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涼面色蒼白,看起來心神不寧。
他站在湖邊,眼中的愕然神色還沒有褪去,長長的睫毛輕眨,像隻鬥敗的獅子,低低拉攏著頭。
湖水不深,時敘在人衝撞過來時便回避了,因此動靜雖然大,但實際只是滑下去,情況並不嚴重。
不過冬天到底有些涼,時敘上來,看到身邊忙不迭道歉,眼眸中卻不見誠懇的肇事者,微微蹙眉。
他想起來某種可能,總是溫和的目光不由一點點轉冷。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時候。
時敘接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乾毛巾,溫聲道謝,然後想到俞涼,隻匆匆擦一下頭髮,便帶著半身湖水,朝少年的方向走去。
不少人看到剛才剛才那一幕,這時候看到時敘的動作,呼吸都有些微滯。
他們覺得,發生這種事,性質堪稱惡劣,即使是溫和如時敘,生氣也是在所難免。
方才男人向俞涼那討好一笑,不少人都看到了。
再怎麽不喜歡時敘,讓人在冬日裡將人硬生生撞下湖水,都過分了。
所有人都這麽想。
不料作為受害者的時敘到俞涼面前,卻並不生氣的模樣,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是擔憂。
他看著面前的俞涼,俞涼身軀僵硬,沒抬頭看他。
情況果然不太對勁。
獅子般的少年,神情桀驁不馴,即使做錯了事,也一副倔強模樣,只有別過頭時,能看到雙紅彤彤的眼睛。
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時敘在心中歎口氣,知道今天這件事不好處理,想了想,沒多說,只是笑著擦擦頭髮,溫聲對俞涼道:“別想太多,我們回去說。”
他說著,又看向從剛才開始,便沉著臉站在一旁,似乎壓抑怒氣的穆江流。
時敘看出他的不悅,略一思索便知道是為什麽,知道他可能誤會了,想了想,伸出手揉揉他的頭,安撫道:“秋秋,別生氣,先來幫忙。”
穆江流頓一下,時敘的安撫沒能讓他忘記剛才驚險那一幕,但不悅的神色卻稍微緩和,到底沒說什麽。
一直不理人的俞涼站在一旁,在他們開始說話時就不由自主的怔住。
他聽到時敘用熟悉的溫柔音調去哄另一個人,想到這麽多年來,時敘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要他。
鼻子一酸,克制不住般,熱氣一點點從眼眶裡冒出來。
時敘的角度,剛好看到這一幕,給穆江流順毛的手指僵住。
穆江流正眯著眼接受安撫,忽然感覺到哪裡不對。
他警惕的睜開眼。
便看到裝模作樣的狗崽子十分可憐的看向時敘,要哭不哭的模樣。
穆江流:爭寵?
時敘意外落水,拍攝自然不能進行下去,導演調整了時間,在穆江流虎視眈眈的目光下讓人去休息。
而從方才開始,便爭寵鬧騰的兩個人一直掐到進屋才勉強平靜。
時敘心力交瘁,不知道兩個人頭禿不禿,總之他有點禿。
正是冬天,室內開著空調,溫度溫暖而舒適,驅散了湖水帶來的寒冷。
時敘分別給兩個人做介紹。
他先看穆江流,想了想,對俞涼道:“這是你穆哥。”
看俞涼面色微變,又斟酌道:“我們……認識的比較早。”
因此這個稱呼無關其他,只是因為對方幸運的年紀比你大,所以很早的認識了時敘。
俞涼想到,神色微微緩和。
穆江流似笑非笑看著他,挑起眉,不跟稚氣未脫,不知道在時敘人生中扮演什麽角色的狗崽子過多計較。
時敘看兩人面色平和下來,松口氣,不由感覺頭疼。
他早聽聞前輩們勸過,不要輕易走感情線,一旦發生意外,那是一條非常徹底的不歸路。
時敘當年不懂,現在想想,還好他聽取了這些建議,還好他家的崽子們相互比較友好。
這麽想,看兩個雖互相有所試探,但並沒有翻臉意思的崽,想了想,不放心的叮囑道:“等我回來,不許打架。”
他身上濕答答的,雖然因為工具人體質,不怎麽生病,但總歸不太舒服。
穆江流和俞涼不約而同點頭。
即使看對方再怎麽不順眼,即使羨慕對方或許霸佔了時敘空白那幾年。
這個時候也是讓時敘安心換身衣服更加重要。
換完衣服,時敘出來便被塞了杯熱水,不待他反應,另一隻手又被放了顆預防感冒的藥片。
時敘本身是知道自己不會生病的,可是也並不想讓關心的人擔心,想了想,沒來得及說話,先吃了藥。
這樣對時敘共同的照顧,也無形中淡化了穆江流和俞涼對彼此的敵意。
穆江流捏著藥片剩下的盒子,想了想,難得先一步看向俞涼:“你怎麽回事?”
不說還好,說起來,自責不已的少年眼睛裡又泛起通紅血絲,啞聲道:“是我錯了。”
他是被時敘一手帶大,隻對時敘乖,只聽時敘的話,時敘拋棄他,他怨時敘,對時敘任性。
但當這種任性真正傷害到時敘,沒有人會比他更痛苦和難受。
時敘最怕他露出這種模樣,順一下他的毛,想了想,忽然道:“不怪你,我知道,這件事不是你做的。”
俞涼一怔。
卻聽到一旁本來神色微冷的穆江流忽的嗤笑道:“不是吧,小狗崽,這麽低級的陷害,你還真想當背鍋俠?”
