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
祁鳴不合時宜地想起,那一晚也是雨天。
他從會場離開,天氣忽然暗了下來,開始掉雨點,一柄傘出現在他的頭頂,顧先生離開又出現,堅持送沒開車的他去就近的酒店。
當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夾雜著雪,比今天要冷。
就像是夜晚,酒精,黑暗,和掩蓋一切的雷聲,雨天同樣能讓人的理性變弱。
冷靜、理智的狀態讓祁鳴更有安全感,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總會傾向於選擇安穩的一方。
但這似乎不妨礙喜歡與否。
雨幕潑灑下來,天色似乎反而沒剛才那麽暗了,祁鳴放下手中的拚圖,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人總會喜歡這種東西。”
“哪種東西?”
“危險。”
祁鳴笑了一下,就好像他並不在這類追求刺激的人群范疇,“酒精、煙草、黑暗、極限運動、不健康的美食,以及不穩定且衝動的關系。”
就像他也會選擇擁有一段合約維持的關系。
沒有什麽言語的商量,像是話語背後的意思也借著黑暗傳遞,在祁鳴的默許下,顧得白無聲靠近。
唇瓣靠近,氣息交`纏,即將完成這個親吻時,啪的一聲,頂燈猛然亮起,白色的光瞬間照明一切,耀眼的燈讓兩人雙眼不適,也讓屋內亮如白晝。
幾乎是同時的,祁鳴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向四周看去,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感歎,“來電了。”
顧得白心中一片悵然若失。
“……”
這燈亮的,真不是時候。
“既然來電了,這個就先收了吧,我給手機充個電,等會兒點個外賣吃。”
祁鳴伸手,將那些拚圖碎片一股腦掃進了盒子裡,緊接著就摸向拚好的那一大塊。
“等一下,這個我來收吧。”
祁鳴看著顧得白阻攔,知道他是不想破壞剛拚好的這些,搖搖頭,“不用了,肯定放不進去的,這個太大了。”
“可是,好不容易拚的。”
“我已經拚了幾次了。”
祁鳴開口承認,“每次都是拚到一半,然後打亂收起來,下次再繼續的。”
“每一次?”顧得白沒反應過來,這算是個什麽玩法,“為什麽?”
“顧總,這也是一個問題麽?”
顧得白沒有說話,猶豫著要怎麽回答的時候,祁鳴已經笑著說道,
“全部拚完,遊戲就結束了。”
他不想結束。
顧得白想說,他也不想這麽早就結束。
“其實,這樣一問一答挺缺乏效率的,既然來電了,就坐下說吧。”
祁鳴像是忽然下了什麽決心一樣,插上充電器,重啟了路由器後,就迅速弄起了什麽東西,幾分鍾後,就連了工作室的打印機,印出了一張文件。
他將那張紙推給顧得白,意思顯而易見,上面寫著的,是他根據這段時間的信息整合,做出的‘白月光’的人設,以及一系列顧得白提過的說辭。
“這上面有我的全部疑問,顧總直接畫線告訴我真相就可以了。”
顧得白看著那張紙,整個人陷入了震驚之中。
“這是……”
什麽操作??
他真的是在和喜歡的人單獨會面,而不是在談什麽工作項目嗎?
在他愣神時,祁鳴已經將那一塊拚好的部分拆開成了兩部分,收入拚圖盒子裡。
“如果你需要的話,把你想問的也都告訴我吧,我填好表格,直接發給你。”
“什麽表格……人設調查表嗎??”
顧得白徹底凌亂了,節奏猛然被打得散亂一團,“鳴鳴,這個……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沒事啊。”祁鳴神情坦然,“反正這些也算不上什麽隱私。對了,你晚上吃點什麽再走吧?我正好也餓了,一起點個外賣。”
說完這個,手機也被推了過來,上面是無數家可選的餐飲店。
顧得白:“……”
祁鳴:“我去洗把臉。”
說是洗臉,祁鳴洗完了也沒回來,手機就扔在那裡,直接把自己的琴拿出來了,開始調音。
熟悉的日常工作,熟悉的忙碌,終於讓他很快重新冷靜下來,不尋常的心跳聲也歸於平穩。
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
“鳴鳴,你今晚就住在這裡?”顧得白在調音的聲音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問了句,“一個人?”
