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前面就到江南了。”
一行數十騎人馬,星夜兼程從北部趕到了中原地帶,一路上跋山涉水晝夜不息,未有停歇。
但聽見手下回稟,為首之人卻當即手臂一收,勒住了馬韁。
看著山坡下面燈火輝煌闌珊,星星點點修飾著長流河畔的景象,那為首之人突然又無故陷入一陣緊張。
“阿……向陽侯便是在這裡?”他聲音極度沙啞粗礪。
像風沙打磨著岩石,乍聽起來還帶著一些滄桑。
為首之人穿著一身黑衣,因一路上風塵仆仆,黑衣也已經布滿灰塵,形容頗為狼狽。
只是他跨於馬上的身姿挺拔似巍峨雄山,使得其狼狽中也帶著幾分堅硬堅韌之意。
除此之外,他面部線條如刀斧雕琢般分明明朗,斜飛入鬢的眉宇間亦是英氣十足。
因著長期在戰場上廝殺的緣故,英俊中又帶著幾分戾氣,疏狂中帶著幾絲凶殘,一襲寒氣遍布周身,看上去亦正亦邪。
“是。”後面的屬下如實匯報:“侯爺雖然將眉骨上的疤痕抹去……輕微易了容貌……但特征還是很明顯,極好辨認。”
“嗯。”為首之人聞言,八風不動,隻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稍稍閉了閉眼。
腦中便自動映出那一道纖細修長的身影。
顧景願……
一年了。
一年多了。
……
你過得還好?
重新張開眼睛,為首之人將手中長鞭一揚,率先縱馬前行。
一行人長驅直入,鬧市中倒也不能再騎馬,幾個人將馬安頓在了驛站,龍彥昭帶著幾個影衛直接向探子打探到那人所在的方位行進。
秦淮河畔夜夜歌舞升平,但卻似與龍彥昭無關。
即便他是皇上,此時也沒有幾分興致觀看這四海升平的景象。
甚至他沿途都沒什麽表情。
皇上這一年多都這樣,幾乎沒什麽神色變化,因此才叫人難以琢磨,才更令人覺得可怖。
今夜不知是有什麽大型活動,河岸邊全是出門逛街的百姓,來來往往好不熱鬧。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龍彥昭的身高仍是最高的,鶴立雞群。
他像是一把鋼刀直接劈開沿途的人群,向著那個他心中固定的目的地堅定進發。
……皇上的腳程很快。
絲毫都不允許自己被人群阻隔住一般,幾個影衛給他開路都來不及。
“陛下……公子。”影二忍不住與他並肩而行,叫住了他。
龍彥昭稍作回頭。
一雙眼睛直白且犀利,望著人時總會令對方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
影二有些緊張,但還是提醒他:“咱們要不要換身衣裳……”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陛下身上這身簡陋的黑衣。
……簡陋倒是沒什麽,關鍵是灰撲撲。
一直以來趕路都穿它了,蒙了一身的灰。這若是被顧大人見了……
“的確是不妥。”龍彥昭沉吟一番後說道。
這麽長時間沒見了,他是合該給阿願一個好印象的。
若是一個全新的印象就更好了……
龍彥昭讚揚地看了影二一眼,覺得他不愧是自己的影衛首領,見多識廣,還知道向陽侯愛乾淨。
“回去記得管朕要賞賜。”皇上說。
說完,他抬眼向四處張望,便帶著屬下們躥進了一家成衣鋪中。
影二:“……嗻。”
其實對於影二來說換衣服還是其次。
關鍵是人這麽多,皇上一門心思地往前衝,萬一遇上了刺客可怎麽辦!
這一年多皇上遭遇的刺殺還少麽,雖說江南一帶遠離戰火,相對來說比較穩妥,但還是小心為上。
從成衣鋪中再出來,幾個人搖身一變,都變成了一襲布衣長衫,手持折扇的公子哥。
——正巧趕上鄉試,周圍人大多是這身打扮,若想不引人注意,當然還是要穿與他們一樣的衣服。
只是跟隨皇上的這一隊人……包括皇上本人,都是在沙場上拚殺過的,出生入死,血洗草原黃沙,一個個凶神惡煞,看上去就不像是個文人。
再說長期鍛煉也使他們的外表看上去更為高大強壯,就算換了衣裳,在人群中仍舊是極為突出。
是以臨進明嶽樓之前,龍彥昭還理智地提醒自己的部下:“注意收斂,別驚動任何人。”
然而他雖然表面看上去平靜,心中卻緊張得砰砰直跳。
——他此刻就站在阿願開的酒樓門前。
過了這道門,他便能看見……
酒樓之中熱鬧非凡。
……或者說太熱鬧,他們來晚了,一開始壓根兒就擠不進去那道門。
賓客雲集響應。
龍彥昭驟然想起先前顧景願與他說過的那番關於經營酒樓的心得與言論,看著如今眼前的盛景,不禁有些欣慰。
不過又在意料之中。
……這裡的老板可是顧景願啊。
阿願想做的事情哪兒會有做不到的呢?
