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知府與知州帶著各自衙役親自趕到,今日這一場鬧劇立馬平息。
他們都沒有親自犯事,頂多算是律下不嚴,自然不會像蔡縣令那樣極端行事。
再說他們可是被皇上的金令牌給叫過來的,誰知道陛下在不在周圍?就算陛下不在,那向陽侯在這兒總錯不了,這種時候若再存心包庇,那才是真的不想要這烏紗帽了!
蔡縣令的一眾人手很快便被控制住。
他自己也被人五花大綁地從地上提起。
蔡縣令如今已是心如死灰,他剛剛是要打算背水一戰,直接在這裡便將侯爺等人處理了。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他手下那麽多人,各個都是酒囊飯袋的草包。
更沒想到,侯爺竟然還是個能打的!
當然最最想不到的是,為何自己上面的知州和知府大人都雙雙趕到了這裡?
時間如此巧妙,是有人通風報信?他們從來便知道這位就是向陽侯??
蔡縣令想不明白。
情況也由不得他去再想。
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咬死不承認自己是趁機犯上作亂,隻說是想要確認侯爺的身份,對朝廷並無二心。
但奈何百姓的目光是雪亮的,還有那麽多明理的讀書人在。
他想蒙混過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今日若是知州、知府二位大人沒有親自趕來,若是侯爺真的被他們“請”回了衙門,或許他日這位蔡縣令還能為自己辯駁,將黑的說成白的。
但如今二位大人親自到場,有了依仗的百姓和書生們紛紛出面作證,蔡縣令百口難辯。
刻意捏造、誣陷朝廷命官、以掩蓋他濫用職權的行為坐實,蔡縣令連眾多百姓的嘲笑和指責都顧不上。
他幾乎是頂著全秦淮兩岸百姓、以及大半個前來江南貢院趕考的考生目光當街向向陽侯磕頭認錯的。
然而也已經於事無補。
蔡縣令被拉下去關押等待審理,後趕來的那兩位大人乾脆躬身垂首站在梅掌櫃身邊,連抬頭都不敢。
此處人多,顧景願也不願與他們多說什麽。
只是說道:“既然是一場鬧劇,二位大人公事公辦便可,請回吧。”
“侯爺!”
府衙們已經開始著手將周圍圍觀的百姓驅散,兩位大人在顧景願轉身之前叫住了他。
但面對顧景願的回眸詢問,他們又互相對視了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回輪到這兩位齊齊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這位侯爺的身份他們倒是不疑有他。
主要是來的路上,那位手持皇上令牌的大人已經都跟他們交代過了。
……說那是向陽侯,是皇上最重視的人。皇上一聽說侯爺受了委屈便趕緊派他過來傳喚他們過去了,要他們自己看著辦。
……
但如今,面對侯爺這樣清清冷冷的模樣,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麽看著辦了?
說賠禮道歉吧,好像更慘的是那蔡知縣?
更遑論蔡知縣鑽律法空子玩忽職守,他們這些做上司的即便要查也沒有切實證據。懲治下屬也要按大宜律法辦事,如果不是今日事情鬧得這麽大,萬民都出來作證,他們還真拿那蔡縣令沒法子。
說熱情款待吧,看侯爺的樣子,似乎是不想與他們有任何牽扯。
——若他真拿出侯爺的身份出來,整個金陵府都由他橫著走。
可人家來這兒待了一年多,直到今日身份才無意中被挖掘……侯爺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但要是真不款待吧……
據來傳喚他們的那位大人的意思,似乎皇上就在這附近看著。
……這可是皇上最重視的向陽侯!
若真的不迎接也不表示,會不會有所不妥,進而引起皇上的不滿?
……
正當二人為難之際,轉過身的向陽侯已經說:“梅某在此處便只是一個小小的酒樓掌櫃罷了。二位大人公務繁忙,梅某不敢叨擾,他日有緣再會,二位大人請便。”
“……”
他這樣一說,倒是已經給兩位大人指了一條明路。
聲明自己在這裡隻想做一名掌櫃,提前回絕了他們的款待之意,還給了他們一個台階下。
最重要的,若是日後皇上問起,那也可以直說侯爺並不想過分張揚身份,所以他們才沒有招待。到時即便皇上想追究也沒有個理由。
感念向陽侯考慮事情的體貼和周全,兩位大人齊齊向他抱拳深鞠一躬,全當是感謝,並表示:“還請大人放心,蔡知縣的事情我們一定秉公辦理,給秦淮兩岸的百姓們一個交待!”
