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城?”
顧景願話音一落,帳內便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議論聲。
“本王倒是有些不明。”這一回是廣平王率先開口。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顧景願:“侯爺既然說攻左,那便是認定北戎會將主要兵力都分布在右城。可此種推論侯爺又是因何而來?”
“下官雖說攻左,但卻也並不認定主要兵力在右城。”顧景願搖頭說。
但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打馬虎眼,直接走到沙盤面前。
他習慣低垂著眉眼,舉手投足都極為內斂,溫潤如玉地款款走至眾人面前,書生氣十足。
但待修長白皙的手指捏著一面小旗子,驟然沒入沙堆之中時,這一刻顧景願的氣息變了。
變得更幹練。
整個人看起來也愈加挺拔,像一把鋒利的寶劍,縱然長年不出鞘,可依舊筆直鋒利,劍透寒光。
他侃侃而談:“若以此棋代表北崖兵力,依照方才那位將軍所說,北崖差不多會出五千到七千兵馬。北崖國力雖不及北戎,但人人都是天生的獵手,單兵比北戎單兵要更加驍勇善戰,為此,想要抵擋北崖的攻勢,北戎便只能派出更多的兵馬。這裡我們就推測是七千到一萬人。”
他說著,又拿出一面其它顏色的棋子代表北戎。
“列位都知道,北戎幾方大營幾乎皆以潰不成軍,如今還絕對忠於北戎王的便是這左城和右城中的兵力。若要抵抗北崖也只能從左右城中抽出兵馬,如此一來,北戎留下來對抗我們的兵力便只剩下不足六萬……”
“侯爺說的這種情況我們之前也考慮到了。”
下方的一位將領道:“可是北戎即便還剩六萬,我們在這裡能夠調配的兵馬也只有四萬。外加上左右城池天然的地理位置,本就易守難攻。若北戎王將六萬兵力都集中在一處,或者一處集中了五萬……到時候若我們貿然進攻,只怕會萬劫不複。”
面對質疑,顧景願直言道:“不會。”
“……侯爺?”那將領不解。
顧景願稍稍頓了一下,而後斂眉,輕聲道:“不會有任何意外。”
說著,他視線緊盯沙盤,在對方不解的追問中,他手
指又動了。
向陽侯說:“除去迎擊北崖的士兵,便暫且假設北戎所剩的六萬兵馬中,會有騎兵兩千,弓箭手五千,其余皆是步兵和長矛兵。其中弓箭手最擅長守城樓,也是我們將要面臨的最大阻礙。不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擺弄沙盤,將標志著各類兵種的旗幟都擺在了上面,而後開始細細推演,親自將“不會有任何意外”的理由展示給大家。
他列出了很多種情況,但每一種講解的都極為言簡意賅,簡單易懂。
簡單來說便是,若北崖當真出兵攪亂北戎,北戎派出相應數量的兵馬迎敵,則以北戎內部所剩的兵種數量來說,其實無論城內部署如何,大宜朝先敲哪座城都是必贏的局面。
眾人:“……”
主帥營帳內,顧景願淡定地將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都推演了一遍,最後得出了這麽一個結論。
面對這個結果,所有將領都沉默了。
……他們沒有料到,明明看起來是極度複雜的局面,結局竟會是如此簡單!
“侯爺的意思是,無論裡面是如何部署的,只要我們做足準備,先攻打哪座城其實都一樣?而之所以選擇左城,是因為與右城相比左城地勢要相對平坦,更容易攻破一些?”有人磕磕絆絆地總結道,聲音還透著難以置信。
顧景願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正是如此。”
有人則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為什麽侯爺演示的時候我覺得都對,但面對這個結論卻又覺得簡直難以相信?!”
有人則直接愣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我估計這個局勢……連北戎王自己都想不到。”
“好!”龍彥昭直接讚歎地給予了肯定,同時不著痕跡地將顧景願從沙盤邊帶離了些許。
——方才眾人聽得入神,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圍在沙盤邊聽阿願講解。
因為阿願思緒跳動過快,很容易讓人跟不上他的想法和思路,這些將領們便只有牟足勁兒聽著,漸漸的便利沙盤越來越近。
近到都快挨到顧景願了!
龍彥昭一邊聽著一邊難受得牙癢,卻也不能發作,這會兒顧景願終於講完了,他忙將人拉了出來,順勢道:“眾將對侯爺的推演還有什麽異議?若沒有,北崖進
軍北戎之時,便是咱們攻打左城之日!”
因為皇上帶著侯爺退後,其他人也自然從沙盤邊散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們的腦中還在回想方才顧景願做出的種種推演。
越是回想,便不禁又一次對他刮目相看!
想要做出這種推演,單是有強大的動腦能力還不行。
他必定要充分了解戰場上各式兵種的作戰方式和優缺點,還得深知敵我雙方、甚至包括北崖軍隊的實力強度。
綜合這些因素以後才能獲得一個基礎的假定條件,而之後基於這種假定條件的推演則完全就是一種……考驗動腦能力和對各種戰術運用程度的時刻。
也就是說,能得出這一結論,不僅要聰明過人,還要了解戰場上的所有常規的、非常規的戰略知識……
所以侯爺究竟是如何掌握這些的?
難道都是通過書本上……?
無論眾人心中是如何驚詫驚奇,方才顧景願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極有道理,完全挑不出錯處。
在場的將領們不僅提不出半點異議,相反的,他們此時所想的就只有——
他們大宜的文曲星……果真是非同凡響!