龍彥昭搖了搖頭,回過神來,開始有些暴躁地往裡擠。
可惜正中的擂台上面不知在舉辦了什麽活動,別說是進門兒,連後門對著的河道上面都停滿了畫舫遊船,上面甚至連個落腳地兒都沒有……
等他們終於擠進去了,裡面的活動也已經結束。
龍彥昭剛進門兒,就聽人高聲呼喊梅掌櫃……他身高有優勢,視野比常人要開闊,因此不經意間一抬頭,便看見了那憑欄旁所立之人……
一年多沒見,再看見這個身影,龍彥昭幾乎愣在當場。
對方換了一身深顏色的服裝。
黑發不像在朝中那樣總是規矩地挽一個發髻。而是留了一半的發散落開來,工整地披散在肩上,長身玉立,出挑醒目。
他視線淡淡地環視著樓下,表情平和寧靜,卻又像佇立雲端,自帶神聖光芒,高高在上。
任你如何跳躍觸摸,也不忍碰觸其一片衣角。
……
顧景願便是那樣淡然地站在那裡。
容姿沒有變。
離得太遠,容貌上有些看不清,但一切似乎還是一年前所見的模樣……
龍彥昭心房顫動地更劇烈。
他不得不緊緊捂住心口,盡量阻止裡面的那顆心跳躍,才能防止它從胸腔裡面蹦出。
可盡管這樣,他卻又在對方視線看過來時不受控制地向旁邊躲閃,直接閃身到屋內漆紅粗壯的立柱後面。
再後來,人群中爆發出各種激昂起哄的議論之聲。
他才知道這裡有人極度仰慕顧景願。
……也實屬正常吧。
阿願那樣風流標致、完美無瑕的人物,走到哪裡都該是極受人愛戴推崇的,有人喜歡一點都不奇怪。
誰會不喜歡顧景願?
龍彥昭再次捂住心口,裡面的心臟在隱隱作痛。
他與阿願都一年多沒見了……
他不知道他過得怎麽樣。
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是一個人。
再後來,龍彥昭便眼睜睜地看著顧景願與那名他的仰慕者雙雙消失在了樓上。
樓下聚集觀看比賽的人中也不全是文人墨客,還有許多當地百姓。
茶余飯後,大家最喜歡談論的就是哪位佳人相中了哪位才子,哪位才子與哪家的姑娘趁夜泛舟。
而在這明嶽樓中,被拿出來討論最多的,自然便是那位梅掌櫃的事情了。
什麽今日拔得頭籌的薑公子也完全不過是為了博取梅掌櫃的一個眼神,什麽他已經在此徘徊數月,日日執著糾纏……
再聽不下去,等回過神來,龍彥昭已經閃身來到了梅掌櫃家的後院。
小小的庭院中建了一個小小的涼亭。
繁花似錦,將盛夏的夜晚點綴得泛起了一絲輕微的涼意,落英繽紛,整個院中都有種淡淡清香氣。
……顧景願在京中的住處便不是這樣的。
龍彥昭去過他府上兩次,與這相比那裡簡直要簡陋得多。
不是庭院簡陋。
而是四開的大院,寬敞明亮,但主人卻從未用心裝飾過。
院中無花草,屋內無擺設。簡簡單單,就像顧景願一顆目標直接直白的內心一樣。
……他早就應該覺出不對的。
顧景願在京三年,家中一直都是一片蕭索單薄。
他早該發現的。
……
深知阿願五識比旁人要敏銳得多,龍彥昭猛力屏住氣息,不敢有片刻失神。
蹲在梅掌櫃家院中不起眼的角落裡,嗅著周圍淡淡的草木香,龍彥昭悄悄聽著他們談話的聲音。
……幸好,那位什麽薑公子也只是阿願的迷弟之一。
至於說他是什麽昌國的三皇子?
