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視時間只有短暫的一小會兒, 商幼璿和聞弦歌實在沒什麽話好說, 兩人大眼瞪小眼, 對視了片刻,商幼璿被護士叫出去, 聞弦歌累了, 便重新閉上了眼睛。
換下防護服的商幼璿臉色沉重地走向喬父喬母。
喬桁心裡咯噔一下, 木小青差點當場瘋了。
喬桁面上鎮定,聲音居然在抖:“怎麽樣?”
商幼璿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
出大問題了?
木小青眼白往上翻, 眼看要暈過去,商幼璿見她臉色不對,忙說:“身體沒事,就是精神上有點問題。回來的不是喬瞳,是聞弦歌。”
木小青一顆心落回肚子裡, 出口氣:“那還好, 那還好。”
商幼璿神色卻不見放松,喬桁臉上也是不容樂觀, 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隱憂。上次木小青和商幼璿的談話內容由木小青轉述過, 之後便是喬桁和商幼璿在聯系,包括找心理治療師治療的方案, 都是二人討論過的決定。莊教授在國外參加一場為期三個月的遠洋學術交流,還有十幾天就回國, 在這之前又出了這樣的事。
“我去給莊教授打個電話。”商幼璿換算了一下時間,莊汝揚那裡現在是上午十點,不算太叨擾, 便走到一邊去了。
莊教授:“這次是車禍誘因,導致的第二人格再次出現,基本上可以確定是保護性人格了。這種人格沒有攻擊性,而且理智溫和,融合的可能性很大。但你要注意一個問題,她的保護是源於主人格的逃避還是危機下主動爭奪身體的控制權,如果情況穩定後她再次出現,你問一問她,我認為她這次可能會存在一段較長的時間。”
商幼璿:“好,我知道了。”
商幼璿到重症監護室探視了兩次,木小青和喬桁各探視了一次。
兩天后,喬瞳從重症監護室轉移到普通病房,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出現了,一連三天,這副身體出現的人格表現都是聞弦歌,原本應該醒過來的主人格則陷入了長久的沉睡。
她身上亂七八糟的連通設備的管子貼片都取了下來,除了手背上的靜脈點滴,穿著一身條紋病號服,清清爽爽地在床上躺著。
商幼璿在給她削蘋果,垂下的皮長長的一條,下邊放著垃圾桶,聞弦歌側著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商幼璿說:“別誤會,我只是擔心我女朋友的身體。”
聞弦歌說:“沒誤會。”
然後兩個人就沒話說了。
商幼璿把削好的蘋果從中間破開,自己叼了一半,另一半遞給聞弦歌。
聞弦歌接過來,好奇道:“如果是她的話你是不是會都給她吃?”
商幼璿:“那必須。”
聞弦歌:“有區別嗎?都是一副身體。”
商幼璿:“有區別啊,我能和你擁抱、接吻、上床嗎?”
聞弦歌:“為什麽不可以?你一直都是和我上床啊。”
商幼璿差點給嘴裡的蘋果嗆著。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的啊!
聞弦歌面上無波無瀾,道:“開個玩笑。”
商幼璿默然。
聞弦歌嘎嘣咬了一口蘋果,悶著聲音嗆咳了兩聲,許是扯到了傷口,頓時眉頭緊皺。商幼璿忙奔過來,把她扶起來,在身後墊上枕頭,給她摸背順氣。
聞弦歌:“為什麽你們都想讓她出來?這樣的罪,我替她受,不好嗎?”
商幼璿:“但是她也吃不到我喂她吃的蘋果。”
聞弦歌:“用肋骨斷裂的代價來換吃個蘋果?”
商幼璿覺得她是歪理,不讚同道:“……話不能這麽說。”
聞弦歌又說:“蘋果隨時都可以吃,骨頭可不是隨時都能斷的,以後你再給她享福,不差這一會兒。”
商幼璿:“……謝謝您了。”
歪理還歪得挺有一套。
商幼璿給她順完氣,重新削了個蘋果,切成丁,用牙簽插著,一小口一小口親自喂她吃。
“人能感受到什麽是福氣,恰是因為她受過苦。如果一生都不知道什麽是痛苦,那麽快樂就不會成為快樂。”商幼璿把果肉送到她嘴邊,口氣平常道,“張嘴吧。”
聞弦歌抬起眼望著她,眼底的情緒忽然變得很陌生。
她張了一下嘴,又閉上。
吃了兩口,閉眼搖頭:“飽了。”
商幼璿:“你中午想吃什麽,只能喝粥,要什麽口味。”
聞弦歌:“基圍蝦。”
商幼璿:“我去問醫生,行的話就給你買。”
商幼璿把剩下的蘋果放在桌上,拍拍手,出去了。
聞弦歌睜開眼,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她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想:她應該不知道什麽是快樂吧,沒嘗過痛苦,自然無所謂快樂。
商幼璿問過了醫生,醫生說可以,她就出門去找粥了,好幾個店鋪都不滿意,耽擱了一陣子,中午十一點才回來。她一手拎著打包的袋子,一手握著手機,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
商幼璿背對著她:“聞小姐,我回來了。”
床上的人聽見聲音,看向窗外的視線收回來,眼睛倏地亮起來:“幼璿!”