俞涼愣愣看他,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又紅了,時敘看到,輕輕歎口氣,伸出手指,安撫的揉揉他的呆毛,溫聲道:“不怕,不是你的錯。”
這樣安撫的語調,不是因為俞涼脆弱。
而是時敘知道,俞涼桀驁難馴,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有一個弱點。
他沒有安全感,他怕別人誣陷他。
俞涼小時候脾氣不好,常常冷著臉,不好招惹的模樣。
尤其被親近之人騙走又丟棄後,他暴戾敏銳,極度缺乏安全感,被送到學校後,常常和人起衝突。
時敘被無法忍耐的老師叫去學校。
他那時候自己年紀也不大,還要照顧一個小朋友,精力有些勉強,許多事顧不過來,即使性情沉靜,眉宇間也難免染上疲憊。
老師告狀時,俞涼紅著眼,一聲不吭聽老師給自己定罪,甚至以為他也會不要自己。
卻一句也辯解不出來。
時敘看到,感覺哪裡不對,沒有責備他,只是想了想,半蹲下,輕輕揉揉小俞涼的腦袋,詢問道:“能告訴哥哥,為什麽會和小朋友打架嗎?”
俞涼怔怔的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青年的音調太過溫和,還是哥哥兩個字給人勇氣,俞涼抿著唇,忽然紅著眼睛小聲道:“他們拽小女孩的辮子。”
他委屈極了,不理會周圍愕然的老師與家長,隻對時敘說:“把小女孩拽哭了,老師來了,說是我做的。”
時敘告訴過他,強大的人要保護比自己弱小的人,他那麽害怕時敘不要他,怎麽會不聽時敘的話。
他最後忍不住把軟乎乎的臉蛋埋進時敘懷裡,哭著道:“我說了不是我,可是老師說我總打架,一定也會騙人。”
那是時敘難得生氣的一次。
他拒絕了老師遲來的抱歉,給俞涼辦了退學手續,盡管得到這樣一次機會並不容易。
他牽著小俞涼的手,走在綠蔭習習的公園道上,給俞涼買甜甜的冰淇淋。
他告訴俞涼:“阿涼是好孩子,保護小朋友是對的,阿涼特別棒,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阿涼能不能答應哥哥,如果以後發生什麽,需要要打架的話,要記住,打架只是保護小朋友的一種方式,如果有其他解決方式的話,會更厲害。”
“阿涼能發現其他保護小朋友的方式嗎?”
俞涼舔著冰淇淋,臉有點紅,對於時敘的話,他似懂非懂,只是抬頭看到頭頂上高高的,正為他支撐起一片天空的青年。
不由自主道:“我可以的。”
俞涼生性桀驁,特殊的經歷讓他實在不算個好相處的人。
然而在往後的許多年裡,時敘的話都像是本能一樣,牢牢克制著他。
讓他在產生些不該有的念頭時,總忍不住想: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這種本能,即使在懷疑是不是霍女士趕走時敘,想要發瘋的時候,也沒有對眼睛紅紅看他的母親說不該說的話。
他始終記得,小時候霍女士來見他,他本來不喜歡的,可時敘告訴他:媽媽很脆弱,她需要阿涼保護她。
這些話俞涼一直都沒忘。
這時候聽時敘原原本本的信任他,甚至連毫不相識的陌生人也是,俞涼感覺到自己好像從深陷多年的泥沼中走出來,天光明亮。
他張張嘴巴,不知道說什麽好,最終有些不確定道:“是這樣嗎?”
時敘看著他,目光柔和:“當然。”
穆江流看著他們,雙腿交疊,輕聲嗤笑:“與其問這種問題,不如想想,你得罪誰了?”
計謀不算多成功,甚至是拙劣的,稍微一想就能看出來,但顯而易見,對俞涼非常有用。
穆江流肯定道:“是個了解你的人。”
時敘認同的點頭,解釋道:“把我撞下水的人,做這件事前,先看向了你。”
俞涼面色微變,時敘摸摸他的頭,接著道:“想想看,如果真的和你有關,你會不會更隱蔽?”
俞涼本就不笨,只是時敘的特殊擾亂了他的諸多思緒,這時候聽到時敘的話,冷靜下來,略一思索就確定下一個目標。
俞涼咬牙,面色鐵青:“和我作對的,霍揚那個狗比,一定是他。”
時敘聽到,覺得熟悉,眨眨眼,忽然不確定道:“霍揚?霍三少?”
穆江流雙腿交疊,聽到俞涼的推測,神色平平,毫無動靜,聽到這個名字從時敘口中說出來,目光陡然冰涼。
霍揚被找上門的時候,正感慨這招借刀殺人用的實在好。
俞涼這個小崽子天天給他找不痛快,謝然又公然給他沒臉。
一招推時敘下水,免不了讓兩個人撕起來,實在是喜聞樂見。
卻不料沒等待俞涼被謝家撕咬的消息,等來了……
董事會免除他一切職務的指令。
霍揚難得有些慌亂,霍妍手段強硬不錯,但她的兒子畢竟姓俞,自己才是霍家正經的繼承人。
霍家的元老維護他,靠著這點,加上二哥當年留下來的人脈,霍妍即使咬碎了牙,卻也拿他無可奈何。
霍揚想不通,為什麽平日裡對他百般維護的叔伯會忽然翻臉?
他跑去問,一個個卻對此避之不談。
到最後,是他發小,從家裡聽了點消息,不忍的告訴他:“俞涼這次拚了命也要弄死你。”
霍揚嗤笑:“小崽子什麽時候不想弄死我,有用過嗎?”
發小別過頭:“謝家也這麽說。”
霍揚心頭一跳,便聽到面前人又沉聲道:“你知不知道,霍家這段時間損失了好幾個與穆家的合作。”
“哪個穆家?”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