龍彥昭露出一個陰鷙的微笑,無聲的。
——只要阿願不喜歡他便好。
……
那阿願有喜歡的人了嗎?
這麽久了,他還是一個人嗎?
心上又有些不舒服。
龍彥昭努力克制。
……不能被阿願發現。
他就只是來看一眼。
看一眼罷了。
……或許也不是一個人了吧。
阿願那樣美好。
傾慕者一定不計其數。
在最喜歡的地方,做著最喜歡的事情,再選一個喜歡的人……
他值得這樣的美好。
而自己,只要確定他還好就好了。
但也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麽一點兒可能,阿願至今還沒有找到一個令他喜歡、能夠另眼相看的人……
若是這般……
像等待上天宣判一樣,結果是五五開的,可能這樣也可能那樣。
而每次一想到這些,龍彥昭便緊張到呼吸都變得困難。
即便知道第一種可能更大,已經完成一切目標的阿願該追尋自己的自由了,但他還是在奢望……
突然,屬於小嬰兒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龍彥昭呼吸一滯。
他無法阻止自己的身體探出頭去看院中的場景,就眼睜睜地看著幾名女眷將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交到了阿願手上……
“公子,小少爺又不肯睡覺了,哭著讓您抱呢。”
“別說,這孩子長得跟你還真像!”
……
心臟似乎更疼了。
裡面嘩啦啦的,像是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瑜文帝愣在原處。
他就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呆呆地等在那裡。
直到那位三皇子被顧景願請了出去。
直到哭聲漸遠。
直到那令他魂牽夢繞的修長身影消失在院中。
秦淮河畔邊,深夜依舊燈火通明。
不斷有畫舫從此處經過,半倚在橋欄上的龍彥昭一手握著一隻酒壺,另外一隻手向下伸著,無意義地擺動著,看樣子是想去撈水中的月亮。
“既然那麽放不下,又為何要狠心分別這麽久?”一旁的卓陽青說。
去年年節以後皇上就有了大動作,出手將京中腐朽世家們全部整治了。
卓陽青身為廣平王世子,又有爵位在身,雖然與盤踞京城的紈絝世家們不一樣,但為了防止他被波及,龍彥昭還是提前將他下派出了京城,所選之地,有意無意便定在了江南。
如今小侯爺每日也要去衙門點卯,職務有時候還不清閑,無巧不巧,這次正是被知州大人派來協助主考官,共同辦好這次鄉試。
如今聽說皇上來了,小侯爺自然是趕過來接駕。
只是沒想到兄弟倆一年多未見,剛見面就要看他在這裡黯然傷神……
再見面,皇上的五官都要比以前成熟了許多。
見他也不說話,卓陽青只能盡量分散著他的注意力,又說:“顧大人的那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吧。”
此話出口,沉默如石頭一般坐在那裡的皇上終於有了個反應。
他眼睫抖動了一下,望向小侯爺,示意他繼續說。
小侯爺的目光卻有些躲閃:“主要是……沒聽說他身邊多了個人啊……”
卓陽青其實也不確定。
皇上將他派來江南這邊,但也不在秦淮一帶做事。
雖然明白皇上的苦心,是要他找到顧大人,若顧大人果真來到了江南便順便照應一把。
但卓陽青能做的也是派人在明嶽樓附近看著,確保沒什麽可疑的人來傷害向陽侯。
再多的……他若是做了,恐怕就暴露了。
再說皇上也的確未對他提出任何要求,更沒叫他打聽過任何關於向陽侯在外的事。
顧大人離京以後皇上便將影衛們都撤了,後來更是直接禦駕親征,在北部待了一年多,也再沒派人打聽過這個人。
朝中的大臣們還沒忘記顧大人。但大家也隱約覺得,皇上應該是已經將他忘了。
畢竟這一年多來,皇上日夜身陷沙場幾次出生入死,都再沒提過顧大人的名字。
除了依舊是一個人,不選秀不封妃嬪皇后外……
但也可以理解。
一直在打仗,不也一直都沒有那個時間不是。
別說別人,就連深知皇上最後對誰動了心的卓陽青都要以為他是真的放下了。
卻沒想到,如今北部的新形勢才初見端倪,皇上就直接千裡奔襲來到了江南……
“所以皇上,您這不還是在惦記著人家?……那您這一年多不管不顧又是怎麽回事兒?我要是顧大人我也……”
我也不等了。
後面的話,小侯爺沒敢說出口。
“朕與阿願之間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龍彥昭說。
說著,他半靠在那裡微微仰脖,酒壺傾倒,瓊漿玉液緩緩流下,滴入嘴中。
如果阿願只是阿願……他或許會直接將他綁在身邊、困於眼前,日日夜夜地糾纏他,對他好,把他捧在心尖兒上,建最美最華麗的宮殿給他。
可……
阿願卻是那個背負了太多的阿願。
他心疼他。
心疼顧景願。
疼到不能呼吸。
疼得不能原諒自己。
