出現。
丁會春說他的能力不夠,所以朝簡小心翼翼地拉著他緩步前行。
只要他的能力提上去了,朝簡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兩者都好了,那麽……時機就成熟了。
“朝簡,你還在嗎?”陳仰喊。
“在。”朝簡說,“我給我們爭取了五分鍾時間,還有兩分鍾。”
只剩兩分鍾了?陳仰頓時把“文青搬到了對門”和“種子沒動靜”刪掉,他發過去視頻通話得邀請,被拒絕了。
陳仰確定自己沒看錯,他深呼吸,忍著脾氣哄道:“開個視頻,我看看你。”
電話裡沒聲。
陳仰說:“你開不開?”
“我現在太難看了,不開。”朝簡的口吻十分強硬堅決。
“……”陳仰的聲調變得溫和,“那你拍張照片發給我。”
“下次。”朝簡低低道,“陳早早,說再見。”
陳仰不想這麽快就掛掉,他的心口燃著一團火,又像是積著一堆雪,又燙又冷,促使他很生疏地動用了戀人間的小情趣:“我讓你接視頻你不接,照片也不肯拍,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你,”朝簡破天荒地有幾分窘迫,他的齒間磨著奶片,“你先聽我一次,以後我都聽你的,好不好?”
陳仰仿佛看到朝簡繃著臉咬奶片的模樣。
“兩分鍾要沒有了,哥哥。”朝簡發出疲累至極的喘息,神經質地催促,“說再見,快點說,求你。”
陳仰用力閉了下酸澀的眼睛。
就在陳仰要說“再見”的時候,朝簡那頭響起了門鎖轉開的聲音,有人進了他的房間,他像是砸過去了什麽東西,響聲令人驚駭。
“陳早早!說再見!”朝簡帶著哭腔嘶吼,“跟我說再見!”
陳仰耳邊嗡響,他下意識回應:“再見……”
這兩個字像是一種救贖的信號,朝簡聽完就掛掉了電話,死也瞑目。
陳仰捏著手機發愣,朝簡為什麽這麽在意每次通話結尾的“再見”,是不是他曾經沒有來得及跟朝簡……
不能想了,要考慮到閾值,陳仰扇自己,忍住,等朝簡回來,別自作聰明。
陳仰後半夜又失眠了,他睜著眼到天亮,渾渾噩噩地在家裡走動,魂魄都像是丟掉了大半。
直到一件爆炸性的事發生,陳仰才找回活著的感覺。
——種子發芽了。
陳仰驚呆了,幾個月前花盆裡的土就長毛了,埋在土裡的種子應該早就爛掉了才對,可事實是……
綠色的小嫩芽破土而出,向陽而生。
陳仰把花盆搬到桌上,他睜大紅腫的眼睛近距離查看,發現小嫩芽有種蓬勃的生命力。
“行吧,整個世界都很玄幻,這也沒什麽。”陳仰說服自己,他拿著手機拍下照片發給朝簡。
聊天框裡面都是他發的語音,很瑣碎。陳仰又發了兩條。
【看到沒,發芽了。】
【我現在很慌,你知道的,我是養花殺手,根本不知道要不要澆點水,我去問問文青。】
陳仰跑去對面敲門,文青不在家,他這才想起來對方回家開董事會去了。
只有在商業晚宴和董事會這兩個場合,文青才會是邵文青。
沒辦法求助鄰居,陳仰上網搜答案,搜出來了還是沒底,因為在他的記憶裡,他不止一次在熱心網友的幫助下送走了花草。
植物比妹妹難養N倍。陳仰焦慮地去了妹妹房間,坐在書桌前刷手機,朝簡那麽重視種子,他不能讓小芽死掉。
“暫時不能施肥,水要澆半透,澆多了爛根……”陳仰往下滑網頁,看到哪念到哪,他把手機握得發燙才放下來,眼睛脹疼。
書桌有三個橫排的抽屜,裡面是妹妹收藏的小玩意,彈珠,紙板,筆芯,頭繩,糖果紙等等。陳仰很早就整理過,裡面的灰都擦掉了,中間的抽屜被清空,放了個小箱子。
陳仰拉開抽屜把箱子撈出來,他想看看亮晶晶的鑽石消除眼疲勞,結果越看越難受。
“哎,”陳仰歎著氣把箱子關上,手伸進抽屜裡,摸出一摞糖果紙,“妹妹,你要保佑哥哥,還有哥哥的男朋友。”
糖果紙沒什麽味道,陳仰理了理放回去,他正要將箱子也放進抽屜裡,無意間瞥到了一個紙板。朝上的紙上有幾個字落入他眼中,“真葉”“澆透”,他剛搜過大量養花的資料,對那兩個字很熟悉。
陳仰怔了怔,他飛快拿起那個紙板拆開,表情變得五彩紛呈。
一直以來,陳仰都以為紙板是故事書上撕下來的紙,這次才誤打誤撞地發現了真相。
不是故事書,而是……花卉養護指南!
