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天還未大亮,宮闕上的杏黃琉璃瓦沾染了一層薄薄的晨露,反射著細微的光芒。
太和殿內等待早朝的官員們整整齊齊地站成幾排,屏息侯著皇帝的駕到。
比平日遲了大約兩盞茶功夫,不少大臣都有些焦慮了,才聽到禦前內侍姍姍來遲的尖細嗓音:
“陛下駕到!”
大臣們慌忙站直身體,垂下頭來,一言不發。
陛下這些年脾氣愈發暴虐,動輒因為小事便對臣子大發雷霆,輕則革職,重則斬首。如今還能站在這裡的無一不是小心翼翼、謹言慎行之輩。
內侍報聲之後沒多久,當今聖上便自後殿走了出來,坐到了玄玉雕金皇位上,之後便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大臣們微微有些疑惑:往日裡陛下都會隨口問幾個問題,隨後便不耐煩地把政務交給丞相和將軍,今日怎地一言不發?
殿內一時沉默了下來。
文臣之首的丞相輕輕咳嗽一聲,禦前內侍趕緊喊了一聲:“有事起奏!”
大臣們覺得今日的早朝有些詭異,謹慎地沒有發聲。
素來早朝也沒有他們發聲的機會。
見無人應答,高台皇位之上的皇帝說了一句:“那便散了吧。”
與平日裡冷漠強硬的聲線不同,有敏銳的大臣聽到陛下今日說話聲音似乎有些怯懦,聲線竟然還有些微的打顫?
有大膽的大臣退出太和殿時,忍不住悄悄抬頭打量了一下坐在皇位上的那位皇帝。
景昌帝少年繼位,如今尚未及冠,眉眼清晰,相貌極佳,一身寬大的黑底鎏金雲紋帝袍穿在身上,襯得陛下愈發風采奪人。
此時的陛下以手扶額,斜靠在黑金龍紋的皇位上,手指垂下半遮住眼眸,竟然有一絲莫名的柔弱感。
——可惜,如此錦繡風姿,內裡卻是個暴虐昏庸、貪圖享樂的……
察覺自己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這臣子趕緊收起了心思,低著頭加快腳步跟在同僚背後離開了。
……
看著大殿裡的人都退出去了,李錦余才悄悄松口氣,強自撐著挺直的脊梁悄悄松懈了下來。
不過還不能松懈,還有這麽多人在呢!
掃過身旁恭恭敬敬伺候著的內侍,李錦余在心裡給自己鼓了鼓氣,硬憋出氣勢:“回去吧。”
如今能留在景昌帝身邊的內侍,大都見識過景昌帝暴虐的一面,自然不敢有任何遲疑,趕緊安排龍輦,送陛下回寢宮。
揮手讓所有的宮人都離開,最後退去的內侍把殿門合上,偌大的融光殿裡只剩下李錦余一個人,瞬間就冷清得不似人間。
李錦余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走到龍榻之前,一頭撲了上去,舒服地喟歎了一聲。
扮演一個暴虐的皇帝實在太為難他這隻小倉鼠了。
在床榻上趴著,李錦余恨不得就這麽把自己埋起來一輩子。
就是沒有尾巴感覺有點不太習慣。
李錦余本是一隻寵物倉鼠,每日在主人的照料下幸福地啃堅果,不知怎地竟然開了靈智,成了精。
本以為開了靈智也和以前不會有什麽區別,沒料到成精之後還要面對天劫。
沉迷吃喝玩睡、從未正經修煉的倉鼠毫不意外被天劫劈了個粉碎。
再一睜眼,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變成了皇帝。
習慣了四隻爪子爬來爬去,猛然用兩隻手走路,李錦余還覺得格外不習慣。
但更重要的是,他穿的這個身份是一本小說裡的反派暴君。
還是寵物倉鼠時,它時常趴在沙發扶手上,啃著花生,跟著飼主一起看小說。
景昌帝就是最近在看的那本小說中的大反派。
這位少年皇帝繼位之後貪圖享樂且殘暴不仁,耗盡國庫興修行宮樓台、酒池肉林;動輒處死身旁的宮人甚至朝堂上的臣子,就連生母太后的勸諫都不肯聽從。
若非朝堂上有文武兩位頂梁柱撐著,大荻朝遲早要被他敗完。
在原著之中,景昌帝在位十年橫征暴斂,朝野浮動、邊關不穩,沉湎酒色,強取豪奪引得無數人痛恨萬分,百姓無不怨聲載道。
而男主霍采瑜的親姐姐便被景昌帝看中後強行納入后宮,不久便被折磨而死。
如此君王,人心背向,霍采瑜一怒之下揭竿而起,燃起叛亂之火,奪位登基成新帝,肅清朝綱,還江山一片朗朗乾坤。
至於景昌暴君,自然下場無比淒慘。
得知自己就是荻朝的景昌帝後,李錦余整隻鼠都傻了。
嗚嗚,他隻想做一隻普通的倉鼠,不想當暴君!
他第一反應就是立刻幻化成原型逃走,管他什麽暴君還是昏君,溜之大吉就是了。
然而馬上李錦余就發現,自己抱著逃離皇宮的想法時,身體僵硬、難以行動,也沒法變回倉鼠原型,仿佛被什麽東西限制住了一般!
成精之後,李錦余對天道有了些感應,體會了一下便明白過來。
天道這是要他好好當這個暴君呢!
不但不讓他跑,還要他不能露餡!
李錦余苦惱地抓著頭髮,感覺鼠生都失去了希望。
縱然他開了神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扮演好一個人類,而且是暴君這麽高難度的角色!