在那種強烈的心疼下,為阿願報仇已經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或者說,也是他唯一能做的、該做的事。
而若要報仇,若要讓所有傷害過阿願的人全部付出代價,那顧景願便不能留在京中。
他不想有人聯想到顧景願。
不想百年之後有人置喙顧景願,說瑜文帝是為他北伐北戎的。
也不想顧景願再被人誤會了。一絲一毫都不想。
所以要放他走。
不問不管。
甚至……不能留在自己的心上……
對於龍彥昭來說,與北伐期間都將顧景願勉強留在身邊相比,他寧願就這樣偷偷想著他、悄悄念著他,同時……狠心放開他。
是的,他放開顧景願了。
誅殺族人的事情怎能讓阿願來做?
兩國交戰,所有殺戮罪孽,都由他龍彥昭一人承擔。
沒錯,他就是放開顧景願了。
放他歸於天地,隱沒在他喜歡的人山人海,任之縱情燈火嫣然。
放他去追尋自己想要的自由。哪怕從此天高路遠,再無前緣。
雖然龍彥昭也有奢望。
奢望能有機會讓阿願喜歡他,心悅他。
那樣他就可以在所有事情都完成後,再緊緊地擁抱他,不松手。
……這一年多來他一直很忙。
但偶爾閑下來的時候……只是偶爾,他會縱容自己去做一個夢。
一個……重新擁抱阿願的夢。
…………
不過即便夢醒了,發覺自己已經無法環抱住他,那似乎也沒關系的。
只要阿願幸福……
只要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沒關系的。
也料到過這種情況了。
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所以……
真沒關系的。
最後一口清酒入喉,龍彥昭兩隻手雙雙垂下。
唇角勾起,當今聖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清酒入喉,為何帶來的卻是苦味?
酒壺重重砸在地上,在青石板的河岸邊跳動了兩下,向遠處滾落。
龍彥昭一晃神兒的功夫,身體一歪,向旁邊傾斜了一下,竟然直直栽入了旁邊的河道之中!
小侯爺和守在旁邊的影二:“陛……!!”
顧景願隻身抱著懷裡的嬰兒回到屋內,並沒有立即放下,而是用自己的手臂細心地托著小嬰兒,輕輕地搖晃著。
嘴裡輕輕淺淺地哼唱著家鄉的安眠曲,他低垂著眉眼,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懷裡的小孩兒。
兩三個月大的小孩子,白白淨淨的,圓圓的眼睛忽閃忽閃,一眨一眨地望著他。
顧景願心上柔軟了一分,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小孩兒柔軟的面頰。
而後他的那根手指便被小孩握住了。
小小的孩子,整個手掌的寬度都不及他一根手指長,就那樣死死地攥著他。
又軟軟的。
而後,已經吃飽喝足的小孩子瞪著好奇的大眼睛,衝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顧景願呼吸都滯了一下。
數月前答應暫時收養這個孩子的時候,對方才剛剛出生不久。
小小的一團兒,又脆弱又軟糯,他根本就不敢抱他。
現在已經比那時候好了許多,他可以熟練地抱著他,獨自哄他入眠。
小孩兒很依賴他。
每晚都要他親自哄了才肯入睡。
顧景願也不在意,沒有任何不願。
事實上漫漫長夜都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而變得不一樣了……
“寶寶……”
削薄的嘴唇輕啟,顧景願低低地喚他,聲音很輕很柔。
小孩子全無睡意,圓圓地臉蛋衝著他,肉乎乎的手腳都蹬踹著,更加開心地笑了起來。
顧景願也跟著揚起了唇角。
他目光清湛,眼眸隱隱透著光。
與溫和的表情不同的是,他眼神中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很濃,好似好多年來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信念了。
他在小孩肉乎乎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再抬頭時,面上比方才多了些血色。
顧景願偷偷說:“父親……父親會保護好你的。放心吧寶寶……”
第二日,是榮神醫登門拜訪的日子。
榮神醫兩個月前被梅掌櫃請到了江南,不是為了遊山玩水。
而是為了給梅掌櫃家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看病。
小孩子很小,又身患怪病,也唯有請榮神醫出馬才能救治一二,得以續命。
榮清給小孩兒號脈,顧景願便抱著小孩子,盡力安撫他。
他淡色的薄唇緊抿,仔細觀察著榮清的神色,生怕這一回診脈又出現什麽不好的狀況……
正緊張的時候,突然有前面的小廝跑了過來,聲音有幾分急切。
“掌櫃,外面有人鬧事,您快出去看看吧!”