陳仰把另外幾個紙板拆開,他根據內容確定是連在一起的紙張,內容圍繞著如何照顧剛發芽的種子。
紙板不知折了多久,折痕深得起毛,字跡都有些模糊泛黃了。
怎麽這麽巧?難道妹妹也在這個謎團裡面?陳仰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呆坐著,好一會才扯動了一下僵硬發白的嘴角。
“好吧。”陳仰笑了聲,一個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那就照著你留給哥哥的養護指南來吧。”
養護指南很好用,小芽在陳仰的呵護下慢慢長大。
向東來看陳仰的時候,陳仰在陽台抱著花盆曬太陽,就像抱著朝簡。
家裡不太整潔,陳仰懶得搞,要不是他不想朝簡回來的時候看到一具屍體,他連飯都懶得吃。
向東踢開垃圾簍:“你臭了?”
“快了。”陳仰就跟垂暮老人似的歪著頭坐在椅子裡。
向東被他身上微弱的精氣神給刺激得面色鐵青:“媽得,你還不如進任務世界!”
“我也想啊,問題是沒輪到我。”陳仰幽幽道。
“起來!”向東拽他,“你給老子起來!收拾收拾上街去!”
“不去。”陳仰往椅子裡賴。
向東打開手機戳到自拍模式,將手機屏對著他:“你看看你什麽鬼樣子。”
陳仰散漫地瞥了瞥:“這不是挺好的嗎。”
“好個幾把好。”向東氣得爆粗口,“起來起來,今天必須出門,你要爛掉了知道嗎?”他強行去奪陳仰抱在懷裡的花盆,“朝簡在治病,又不是他媽的死了墳頭草兩丈高,你這副守喪的德行……”
“十三天。”陳仰突然說。
向東掰他手指的動作一停:“什麽?”
陳仰重新將花盆抱進懷裡,面向陽光:“他有十三天沒給我打電話了。”
“你不會給他打?”向東簡直要氣死了。他一定是上輩子十惡不赦,這輩子放著舒服日子不過,繞小半個青城開車上門又當爹又當媽。
“我打過去提示關機,每次都是他覺得自己可以了才打給我,這次這麽長時間,說明他的狀況很差……”陳仰眼下的青色很重。
“那又怎樣?你連這點心理準備都沒做好?”向東再次奪他的花盆,“多重人格障礙是那麽好治療的?”
向東看陳仰半死不活樣,咬牙切齒道:“老子替你谘詢過醫生,通常情況下病人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最快也要大半年到一年,朝簡就是再牛逼也他媽的是個人……”
陳仰把花盆給他,起身往客廳走。
向東吼:“幹嘛去?“
“洗臉,全是你噴的唾沫星子。”陳仰說。
向東:“……”他低頭跟翠綠的小苗對視,“陳白菜自己萎掉了,他卻把你養得這麽精神,寶貝得不行,該不會你是朝瘋批的真身吧?”
“呵呵,老子知道了,盆上的畫是那家夥畫的。”向東客觀評價,“真他媽得醜,醜出了外太空,辣眼睛。”
向東把花盆放地上,直起腰的動作忽地卡住,不對,盆上那畫的手法有點熟悉,他好像在哪見過。
哪來著?向東翻了翻記憶庫,沒找出對應的片段,他輕嘖,看來是記錯了。
心裡這麽想,向東卻盯著花盆上的畫若有所思。
陳仰被向東拖出去的時候,恰巧碰上從國外回來的文青,於是三個大老爺們一塊兒上街去了。
瞎逛了一個多小時,三人坐在了湖邊的草地上,風箏在他們頭頂飛。
這天是周末,不少人來這支帳篷,大人陪孩子玩,孩子對大人笑,一片歲月靜好。
向東也買了個風箏放,大黃蜂圖案的,他什麽時候放過風箏啊,明明是頭一回卻死要面子,結果不忍直視。
文青嚼著口香糖在一旁指揮:“智障,拉高,要掉下來了,後退,往裡收。”
風箏掉了下來。
“哦豁。”文青幸災樂禍。
向東拎小雞似的拎起文青,往風箏方向一推:“你去撿!”
