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顧景願失去了意識,再醒來的時候是被一陣吵鬧嘈雜聲吵醒。
想要睜眼,眼皮卻沉重得厲害。
這時候一隻微涼的大手覆蓋在他的額頭上,顧景願聽見熟悉的聲音從上方響起:“阿願別動,你生病了,朕找來禦醫為你診脈。”
顧景願一聽說是要診脈,下意識地掙扎了起來。
但他這會兒身體孱弱極了,四肢都酸軟沉重,連自己的手臂都不太能感知得到,更別說躲。
纖細的手腕還是被人擒住,顧景願在皇上的掌控下被強行把了脈。
不過幸虧老太醫沒有發現什麽,只是診斷出:“顧大人是勞神過度,外加風寒感了冒,皇上不必擔憂,老臣這裡給開兩個方子,顧大人按時服用,多注意休息調養,不日就會恢復。”
“那便好。”
顧景願聽見這一對話,緊接著,搭在自己額頭上面的手便被拿開了。
他大抵是發了熱,皇上龍精虎銳,通常來說體溫都較高。如今他竟然覺得皇上的手涼絲絲的,八成是真病得不輕。
顧景願迷迷糊糊地想著,勉強睜開眼睛,發覺外面天色暗沉,已經不知是什麽時辰。
他還躺在自己家中。
卻不知道皇上怎麽突然又跑來了……
送走了禦醫,龍彥昭轉身回來坐在床邊,命人將剛剛煮好的湯品拿上來。
九五之尊邊扶他起身,邊埋怨道:“既然身體不舒服,怎麽也不跟朕說?”
“不跟朕說也便罷了,你這府裡的下人都是擺設麽?主子都快暈死在房裡了,還沒有人知道呢!”
顧景願府上包括管事在內的所有人聞言,都噗通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請求皇上恕罪。
被扶起來的顧景願有些頭暈,臉色因為發燒而比以往都要紅潤一些,他說:“是臣隻想一個人待著……不喜人進院子,不關他們的事……皇上恕罪。”
“阿願快別說話了。”
面對著他,皇上的態度又硬不起來了。
他也不過是罵著發泄下情緒罷了。
天知道剛剛他摸進這房間,看見顧景願倒在地上的那個畫面的時候……
說五內俱焚誇張了,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兒了倒是真的。
被猛地這麽嚇了一下,九五之尊這會兒還生著氣。
但轉念一想,只要顧大人沒事就好。
對著他,皇上這氣也就撒不出來了。
他讓顧景願靠著枕頭坐好,又用棉被將人圍起來,最後才接過下人們乘上來的湯,端在手裡細細吹涼。
湯是剛剛他命顧府下人們煮的薑絲蘿卜湯,怕油膩的湯品顧景願喝不下,只在裡面加了一丁點肉羹做輔料。
“這湯祛風散寒,阿願先喝一點墊墊肚子,朕已經命人去煮藥了,等會兒再喝藥。”
“嗯。”顧景願低低應了一聲,發燒的顧大人依舊很聽話。
四肢都沒什麽力氣,他倒也提要自己喝的事,就那麽一杓杓地將送入嘴邊的湯喝下。
薑味很難喝。
但顧景願並不想這時候病倒,也不允許自己就這樣倒下,還是強迫自己努力吞咽。
更何況這會兒他頭很重,與身體上的不適做比較,味覺反而不重要,竟也不覺得難以忍受。
他今日一天都沒有進食,這會兒肚子餓得咕咕叫,暖暖的肉湯對腸胃來說倒是一種不錯的安慰。
龍彥昭語氣不善地問:“阿願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顧景願不解地抬眸看向他。
如果這會兒兩手空著,皇上大概會摸一把顧大人乾癟的肚皮,但奈何這會兒他一手拿碗一手持匙,也只能用目光示意給顧景願。
“顧大人這肚子叫的,朕隔這麽遠都能聽見了。”
顧景願:“……”
周圍的確靜得落針可聞。
可是屋裡又並不是僅有他們兩個人。
吃了些東西便有了力氣,顧景願這才注意到全府的下人們都跪在屏風外面,外加上龍彥昭從宮裡調出來的人,滿滿登登,幾乎佔據了他整個臥房……
顧大人面上的紅暈瞬間擴散到了耳朵根,他略顯窘迫道:“皇上,臣沒事了,您別怪罪他們,讓他們都下去吧,好不好?”
龍彥昭知道顧景願這是當著他家下人的面被自己喂湯,害羞了。
顧大人面皮薄,在皇宮裡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沒什麽事兒,再有一個人外人在便會覺得不自在……
有點滿意自己在顧大人心裡與他人不一樣的這個事實,皇上龍顏大悅,準備大赦天下,道:“你們都下去吧,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下次若再如此粗心,當心朕饒不了你們!”