“有勞二位大人。”
顧景願也向他們作揖。
拜別以後,他再次轉身。
從背面看過去,顧侯爺的脊背挺得筆直,腰身束得很高。
兩袖清風,步履坦蕩。
只是背影有些過於單薄了。
……這樣的向陽侯竟然能親自將學武的蔡縣令踩在腳下?
留下知州和知府再次對視,都看出對方眼中的匪夷所思。
……以前也沒聽說過,向陽侯竟然會武啊?
再說向陽侯離京一年多,期間皇上不一直都在北部打仗嗎?
因著皇上性格突變,驟然變得殘酷嚴厲了許多,京中百官都不敢再輕易提起這位顧大人——一個驟然離京,一個又驟然變了副面孔,誰知道他二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對於顧大人的事,京中百官人人自危,便是地方官員也不能免俗。
二位大人再次不約而同地擦了擦冷汗,隻覺得新知縣任用要慎重再慎重,若向陽侯一直在這裡,這次他不追究,難保下一次……
回到明嶽樓中,顧景願倒再沒去前堂,而是親自安排了一頓午膳,又將紀廉邀到自己的小院中,喝茶敘舊。
紀廉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意是要幫顧大人的,結果沒派上用場不說,似乎還害得大人身份曝了光……
這便是他頭腦一根筋引發的禍端。
做事前隻考慮青紅皂白,卻想不到更多的利害方面。
雖然看不慣蔡知縣那副嘴臉,但該說不說,蔡知縣是真的將如何為官“參悟”得很到位。
紀廉深刻自省後,直後悔得捶胸頓足。
最後還是侯爺反過來安慰他。
“為官之道,單有才學已經不夠。想做成事還得講究方式方法。”顧景願說:“不過我也僅是紙上談兵,再多的事情還要紀兄自己體悟。總之你在朝廷為官,要處處小心才是。”
紀廉拱手說:“下官明白了,多謝老師提點。”
顧景願卻笑道:“紀兄切莫再叫我老師了,你我年紀相仿,只是紀兄虛長我一些,若不嫌棄可以叫我一聲賢弟……”
“這怎麽行!”紀廉直接拒絕:“若無老師提點,紀廉便成不了今日的紀廉。即便侯爺不願做在下的老師,在學生心裡您也始終是老師。”
“……”
後來顧景願無法,只有任憑他隨意叫了。
反正他本身就不在意任何稱呼。
其後,紀廉又與他說了一些京中這一年來發生的事。
顧景願來金陵一年多,遠離京中是非,這還是他第一次正式聽人說這一年中京城發生的變化。
“陛下北征前將安王安置在了燕王府,由燕王親自照料。安王今年不過只有八歲,是以很多朝臣都猜測,皇上這是早就下了密旨,已經立了安王為儲君。”
與昊王一樣,安王也是先帝的親子,皇上的胞弟。
他母親容妃位分不低,母家也有一些勢力,但可惜安王剛出生不久先帝便駕崩了。
太后也不知是不欲與之計較,還是要給榮太妃的母家幾分薄面,總之這些年母子二人在宮裡避著太后的鋒芒,一直沒什麽存在感,倒著實過了幾年安穩日子。
“倒不知皇上是如何想到他了。皇上至今未有子嗣,太后原本看中的是昊王的嫡子,希望暫行立他為儲,以固國本。誰想到出征前竟被皇上一口否決了……”
紀廉說著搖頭,“而且今年年節皇上直接在北部過的,都未曾回宮,聽說太后對此很是不滿。”
紀廉剛入朝一年,對於皇上和太后之間的關系並不很了解。
他雖知道皇上與太后之間不和睦,但仍是按照常人的想法,一聽說太后不滿,便隻以為她是念子心切,希望皇上回宮。
卻不知太后的不滿,還可能是皇上不回宮,那位宮外的昊王無詔便不能入京……
顧景願原本還靜靜地用茶杯蓋撇著茶水上面的碎沫子,聽紀廉說這些的時候,手上的動作便不自覺地停頓了下來。
修長素白的手指又輕輕地顫了起來,顧景願輕撫掌中翠綠色的杯蓋。
終究是什麽都沒問。
只是靜靜地聽紀廉說。
紀廉一看見自己敬仰的顧大人老毛病就犯了,說個不停,還有一堆問題想要討教。
直待到快到晚上,眼見天都要黑了,才驟然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告辭。
顧景願還想留他吃晚飯,但紀廉哪裡好意思再打擾?