“關我什麽事。”文青吹泡泡。
“要不是你在老子耳邊嗡嗡嗡,風箏早上天了。”向東不要臉地說。
文青笑呵呵地喊住不遠處的小孩,指了指向東說:“小朋友,你覺得這個叔叔的風箏放得怎麽樣?打幾分?”
“零分。”小孩看著癱在地上的風箏。
文青笑得前俯後仰:“零分?哈哈哈,我還以為你能有個十分八分。”
向東一張臉臭得跟茅坑裡長了青苔的石頭一樣。
文青的手肘碰碰向東,示意他看躺在草地上的陳仰:“相思病來勢洶洶,那位被折磨得瘦了一圈。”
“要你逼逼?”向東斜眼,“你想得相思病都沒機會。”
文青不慌不忙反擊:“彼此彼此。”
向東鄙視地“嘁”了聲:“老子是不想,你是想不了,兩碼事,別他媽瞎捆綁。”
文青說:“結局不都一樣。”
向東的拳頭剛捏起來,文青就誇張地朝著陳仰飛奔過去,風把他的厚劉海吹開,烏黑胎記吸引了周圍人的異樣目光,他視若無睹笑容燦爛:“仰哥救我!”
陳仰拿開擋在眼睛上面的手臂,微微眯著眼看打鬧的向東跟文青,他不由得想,任務結束了會怎樣?路的盡頭能有幾個戰友。
風大了,枯葉被吹得往陳仰身上飄,他隨意撚起幾片把玩。秋天了,朝簡還沒回來。
那次之後,文青沒有再去過國外,他一直和陳仰在一起消磨時間,向東也會隔三岔五地上門。
陳仰的焦灼狀態漸漸減輕,人還是很消瘦,肉什麽時候長回來全看朝簡什麽時候回到他身邊,他偶爾會去康復院看看武玉,要是碰到孫文軍不忙就坐一塊聊聊天吃個飯,而張琦還沒有回來。包括香子慕。
距離陳仰二十六歲的生日還差兩天的時候,他接到了朝簡離開後的第一個任務。
陳仰很平靜地站在走廊上,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任務者們還沒來,他轉頭往後看,入眼是一間空教室。
正當陳仰再查看一下環境時,有腳步聲從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傳來。是兩串,一前一後,一個慢慢悠悠拖拖拉拉,一個平穩有力。
來了兩個人,可能是學生,也可能是任務者。
陳仰扭頭看樓梯口方向,他看清其中一人的時候,也聽到了驚喜的喊聲。
“哇,我收回這次任務會沒勁的話。”文青大步走向陳仰,“盡管我真的超級無敵討厭校園背景。”
陳仰的視線越過文青落到他身後的男人身上,那人比文青高很多,棱角分明的臉上戴著墨鏡,露在外面的鼻梁高挺,唇淡薄,黑色劉海亂糟糟地翹著,氣質慵懶又凌厲。
“怎麽穿著西裝?又是從晚宴上過來的?”陳仰將注意力收回來,看著面前的文青說。
“是啊,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到一半進了這裡。”文青的食指往後戳,“他是我老戰友,靳驍長。”
文青沒有介紹陳仰。
這很微妙,文青雖然喜歡裝逼喜歡演戲,卻不會故意乾出這種讓場面尷尬的事。忘了更不可能。
除非……他的老戰友不需要他介紹。
陳仰若無其事地對著走近的高大男人伸出手:“你好,我叫陳仰,耳東陳,仰望的仰。”
靳驍長沒有摘掉墨鏡,也沒出聲,他從墨鏡後投過來的視線落在面前的那隻手上。
時間分秒流逝,陳仰沒有難為情的手足無措,他淡定地任由男人打量,就在他想要把手撤回來的時候,帶著薄繭的寬大手掌覆上了他的手。時長跟力道很符合初次見面的禮儀。
“怎麽沒見其他人?”文青東張西望。
“還沒到。”陳仰走到教室的後門口往裡看,黑板報上的六個大字闖進他的視野裡。
——歡迎新生入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