“嗯。總讓他們陪著我一起加班太晚不合適,而且今天天氣不好。”
雨還在下,祁鳴不需要出門,不需要往外看就能想象,外面估計已經淹了不少街道,加上之前刮的大風,估計明天能不能讓其他人按時來上班都是問題。
這幾乎是下了逐客令了。
要獨自留下,一個人也沒關系,甚至就連裡面的休息室,也始終只有一張床。
獨自過夜是要工作一整晚,或者只是睡在這裡而已,祁鳴也沒有直說。
“那我吃完飯了再走。”顧得白倒是不覺得面子有什麽過不去,手裡拿著那張紙,坦然接受了這個安排,“明天早上,我再拿早點過來吧。”
“顧總。”
“我在。”
祁鳴調音的差不多了,放下了琴,從椅子上轉了半圈,面向顧得白,面容忽然平靜得像戴了層什麽面具,“明天之後呢?還會有後天麽?”
“我……”
像是過於明顯的詭計被戳穿,顧得白忽然語塞。
他的確打算明日複明日,在這件事上,能拖一天就是賺一天。
沒打算遮掩,卻也沒想到祁鳴這麽快就要和他開誠布公了。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是怎麽拒絕那個人的嗎?”
顧得白愣住了。
“當然記得。”
那一天的一切,他都太印象深刻了。
“那個時候,我沒有說謊,但也沒有說出全部。”
祁鳴像是做好了什麽決定,沒有任何預兆的,就開始了對自我的剖白,
“我不可能和任何人有戀愛關系,喜歡,或者不喜歡,都不會對這件事有任何改變,不是我討厭他,或者討厭你,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做不到。”
隨著祁鳴的聲音傳達,顧得白感覺自己從指間開始發冷,像是一整夜的寒氣剛剛開始被他感知到,涼風從窗戶吹進,將他整個人都吹醒了。
“全部的意思……是什麽?”
祁鳴的確一直表示過,不想有任何感情聯系,不想和誰深入交往。
但他從未問過,也沒有真的碰到過這個原因。
“意思就是……”
祁鳴喝了口礦泉水,似乎說出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也很艱難,
“我不是在故意和你保持距離,故意隱藏自己的喜好習慣,故意將一切都公事公辦的,只是我能做到的,我會的,只有這些。”
顧得白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這些話他都能聽懂,又完全聽不懂。
“我願意做一個情人,一個只有利用關系、□□關系的替身,因為這樣的話,你就永遠不會發現我其實不行。”
祁鳴是看著他說話的,越是訴說,越是疲憊,到後面肩膀已經垮了下去,眼簾低垂,“顧得白,我原諒你了,你騙我的所有事,我都可以不生氣了。”
“你可以不原諒我。”
顧得白被他這好像訣別一樣的語氣嚇到了,他毫無準備,正如祁鳴的一時興起,手裡的那張紙,已經細細的畫上各種波浪線,符號,寫著一段段的說明,此時被他攥在手裡,皺成了一團,
“不要原諒我,繼續生氣,懲罰我做錯的事,讓我補償下去,沒關系的,我本來就錯的離譜。”
“哪怕等我折磨了你很久,最終也不會有後續,不會有任何改變也沒關系?”
祁鳴胸膛用力起伏了一下,似乎是不願聽到這種‘沒關系’,
“就算你在我身上花再多時間,用了再多精力,也什麽都換不回來,我永遠不可能和你相愛,也沒關系?就算哪天我覺得你很好利用,和你真的成為了男朋友關系,卻依然像以前那樣,用最普通的、和情人沒有區別的方式和你相處,也沒關系?”
“鳴鳴——”
“就算你永遠感覺不到我對你有感情,就算我永遠將全部都投注在事業上,永遠冷落你,也沒關系嗎?”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顧得白的聲音猛然高了起來,突然打斷了祁鳴一句句的否認,
“那現在換我問回去,如果我的答案全部都是沒關系,那麽我以後還是沒完沒了地扯謊,三句話沒一句真的,就是控制不了天天忽悠你,你也能沒關系,忍得住一直不把我打死嗎?!”
祁鳴:“……”
顧得白:“誰還沒有個毛病了!”
祁鳴:“?”
顧得白:“……”
祁鳴被他說得腦子都亂了,“這根本……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毛病,你繼續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早晚會後悔的。”
“那你也得給我一個後悔的機會!”
祁鳴呆滯地看著他,不明白怎麽就能說到這個地步。
之前他也有過死纏爛打的追求者,甚至那個被他拒絕的少年,也曾經用無窮盡的熱情和愛意告訴他沒關系,不介意,哪怕只有一天的相愛,至少也沒有遺憾了。
可他知道,那些沒關系,都是假的,沒有人能真的忍受自己這樣的戀人,冰冷的像個機器,相處起來,就連朋友都能比自己親近。
他曾經以為,至少顧得白不會是這種人。
“不一樣的……顧得白,這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簡單,能隨便克服的東西。”
“你覺得,我不了解?”