嘴裡直說著改日再來拜會,接連推拒過後便跑路了。
將紀大人送走,顧景願如常回到房中,榮清正抱著繈褓中的小嬰孩兒,自說自話地教他認藥。
顧景願:“……”
顧景願無奈道:“晟兒才這樣小,榮兄現在教他是不是有些過早了?”
“學醫就是要從娃娃抓起。”榮清一臉理所當然道,接著又說:“外面那位什麽大人終於走了?可真夠聒噪的。”
顧景願已經伸手過去,熟練地將小孩兒抱在懷裡。
“許久不見聊得自然多了一些,打擾到榮兄了?晟兒方才睡午覺了麽?”
“睡了,才醒。”榮清說。
肉乎乎的小身體一旦被顧景願接受,晟兒便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方才還能咿咿呀呀地跟榮神醫認草藥,這會兒竟然再不看神醫一眼,就只顧著蹬踹著小腳丫,要往爹爹懷裡鑽。
“小沒良心的。”榮清在小孩兒的大臉蛋上輕輕捏了一下,對顧景願說:“晟兒沒什麽事,恢復得很好,將養個幾年,再大一些便會與正常小孩兒無異。”
聽他這樣說,顧景願稍稍松了口氣。
眉眼兒都變得飛揚了一些,真切笑道:“謝謝榮兄。”
晟兒生下時其實身體完好,是個健健康康的正常嬰孩,只是剛出生不久便家逢巨變。
他父親是江湖人士,因江湖紛爭而受人追殺,還連累了妻兒。
——晟兒的母親在逃亡中喪生,小孩子被他父親的舊部拚死保護流落到了顧景願這裡,被顧景願收留。
只是在逃亡中小小的晟兒也受了傷。
且那些武林人士並不肯罷休,還在四處搜尋這小孩兒的下落……顧景願無法,只能對外說是梅掌櫃的兒子從降生時起便身懷怪病,其實也不過是掩蓋孩子的身份罷了。
榮清說:“晟兒的病你倒是不用擔心,有我在。只是今日你身份敗露……難道曜陽又要搬家了嗎?”
顧景願目光清湛,聞言卻隻搖了搖頭,顯然已經做出決定。
其實他這一整日都在想這件事。
若是沒有晟兒的話,他大概會立即離開,換一個地方換一個身份,重新生活。
不是被人認出有何不妥,而是本身便不想再以顧景願的身份生活下去。
而一旦被旁人知曉他就是向陽侯,也自然會帶來許多麻煩,這都是他不喜歡的。
他原本的計劃也是在秦淮河畔稍作整頓停留,頂多停駐一年半載便繼續南行。
但現在有了晟兒……
如今外面的情勢,晟兒生父的仇家還在四處緊鑼密鼓地搜尋他,要置他於死地。
幼子何辜,顧景願不忍小孩兒被害,所以便將先前他收留的一些少年都安插在這明嶽樓內外做護衛。
但僅是這樣,顧景願也並不能安心。
他在此處開店,多少也與那些江湖人打過交道,知道對方的殘忍之處。
顧景願也會擔心有一天晟兒的身份暴露,他保不住他。
但今日自己是向陽侯的事情曝光,反而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
——武林中人打打殺殺都有自己的規矩,輕易並不會與朝廷有所牽涉。
是以若自己是向陽侯,是受百姓擁護愛戴的顧大人,即便手中並沒有兵馬和精良護衛,想必那些武林人士也不會輕易招惹。
少被招惹一些,晟兒的真實身份便愈加不易被人察覺,安全方面也就多了一分保障。
顧景願隻覺得自己如今什麽都顧不了了,只要他懷裡的小孩兒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
“你啊。”榮清歎氣,恨道:“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啊!”