顧景願抬眸望了望門口,又看了看自己懷裡的孩子,有些糾結。
“你去吧,這也不用你。”榮清趕他,“不是還有這麽多人照顧嗎?”
他指的是顧景願專門雇來照顧小孩的奶娘和侍女們。
“好。”顧景願這才起身,將小孩兒遞給其中一位乳娘,又道:“那就麻煩榮兄了。”
說著,他跟小廝一起走去前面的鋪面。
等經由後院來到酒樓大堂前,裡面已經黑壓壓地圍了一圈兒的人。
外面的人都是在看熱鬧的,衝突中心,是幾個手拿木棍等凶器的小混混,聲勢很浩大,嚇走了尋常用餐的食客不說,好像還將自己的一位小廝給傷到了。
“這是怎麽回事?”顧景願的聲音在大堂內響起。
他音色有些清冷,聲音也沒有太大起伏,但嘈雜混亂的大堂卻愣是因為他這聲詢問而安靜下來。
外面看熱鬧的百姓以及被地痞們趕到門外的食客們都不約而同地輕呼:“梅掌櫃來了。”
“是梅掌櫃來了。”
“梅掌櫃快報官!這太無法無天了,光天化日打砸搶,反了天了!”
“誰說我們打砸搶了?!”外頭的議論聲被裡面的地痞聽見,一個穿著破爛衣裳、手持木棍的混混對著門口啐了一口:“昨日在這兒吃壞了,今日還不能來這兒說說理了?”
凶完了路人,他又轉回頭來看著顧景願。
那混混一邊要人扶出一個捂著肚子哀叫不止的同夥兒,一邊痞壞地笑著,對顧景願說:“梅掌櫃,在你這兒吃壞東西了,你說這事該怎麽辦?”
“吃壞東西了?”顧景願的表情很淡定,只是清冷疏離地笑著:“這好辦,別擔心。正好有神醫在我這裡……”
他對自己的夥計說:“快去將榮神醫請出來,在哪裡吃壞了是小,傷了身體也就是大事了,快去。”
對面的地痞們:“……”
其實哪裡有吃壞肚子,他們單純就是來這裡找事的。
那個哀叫不止的同夥也只是象征性地裝一裝,如今卻有些裝不下去了。
無他,實在是榮神醫來到秦淮還沒兩天,便醫治了不少疑難雜症。
能百病全消不說,還經常分文不取。
他在這兒的兩個月已經徹底馳名秦淮河畔,河堤兩岸的人對他的呼聲極高。
若等會兒要被他診治,那麽裝病一事,很輕易便會被戳穿……
隻怪榮神醫經常神龍見頭不見尾,也不住在明嶽樓中,是以即便隱約知道榮神醫與這裡的掌櫃交好,他們也沒想到榮神醫竟然現在就在店內。
“是誰病了?”一襲青衫的榮清從後面走出,臉色很臭。
他已經聽去叫他的夥計說了是什麽事,剛聽說竟然有人敢來找顧景願的麻煩,榮神醫直接炸了,快速踱步而出,他直接走到那個捂著肚子的壯漢面前。
“是你吃壞了?”
把脈問診一氣呵成,不容人分說間,榮清已經將幾根銀針刺入了他的指尖。
“啊!”那壯漢呼痛大叫。
其他人沒反應過來,都嚇得紛紛後退。
“吃得太多,飲食不規律,便秘,早起脹氣。”榮清面無表情地說:“你不是吃壞了肚子,只是積食了。”
眾人:“……”
榮清繼續面無表情地說:“不過食物在體內淤積,時間長了也會致使腸胃受損。所以我準備給你開一副方子,售價只要五兩,你考慮一下?”