商幼璿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整個人像是被雷電劈中一樣僵在原地,直到喬瞳試圖從床上爬起來的舉動驚動了她,商幼璿一個箭步衝上去,把她鎮壓住:“別亂動。”
三天兩夜的擔憂,商幼璿本以為自己會喜極而泣,心臟卻只是在狂跳一陣後恢復了平靜,周身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像是直接沉浸在了溫暖的水中,倦意隨之襲來。
她問喬瞳:“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躺一會兒?”
喬瞳沒說話,直接用行動給了她答案。腰在被子裡拱了幾下,給她騰出來可容一人的床位來,兩人肩膀挨著肩膀,手牽著手在床上躺了下來,喬瞳望著雪白的天花板眨眨眼睛,偏過頭看商幼璿,商幼璿也在看她,四片嘴唇在一起輕輕地貼了一下,然後她眼皮越來越沉,不到一分鍾喬瞳耳邊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喬瞳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商幼璿的手背,眼神放空,眉頭不時皺起來,似乎在思考什麽事情。
喬桁和木小青從家裡休息過來,帶了滋補湯,躡手躡腳進門,看到小兩口在病床上睡得正香,捂著嘴笑,又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窗外的陽光正當好,順著沒拉窗簾的玻璃照在病床上。商幼璿是被光線刺醒的,喬瞳起不了身,見她在睡夢中擰了一下眉頭便將牽著的手松開遮在她額頭上,然而杯水車薪,商幼璿還是醒了。
很奇怪的,她醒來以後見到愛人的第一表情不是喜悅,而是審視,喬瞳和她面對面互相看了長達五秒的時間,商幼璿才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個充滿愛意的親吻,放松地伸了半個懶腰——之所以是半個,是因為她另一邊躺著喬瞳,只能活動半個身子——之後將臉頰貼在了喬瞳肩膀上,繼續休息。
喬瞳神色微動,聽見門再次響起。
喬桁和木小青掐著點兒進來了,木小青揚了揚手裡的保溫盒給她看:“女兒,我給你煲了湯,你最喜歡喝的。”
女兒?
不是一直叫瞳瞳的嗎?
喬瞳反常地問:“我喜歡喝什麽湯?”
這一問把木小青問住了,她是為了保險起見沒叫名字,本來叫“瞳瞳”是沒有錯的,她心裡又裝著小聞,怕這樣對聞弦歌不好。眼下隻好求助似的看向喬桁,喬桁也蒙了,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看向正埋脖子的商幼璿,商幼璿頭疼地爬起來救場,佯裝十分歡快地奔向木小青,接過她手裡的保溫飯盒,打開,浮誇道:“哇,是鴿子湯耶。”
一屋子三個人都立刻靜了下來,為她忽然造作的表演而震驚。
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商幼璿的救場奏效了,接下來她去旁邊盛湯,基圍蝦粥是聞弦歌點的,跟定時炸彈似的,她醞釀了一下表情,才自認非常自然地說這是她自己推斷出喬瞳想吃的,好在喬瞳不忌口,對魚蝦都差不多,應該沒有漏出大破綻。
最最危險的是,她一開始進門喊的那聲“聞小姐”,吐字清晰,字正腔圓,長耳朵的都不會把那三個字和“喬瞳”兩個字中的任一聯系起來。商幼璿從來沒有恨過自己為什麽普通話說得那麽標準過。
用完了午飯,喬瞳說自己要休息,喬桁和木小青就先出去了,商幼璿例行去詢問醫生她目前的身體狀況。房裡一個人也沒剩下,喬瞳叫來護士,問人借了紙筆。
她平時不大動筆,除了自己和商幼璿兩個名字寫得不錯以外,其他的都隻勉強能看。她手上用不了太大的力氣,在紙條上慢慢寫下了勉強能辨認請的幾個字——
喬:你好?
她將筆放在櫃子上,將紙條折起來藏進了自己的手心,合上眼睛睡覺。
再次醒過來窗外的天已經黑了,商幼璿躺在病房的沙發上睡覺,委屈地蜷著長手長腳。喬瞳將握緊的拳頭從被中抽出來,攤開手心,捏著裡面的紙條猶豫了兩秒。
她閉了一下眼,又睜開,咬著下唇將紙條徐徐展開。
那張紙條飄在了枕邊,喬瞳的手隨之無力地垂落下來,目光呆滯,好像一瞬間失了魂魄。
遺落在枕邊的紙條上赫然用同樣的筆跡寫著——
聞:初次見面,請多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