他說著,握住顧景願的手腕,已經單指摸上了對方的脈門。
顧景願任他把脈,還是抱著晟兒,單手輕輕拍著他肉肉的小身子,笑道:“我哪有什麽事,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該做什麽。如今有了晟兒……這一切不都好多了。”
“是啊是啊,你兒子最可愛了,連他爹的心疾都治好了。”
榮清這般說著,已經把完了脈。
道:“用了兩回木竭子,曜陽的經脈已經比從前暢通了許多。”
“嗯。”顧景願笑著點頭,“我現在多少能使出一些內力了,都是榮兄的功勞。”
“那也是你自己肯努力。”榮清說,說著又歎息:“可惜先前楊晉找來的木竭便只有這麽多了,這草藥又隻生長在西域奇詭之地,太難采摘,堪說百年難遇,真是可惜!若是一直堅持用,或許曜陽可以恢復往日八成實力也說不準……”
顧景願卻對這事看得很開。
或許已經將那個人的遺願完成,再聽這個名字他反應都變得淡然了許多。
輕輕搖晃著懷裡的晟兒,他卻是無比釋懷地說:“好與不好都是命。”
若說有遺憾,那也是他現在的身體太廢,以至於想保護晟兒卻完全發不了力。
不過好在還可以用其他手段防備,所以顧景願也並無遺憾,只是說:“我現在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誰在外面?!”
原本自帶風情的桃花眼乍然向窗戶的方向望去,顧景願的眉宇間一瞬間鋒芒畢露。
但待意識到外面之人是誰時,他指尖稍顫了一下,將晟兒交給榮神醫,直接翻窗追了出去!
卻說白天,蔡縣令被押回府衙以後,混跡在人群中的龍彥昭也沒有立即現身。
他還處在一種激動到渾身發顫的狀態中,難以自拔。
沒人會比他更激動。
在看見阿願騰身而起的那個刹那,龍彥昭差一點驚呼出聲!
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阿願當年的模樣。
——全草原的駿馬都比不上他的腳程,當初阿願親自上場騎馬打獵,是何等攝人心魄的驚人場面!
意氣風發,少年英才。
那可不是說說而已。
……如果阿願未曾那樣出色過,或許他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瘋魔。
也正是因為見到過少年最強勁的一面,所以才會因他所失去的而感到心痛。
所以當再次看見顧景願騰身而起之時,龍彥昭便激動得險些熱淚盈眶。
都恨不得給這捉弄人的蒼天跪下。
龍彥昭此時,才稍稍理解了一些紀廉面對顧景願時的心態。
只不過紀大人崇尚的是顧大人的文采。
而他念念不忘向往追逐著的,則是顧景願的風華絕代。
心情久久難以平靜,龍彥昭想不明白喝了化元湯的阿願是如何重新習得內力的。
不過這也不重要。
他已經不是心裡完全裝不了事的年紀了,雖然心情激動,又有萬千疑問,但他還是重拾心情,率先召見了金陵知府和知州。
金陵府屬於大宜朝的重地之一,是經濟文化的重要之都。
竟然會有秦淮縣令那樣公然作惡、顛倒黑白之人,龍彥昭身為皇帝又怎會姑息!