“……”
外面看熱鬧的人群中響起一陣譏笑聲。
是啊,明嶽樓的食物會有問題?他們可不信!
有人不耐煩地吆喝:“既然不是吃壞了,那便趕緊出去,別耽誤我們吃東西!”
“對!就算真吃出了什麽問題,那也該去官府報官啊!快走快走!”
“既然是個誤會……那梅掌櫃,是我們叨擾了。”
打頭之人說著,向顧景願作了個揖,跟著就要走。
今日他們的目的其實已經達成——就是被人雇來給梅掌櫃找麻煩的。
撿食客數量比較多的中午和晚上前來鬧事,再趕在官府來之前離開……待他們來的次數多了,大家都知道明嶽樓是非多,便不會有人再來這裡吃飯,到時候附近酒樓的生意便可以變得好做一些……
要怪就只能怪梅掌櫃這邊生意太紅火。尤其是夜間,這裡幾乎匯集了所有知名才子前來切磋互相討教,全河畔的酒家都沒有他這邊的熱鬧,自然是要遭人妒恨。
“慢著。”
幾個人正想走,身後卻傳來了梅掌櫃的聲音。
他今日已經換了身衣服,顏色比昨晚的要淺,是一襲月白色的長袍,更趁得他彬彬有禮,溫潤如玉。
只是梅掌櫃的聲音冷厲,聽上去全不似往常那般隨和。
他向前走了幾步,直接來到自己被打了的夥計面前。
“列位雖說是受人之托,來故意來鬧事的。但打了人也該負責不是?”他說話的音色很平淡,幾乎沒什麽起伏,但又像是醞釀著什麽怒意一般,振聾發聵。
“什……什麽受人之托,我們是真的以為吃壞了肚子……”打頭之人嘴硬不承認。
“不管如何,打傷了人就要負責。”梅掌櫃已經直接了斷道:“來人!”
他一聲令下,竟然直接從後方跑出十余個同樣拿著武器的青年。
這些青年個個年輕魁梧,臉上稚氣未脫,且穿著一樣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梅掌櫃私養的護衛。
明嶽樓圍觀的人群中再次響起一片驚呼。
他們中有不少人經常來這裡吃飯,還有不少人便住在此處,卻從來不知這樓中竟然還有護衛……
十幾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護衛瞬間將那幾位前來搗亂的地痞圍住。
只見梅掌櫃一雙桃花眼婉轉流光,其後美目又驟然睜圓:“將這些人擒住,全部押解送官!”
“是!”那些年輕的少年們都十分聽話,動作也整齊規劃,看上去像受過訓練。
他們皆依自家掌櫃之命行事,看上去唯命是從,自梅掌櫃一聲令下過後,便將那幾個地痞流氓團團圍住,這會兒也沒費什麽力氣,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全部扣住押在了地面上。
“記得將幕後主使問出,鄉試在即,尚有眾多學子來此入住,我不希望以後再有人來我這樓中找麻煩。”梅掌櫃又說。
“是。”
這群少年之中明顯有個領頭人,面龐很生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大,卻手長腳長,骨骼勻稱,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那些個少年領命,押著人去了。
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盡,食客們重新坐回去,明嶽樓再次變得客似雲來。
經歷了今天這一幕,所有人都知道明嶽樓中有打手,有訓練有素的護衛,再想找小混混過來故意搗亂是不可能的了。
“這顧大人,真是未雨綢繆,又有無窮無盡的方法和手段,難怪陛下您一點都不擔心。”
散開的人群中,卓陽青跟高大威武的瑜文帝走在一起。
皇上並不說話。
昨夜掉進河裡,便順便在裡頭洗了個澡,龍彥昭如今已是冷靜了許多。
顧大人智慧超群,的確不會被一些普通的競爭對手打敗。
他從未擔心過這一點。
只是阿願後院裡所養的那些少年……
龍彥昭敲了敲自己鈍痛的太陽穴,不允許自己亂想。
但又無法做到不去想。
因為阿願看那些少年的目光……實在是太熟悉、也太叫人妒忌了。
……就跟很多年前阿啟看龍四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