顧得白站了起來,走向他,然後站在祁鳴面前,俯下身來,
“你會是什麽樣子,這半年我早就知道了,如果你說做不到,那就做不到,繼續像以前那樣和我相處,沒關系,連演戲的部分都去掉了,徹底不假裝親近了,比尋常情人更生疏,沒關系,我天天沒有一句正經話,我是個什麽德行,你也都見識過了,你也沒有一腳踹死我。”
祁鳴:“……可是。”
顧得白:“我還沒正式告白,沒正式請求你和我在一起呢,祁鳴,別說得好像我今天什麽條件都接受了,你就願意喜歡我,願意跟我交往似的。”
祁鳴:“你會失望的。”
顧得白:“不,祁鳴,從認識你到今天為止,我每天都有新的驚喜,我以為這一點,這幾天我都在慢慢說給你聽了。”
驚喜?
祁鳴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麽笑話。
他這樣的人……身上能有什麽驚喜?就連日複一日送他禮物,喜歡了他許久的年輕人,都能因為他絲毫沒有改變的態度而疲憊,對著一個不會有什麽回應的人持續付出,怎麽可能還會有驚喜?
“你說自己總是會說謊,那現在也是在逗我麽?”
“當然不是。”顧得白抬起手,將旁邊忽然打進來的電話掛斷,“不過,你不相信也沒關系,保持懷疑也好,我只是在爭取一個繼續和你見面的機會。”
“只是……見面?可是,我覺得我們並不適合做朋友。”
真是無情的判斷啊。
可惜,顧得白也這麽想,他們不適合做朋友,隻適合做情人,戀人,伴侶,任何與愛情搭邊的,都適合,唯獨不適合做朋友與陌生人。
“我和你過去遇到的人不一樣,鳴鳴,我不是衝著什麽目的來的,所以你不必為自己無法給予我相應的回報而感到壓力。”
顧得白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有些懂了,露出個松口氣的笑容,“你可以無法回應我,你可以永遠沒法做誰的愛人,因為我確實不是為了把你追到手才來見你的。”
祁鳴搖頭,“我不明白……”
“我不是為了追到你,成為戀人才堅持見你,關心你的,我只是今天很想你,所以就來了,只是擔心你會被困在停電的大樓裡,所以來了,只是想順便和你說說話,就來了,這就是我今天的目的。”
顧得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砰砰直跳、陣陣發冷的心,終於慢慢緩和過來了。
他知道自己想說的是什麽了。
“所以,鳴鳴,今天我很開心,這份開心,和過去你對我如何,明天你會不會見我,以後你是否會成為我的戀人,都沒有關系,不受這些過去和未來的影響。”
“……”
“就像我那□□你搭訕,只是因為那一天的我被你迷住了,只要你願意和我說幾句話,我就非常高興了。就像我那天晚上本來以為你會拒絕我,但你真的願意帶我回酒店,我又變得很高興。第二天我撒謊留下,只是想和你多相處一天,同樣的,不是為了編織一個大騙局,讓你陪我半年。”
顧得白絮絮叨叨的,一句接著一句的說,像是生怕今天被趕跑了,明天就真的見不到人,所以要將腦海裡的話一股腦都說完,
“所以,我永遠不會虧,不會因為你突然哪天和我解約,就覺得這段時間是浪費。我不會失望,不會後悔,不會覺得癡心錯付,不會覺得浪費時間,更不會有什麽沉沒成本,不會因為最終的結果不好就氣急敗壞,或者鬱鬱寡歡一蹶不振,不會被你耽誤,也不會讓你成為耽誤我的罪人。”
“不會……後悔?”祁鳴的眼眶有點紅,“你太會說話了,這不是在騙我了麽?”
哪怕他自私地,在無法給任何回報的時候享受一個人的喜歡,也不會在哪天成為加害者?
不會突然有一天,要面對顧得白傷心絕望、心灰意冷,或者是一切歡喜都變成怨恨的眼神?
“當然。”
顧得白低頭親吻了他的額頭。
他當然又說謊了。
如果最終還是要和祁鳴分開,還是會失去眼前的人,他當然會鬱鬱寡歡。
他當然也有沉沒成本,最大的成本,就是他無法再去喜歡別人了。
“鳴鳴,你不必有任何負擔,只看著眼下就好。”
沉寂了許久的雷聲再次轟隆作響。
隨著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啪地一聲,燈又再次滅了。
整棟樓的電路再次損壞,黑暗中,祁鳴的指尖微微顫栗,又被誰輕輕握住。
不久前被打斷的親吻,終於可以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