他親自提審了蔡縣令,連帶著他那個背後使壞的親娘舅也一並處置了。
而後著實將金陵知府教育了一番,又吩咐了他們一些事情,待將這裡的事情全部安排完畢後,已經是傍晚了。
按理來說,依照計劃,也該是啟程回北部的時候了。
但龍彥昭在府衙內磨蹭了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一路避開人群,直直來到了明嶽樓。
就再看一眼。
白日,他混跡在人群中站在明嶽樓門口,就在阿願的身份猛地被紀廉挑明之時,萬民跪拜的那個空檔,龍彥昭稍一發愣,便躲閃慢了一步。
等到他閃身躲到一邊的時候,隻覺得心又緊張得快要從胸腔蹦出一樣。
——他不知道阿願是否看見了他。
很怕被他看到。
卻又忍不住,想要在人群當中再多看他一眼。
腦中全部都是一身月白色常服的阿願凌空而起的畫面,激蕩的心情一整天都沒有消退。
雖然已經明知道連內力都恢復了,阿願的生活當再完美不過,壓根兒不用自己操心。
但……
就再看最後一眼。
龍彥昭屏息提氣,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顧景願房間的屋簷上。
上一次過來他已經知道阿願的房間是哪個了……這次輕松摸了過來,他就這般趁著夜色,安靜地趴在外面的屋簷上。
龍彥昭也是藝高人膽大,自信若不私動,便不會被人瞧見。
但其實,成功趴上房頂的皇上心裡還是苦。
因為怕被阿願發現,是以完全不敢亂動。便造成了他也就能聽聽動靜,最後再看一眼阿願什麽的……做不到,不敢動。
根本就不敢動手掀房簷。
九五之尊生無可戀地癱在屋頂。
而後就聽著榮神醫說:“是啊是啊,你兒子最可愛了,連他爹的心疾都治好了。”
……心上不禁覺得有些疼痛。
像要滴血。
這兩日他也一直都在想這孩子的生母可能是誰。
得出的結論便是,誰都有可能。
雖然未在這院中看見任何一個很像是主母的人,但……
算了這個不能想。
一想就會頭疼得要命。
龍彥昭繼續靜靜地聽著。
便聽他們提到了……
原來阿願的內力,便是那木竭醫好的嗎?
……還未有全好?
隻生在西域奇詭之地的木竭……
心情再次陷入激蕩之中,仿佛看見了曙光。
以至於龍彥昭一個不注意,便泄了一口氣息!
阿願警惕的聲音自裡面傳來,龍彥昭再不敢耽擱,立即飛身從此處逃離!
他速度很快,但未想到,阿願此時的輕功卻已經不慢。
——龍彥昭一身漆黑的衣袍融入夜色,後面緊追而出的顧景願竟然隻落了他幾步!
“站住!”
阿願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在自耳邊呼嘯而過的狂風中,龍彥昭聽不出對方的情緒,也並不能清晰地判斷出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不敢回頭。
怕阿願看見他。
怕阿願發現是他。
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跑。
緊緊地握掌成拳,龍彥昭狠下心腸,再一次提速!
兩個人一個追一個跑,身影雙雙從秦淮河上空掠過,最終竟從人群浩瀚的市井來到了人煙稀少處,又從人煙稀少處來到了乾脆無人的地方。
四周已經沒有了亭台樓閣,只有一條長長的蜿蜒河水。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跑到了秦淮縣外空蕩的平原間。
頭頂是一輪高掛的圓月。
周圍再無房間屋舍可以掩蓋身軀,發覺身後之人竟然還在窮追不舍,龍彥昭左右為難,不知是該停下來還是該繼續跑。
前方便是一處茂密的叢林,或許跑進去,視線受阻,阿願便再也追不上他了……
“站住!再說一次,你給我站住!”身後再次有叫喊聲傳來,阿願的聲音已經不似最初時那般富有底氣。
眼瞅著便是密林,龍彥昭在心裡說了一聲對不起,隨後他一咬牙,仿佛下一刻便會飛身撲進其中。
但就在這時,青年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龍彥昭!!”
“撲通”一聲,一身內力驟然間全部泄掉,再提不起一絲力氣,龍彥昭直接落進了河裡。
與此同時身後也傳來撲通一聲響,顧景願也跟他一起,落進了這河水之中。
龍彥昭瞬間掙扎著站起身。
此處的河水水位極低,他直起身來,水位也僅到他半截腰身。
慌張地回過頭去看顧景願,就只見同樣落入水中的阿願一身衣袍和黑發皆已被打濕。
他抬起頭來,頭頂傾灑而下的明亮月光中,幾縷烏黑的秀發緊緊地貼著他的面頰,將他原本白皙如玉的一張臉襯得更為白璧無瑕。
顧景願喘著粗氣。
這樣長時間的運用輕功對他來說顯然十分吃力,他神色看上去都變得有些憔悴,一雙桃花眼痛苦地張著,眼眸輕眯,嘴唇輕抿。
但還是固執地抬著頭。
他問龍彥昭:“你要去哪。”
“阿願……”龍彥昭發現自己的嗓音太啞,啞得像幾生幾世都未曾說過話一樣。
他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就只是對著顧景願的雙眸,聽他問:“你都聽見了?”
“……你,是不是又要為我去摘那木竭了?”