只是天道爸爸不會理會一隻小倉鼠的心思。
穿過來的第一個晚上,李錦余就縮在繡金龍紋瑞珠被褥中擔驚受怕。
糾結到天亮,宮人們來伺候皇帝更衣早朝,李錦余才給自己打足氣——沒關系,既然自己都成了精,早晚也要幻化成人的,現在就是提前了一點,就當體驗人生百態了。
他沒有接收到任何原身的記憶,只能硬著頭皮根據自己零星看到的小說內容來假裝皇帝本人。
還好景昌帝本人喜怒無常、積威甚重,有些異常之處也無人敢質疑,到下早朝為止都沒出什麽大問題。
只是上了個早朝,把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都散乾淨了。
——大殿上有那麽多人!
——烏泱泱一大片!
李錦余天性膽小怕生,縱然成了精,膽子也就從芝麻大變成了米粒大而已,坐在皇位上簡直生理性不適。
倘若一直要面臨這樣的狀態,那怎麽受得了!
垂頭喪氣地在床上趴了一會,李錦余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內侍有些顫抖的嗓音:“陛下,可要傳膳?”
傳膳?
李錦余呆了片刻,眼神驟然亮了起來。
吃飯!
啊,他還沒吃飯呢!
記得小說設定的大荻朝習慣是上完早朝再用早膳,他一直在緊張怕自己穿幫,完全忘了還有這回事!
“傳!”
景昌帝對享樂的追求與他對政事的上心程度完全相反,不過是一個早膳,精巧細致的花樣完全超乎李錦余的想象。
不光聞起來香得讓人口中生津,外形上也格外漂亮,顏色多彩,圓潤可人。
李錦余稍稍咽了口口水,挺著腰,先讓內侍們都散了:“我……朕不用你們伺候,下去吧。”
拿起青白玉箸準備布菜的內侍手一僵,有些驚慌地看了皇帝一眼,臉色微微有些發白。
陛下喜怒無常,以前常有內侍莫名惹怒陛下,也是這樣被陛下斥出,當天便被侍衛帶走,當場丟了性命……
——難道今日陛下嫌棄他伺候得不好?
小內侍手幾乎都要抖起來,放下玉箸,不敢辯駁,跪下來,額頭緊貼大理石地板不住磕頭,聲音微微顫抖,不抱希望地求饒:“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另外幾個內侍也一起呼啦啦跪了下去。
李錦余嚇了一跳,迅速後退縮回龍榻上,驚得差點口吃:“你、你幹什麽?”
也幸好內侍們正處於驚恐之中,沒聽出異常。
看幾個身著藍灰色宦服、年紀明顯還沒有十五的內侍們磕頭磕得“咚咚”響,李錦余有些不忍,稍稍放松了緊繃的神經,大著膽子道:“朕沒有怪你們,下去侯著吧。”
小內侍本以為這次定然要和那些前任們一樣,沒想到竟然僥幸被饒過性命,驚喜地抬起頭,額頭紅了一片,臉上還掛著淚水,一迭聲感激涕零:“謝陛下!謝陛下!”
他們也不敢再多說,怕再度惹怒陛下,恭敬地站起身,彎著腰倒退出去了。
李錦余看著最後一個人離開,茫然中也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怎麽看起來這幾個人類比他這個倉鼠還要膽小?
只是面前食物的香味奪回了他的注意力,他迫不及待拿起一旁的玉箸,生疏地學著以前飼主們用筷子的方式。撥弄了幾下還夾不起青花瓷盞裡的蝦仁,李錦余憤憤地丟下玉箸,拿起了舀湯的白瓷杓。
——唔,好吃!
……
一頓美味的皇宮早膳撫平了李錦余惶恐不安的心情。
倘若一日三餐都是這種極致的享受,那似乎扮演人類也不是那麽不能接受……
李錦余啃著作為膳後點心呈上來的焦脆酥糕,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可惜現在人類的軀體沒有腮囊,不能把這美味的點心多存一點。
李錦余拚命努力吃得肚子溜溜圓,才滿是不舍地看著剩下大半的食物被撤下去。
美味的食物要被丟棄,實在是太虐待他的倉鼠本性了。
冷靜下來之後,他開始沉思起自己的將來。
天道爸爸不讓他跑,那他自然跑不掉,想活下去就只能繼續扮演景昌帝這個暴君身份。
以他對天道的感應來看,想必自己走完原著中暴君的劇情,就可以自由地變回倉鼠精了。
原著中的景昌帝死在男主霍采瑜手中,他雖然現在被限制在人類的軀體裡,法力倒還剩下那麽一點,這些人類也不懂法術,最後假死脫身應該不成問題。
這樣一來,他就躲在皇宮裡每天吃吃喝喝,等著男主來造反就行了!
聽起來好像和被飼養的生活沒什麽區別嘛!
李錦余豁然開朗,舒服地咽下最後一口點心,又喝了口有些溫涼的貢茶,吸口氣醞釀了一下情緒,才吩咐內侍進來收拾殘羹。
等幾個內侍收拾得差不多了,李錦余才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我……朕想知道,有個叫霍采瑜的人,他在嗎?”
必須先確認清楚現在劇情到哪了。
最好直接就是大結局!
那幾個內侍身子一抖,臉上均浮現出一絲想要強忍、又沒能忍住的懼怕。
皇帝的問話不能不回。一個內侍低頭恭敬地道:“陛下寬心,霍采瑜大逆不道、不敬皇恩,已按照陛下吩咐處了刑打入內獄,決計活不過今夜。”
李錦余手一抖,茶杯差點沒有拿穩。
——怎回事?
——男主要被他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