“哈哈哈!精彩,果真是精彩絕倫。”廣平王率先站了出來。
他一邊鼓掌一邊看向顧景願,目透讚揚的光芒:“先前總聽皇上說侯爺聰明絕頂,今日見了,侯爺果然神機妙算,是曠世奇才。”
猛地被誇,顧景願還是會覺得窘迫。他道:“當然下官的推斷只是單純從兵力方面出發,戰場勝負還需要結合天時地利人和,下官也僅僅只是推論罷了,剩下的還是要有皇上、王爺以及諸位將軍們各展實力才能實現。”
說著,他對在場所有人都拱了拱手。
態度很謙和,話語也很誠懇,無形中將整個營帳的人都抬高了一分。
皇上看他自是滿眼都是歡喜的。其余人則是完全想不到,方才在沙盤邊鋒芒畢露、舌燦蓮花的侯爺這會兒還能如此謙卑,不由又對他心生了幾分好感。
先前壓根未將向陽侯看在眼裡的將領們這會兒已經徹底由侯爺竟然會武的震驚進展為自愧不如的膜拜,眾人都紛紛拱手回禮,紛紛表示必不叫侯爺失望。
卓衍也滿意地捋了捋胡須。
對這位侯爺他忌憚過,也好奇過。
忌憚主要是源於他曾經在朝中與皇上之間的關系。
好奇則是從去年開始,皇上驟然變了個人。
而究其根源,從卓衍獲得的種種情報來看,似乎是與小顧大人突然自請離京有關……
雖然皇上從未在人前提到過,但從那以後,他對這位向陽侯便多了幾分好奇。
更遑論,將顧大人帶回來的這幾日,皇上又變了個模樣,比以前開朗了許多,便更加坐實了卓衍的這個猜測。
他一直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將皇上影響至此。
於是這份好奇便保留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卓衍才終於明白,這位顧大人究竟是有什麽特色,才能讓皇上非他不可。
只不過……
特征和特點是看到了。顧大人的確是機敏不凡,完美無瑕。
可是如此驚才絕豔之人,出現在他們大宜……這究竟是福是禍?
……
如論是福是禍,至少這次向陽侯的推論不會有錯。
近一步攻打北戎的計劃便就此敲定。
即便敲定了率先攻打左城的計劃,但也正如顧景願所說,戰場勝負多有變數,是以後續要準備的事宜還有很多。
比方說左右城池之間若要互相支援,援軍一天便可抵達。
是以等到真的開戰破城之時,給大宜軍的時間並不多,必須要準備得萬分充分得當才可。
龍彥昭詢問了廣平王的意見後,親自下令,將種種任務都分配下去。
眾將散開,都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龍彥昭還記得顧景願方才身體不適的事情,他單獨將顧景願留下來,命人將先前便吩咐下去的養生羹湯端上。
顧景願今日說了那麽多話也渴了。
他沒客氣,自己動手一杓一杓地將那湯喝下。
原本打算伺候侯爺用湯的皇上:“……”
皇上還有很多事要忙,眼見著顧景願將那湯喝完後,他又交代了一番,要顧景願好好在營中休息,補個回籠覺,這才放心地離開出去辦事。
顧景願趕他去做事,自己也沒在主帥帳中多待。
戰事前的準備工作沒一件他能插手的,他也不願摻和,離開主帳後,顧景願徑直向後方自己的營帳走去。
路上,他遇到昨夜在
皇上帳外遇見過的那年輕將領,與之擦肩而過。
顧景願腰背挺直向上,依舊筆直前行。
但那年輕將領卻在猶豫過後,折身追了上來。
“侯爺留步。”
顧景願停住腳步,不解地打量著這位攔住自己的年輕校尉。
他記得這位方才也在主帥帳中聽他推演,以為對方是還有什麽問題沒聽明白,不禁問道:“將軍何事?”
但面對顧景願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那校尉卻突然雙膝跪地,道:“末將……末將是來給侯爺請罪的。”
“……”
顧景願聞言,重新打量起這個人。
他凝神細看,俊秀的眉頭緊蹙,只聽那校尉言道:“末將曾經是楊少將軍軍中的一名小兵。或許侯爺不記得了,但末將卻曾說過一些話,辱沒了侯爺……今日特來請罪,還望侯爺原諒!”
“你……說了什麽話?”顧景願不確定地問。
過去太久了,又不是沒被人在背後說過,顧景願又是不輕易記仇的性子,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若是尋常時候,他大抵會直接讓人起來,說他兩句便罷了,此事直接略過。
但這人……從這人提到楊晉時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便在心中升騰,要顧景願下意識地重視起來。
他其實並不記得這個人。
他幾乎過目不忘……正常狀態的時候。
但在楊晉軍中的時候,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渾渾噩噩,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也不記得什麽了……
顧景願指尖輕顫了一下。
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濃重,他不由追問道:“你說了什麽?”
那校尉深深地將頭埋下:“末將說……末將當時說的是,‘皇上又怎麽會為了一個人就調動大軍前來相助,一定是誤會’……侯爺恕罪!”
“……”
顧景願愣在當場。
藏於袖中的指尖抖動得更厲害,顧景願任由他說著,只是在聽見對方說頭一句話的時候就如遭雷轟,一雙桃花眼瞪圓瞪大,失神茫然無措。
“當時……”那校尉繼續說:“當時末將不知您就坐在那院子裡,您還聽見了這話……發現您時末將自知失言便立即跑了,後來便聽說您當晚便生了病……末將當時沒有勇氣找您認錯,過去做這麽多年,再見
侯爺仍舊風華絕代,風致不減當年……末將實在羞愧難當。”
“你當時說那話是什麽意思?”顧景願的嘴唇都有些發顫。
驟然想到了什麽,思緒被猛扯回,他視線下移,正落在那校尉身上。
顧景願開口:“當年楊晉……是陛下派去的。”
不是問句。
他話語間已然充滿了肯定。
顧景願似乎是在闡述著一個事實。
只是聲音怔然,聽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