聲音不複往日的平淡,或許是不住喘著粗氣的緣故,倒叫人很容易聽出他心緒的起伏。
平坦空曠的平原上,二人相對而立。
時間仿佛靜止了。
又像是那條那條靜靜流淌的河流一般,一切都從未停歇過。
顧景願的眼眸也有些發紅。
他已經看穿了一切。
上午便看見了這個人,當時還以為自己眼拙,認錯了。
直到金陵知府知州不請自來,雙雙趕到,顧景願便已經再明確不過——是皇上親自駕臨了此處。
而從方才,察覺到偷聽之人便是龍彥昭、當龍彥昭不欲與他想見,埋頭就走時起,他便猜出了他的想法。
……
這麽多年過去了,許久許久,顧景願的心緒都沒有如此起伏巨大的時候。
像生怕對方一轉眼便真的去了西域,他不顧一切地衝他喊道:“我說了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你到底懂不懂!”
眼眸睜大,長長的睫毛抖動著。
成為顧景願以後的第一次,他這樣歇斯底裡地喊:“龍彥昭!”
……
他喊他的名字。
明鏡如水的月光裡,他這樣喊著他的名字。
龍彥昭眼眸劇烈震顫,滿眼都是面前這個削瘦挺拔的身影。
就正如他早已被塞滿的心房,裡面滿滿當當,裝著的都是這一個人的身影……
龍彥昭再也忍不住。
他抬步,與腳下濕滑的鵝卵石做著鬥爭。
他披荊斬棘,逆流而上。
好不容易,他終於走到了顧景願的面前。
視線從對方白淨的面龐掠過,他近距離地、瘋狂地打量著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一雙薄唇。
而後,他無法自持地,緊緊地抱住了顧景願。
他抱著他,埋頭親吻著他被河水打濕的面頰,試圖去碰他的唇。
……
好像已經足足跨越了一整條漫長洶湧的河流。
他們渾身疲憊。
他們激烈顫抖。
但他隻想擁著他,緊緊地擁抱著他,將他嵌入骨血。
阿願……
終於重新環上那截窄腰、將這具日思夜想的身體再次擁抱進懷內,終於重新嘗到他的唇……
龍彥昭激動得無以複加。
激動得什麽都無法思考。
他希望時間能夠靜止,流淌的河水可以暫歇。
希望不要再有日升月落,希望生生世世……
阿願的嘴唇很軟。
有些微微涼。
龍彥昭剛剛觸及那兩片薄唇,便被人輕輕推開。
顧景願已經扭過頭去。
那邊輪廓鮮明的側顏對著他,不與他對視。
緊接著便是自他懷中掙脫。
……原來時間也僅僅只是過去了一瞬。
兩隻手臂間一空,悵然若失之感再次襲來。
然而對面的顧景願也依舊風韻標致,風華如故。
“阿願……朕……”
顧景願無比平靜地站立在他的面前。
龍彥昭曾不止一次幻想過再與顧景願想見時的場景。
但在那些無窮無盡、充滿熱烈纏綿的幻象裡,卻沒有哪一次,是這樣的相顧無言。
……
很久以後,顧景願才終於開口。
問的卻是:“皇上攻打北戎是為了我麽?”
“不,我不是為了你。”龍彥昭下意識地回答說。
就如同先前他早已編排好了的一般。
他的確有千萬種攻打北戎的理由。
諸如北戎騎兵屢次三番騷擾大宜邊境,連他們大宜的少將軍都葬身於那裡;諸如大宜如今兵強馬壯,國庫充盈,若不趁機收服北戎更待何時?
又諸如大宜與北戎積怨已久,早晚都會有一戰……諸如、諸如……
當初他是如何說服燕王和丞相他們,支持自己進攻北戎的,他都可以拿來說與顧景願聽。
但對著對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龍彥昭卻什麽都說不上來。
因為不能否認的是,刨除這些外在因素,他執意要攻打北戎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
“往事不可追。”
顧景願的聲音徹底恢復冷靜。
他已經轉身。
“過去了便讓它過去。”
月白色的衣袍被河水打濕,服帖地包裹著他細瘦的腰身。
龍彥昭看不見他的臉。
亦不知他如今,是作何表情。
他就只能靜靜地佇立在原地,聽顧景願說:“陛下已經放我自由了,便不會,也放了自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