連同他從宮裡緊急召來熬湯伺候的宮人們也一並趕了出去,龍彥昭又親自喂著顧景願,直到他將整整一碗湯都喝了下去。
“皇上,您快回宮休息吧,臣沒什麽事了。”重新躺回床上的顧景願說。
“朕今晚不回去了,就睡你這兒。”
龍彥昭高大的身影就杵在床沿邊兒上,燈光下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巍峨不動,看樣子是真不打算回去。
“那怎麽行?”顧景願任他給自己掖被角,道:“臣生病了,也許會傳染給您的。”
“朕還能怕你傳染?”龍彥昭一挑眉毛,笑了一下,“行了別管朕了,沒聽見禦醫說顧大人思慮過重嗎?來,把眼睛閉上,休息。”
說著,他又摸了摸顧景願的額頭,“阿願太燙了,朕去叫人端盆水來,給你降降溫。”
“……”
雖說是不希望皇上留在這裡,但顧景願如今實在是難受極了。
頭像快炸開了一樣,渾身也痛得厲害。
精神上不介意承受這種痛感,可身體承受不了。
躺在床上的顧景願根本動不了,很難再開口說話,頭腦也比往常慢了許多。
他只能閉眼假寐,等到自己重新睡著的那一刻,倒也懶得去管龍彥昭。
後來一條濕漉漉微涼的毛巾被搭在了他的額頭之上,涼絲絲散開的冰爽感短暫地鎮壓住了頭痛,顧景願覺得不那麽難受了。
朦朦朧朧的,他張開眼,看見龍彥昭那張雄姿英發的臉正對著自己,劍眉星目神采奕奕的君主與往昔那個一臉稚氣又堅強倔強的小孩兒形象在他眼前交錯呈現,顧景願驟然有點分不清楚現在是在京城,還是在……
好像很久以前的那次,他也是這麽疼。
……或許比這要疼得多,但過去太久了,他記不得了。
那時候頭上受了傷,還很可能就此破相……擔心和害怕緊緊地纏繞著他,讓他反而做不出任何反應。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的。
倒是那個小孩兒哭得比他還要撕心裂肺,對方也是這樣在上方低頭看著他,大滴大滴的淚珠全砸在了他身上,活脫脫化成了一個淚人。
他當時就想,平時被同齡人打罵欺負、被下人肆意苛責虐待都沒見哭過的小孩兒,原來眼淚還不是一般的多。
那哭聲明明叫人很煩躁,卻又莫名讓人覺得喜感,有點想笑。
所以他真的笑了:“行了,反正都這樣了。”
“……不許哭了!”
“……喂,龍四你……要哭滾遠點哭,鼻涕快落我身上了!”
……
回憶不是什麽好東西。
每一次思緒被拉回到那個朔雪冰封的地方,顧景願就像是掉進了一個無法爬出的冰洞裡一樣,想爬也爬不出,午夜夢回,全是過去昏暗的剪影。
尤其有趣的記憶總是很少很短。
等當那些都回憶完了以後,剩下的就是無窮無盡的寒冷和黑暗。
顧景願在那黑暗裡又掙扎了很久。
無聲無息。
他是連做噩夢都不會哭鬧的人。
但就是這樣,無盡的黑暗中,他好像聽見了一陣斷斷續續的,輕聲的哼唱。
沒有詞意,沒有成型的曲調。
但可以依稀分辨出那調子是他們家鄉盛行的安眠曲。
……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娘親便是哼著這樣的曲子,哄他和弟弟睡覺的。
喂半昏半醒的顧景願喝完藥,龍彥昭抱著他睡了一會兒。
皇上也忙活了一天,本該是累了。但睡到半夜,不知怎麽,龍彥昭又突然驚醒過來。
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顧景願。
借著房間裡刻意留的燭火光芒,能很輕易地看見顧景願的眼角有兩行清淚,緩緩落下。
尋常睜開便是雙瞳剪水、盎然明媚的一雙眼,這會兒不僅緊閉著,還流著淚……
龍彥昭心裡突然又慌了。
顧景願睡覺一直都很安靜安穩。
他還沒見過他哭。
料想阿願此時必定是難受極了,龍彥昭一陣手足無措,突然不太敢相信方才老禦醫的話,隻好深夜又叫人去禦醫院,讓所有人都過來給顧景願診脈。
這一折騰就是半個多時辰,顧景願全程都沒有醒。
除了偶爾會靜靜落淚外,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幸所有禦醫都說顧大人只是太疲累虛弱,因此睡眠才會如此沉又不安穩。
也沒有什麽法子,不如就讓他這般休息下去,慢慢恢復。
龍彥昭這才放心。
將禦醫們打發走,龍彥昭又重新爬回床上。
禦醫們說沒法子,只能等。可人若是睡不好,又如何能休息?
龍彥昭嘗試輕輕地拍他,哄他安眠。
但似乎效果甚微。
顧景願眼睫抖動得厲害,還是會流眼淚。
龍彥昭沒法子,後來便改做一邊拍他,一邊給他哼歌。
九五之尊沒聽過幾支曲子,也從來沒有人哄他入睡。不過他以前在民間居住的時候倒是有聽來一些。
……不記得詞了,調子也忘得差不多。
記得的也就只有兩小段調子,還可能是走了音的。
不過也沒關系。
龍彥昭還是厚著臉皮哼了起來。
他側立著身體,一條手臂撐著自己的半個上身,一隻手拍著顧景願。
視線止不住地盯著顧大人沾染了一絲嫣紅的清秀俊顏,間或地打個哈欠。
反反覆複哼了不知多少遍,顧景願似乎終於進入了安眠夢鄉。
龍彥昭又這樣看了他一陣,猛地想起自己這次出宮的目的,不由又被氣笑了。
“沒事兒出城亂跑,回頭病了還得朕伺候你,顧景願你……不愧是你。”
龍彥昭這次明顯是被自己氣到了,也不敢拿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出氣,只能自己在一旁生著悶氣。
他叫人跟著那個車夫重回了一趟上午他們停車的位置。
那個地方……楊家宗祠就在附近。
“也就是你了。”
龍彥昭輕輕歎氣,又摸了摸他的臉,喃喃說道:“若是換了旁人,朕不如直接去想怎麽弄死他,也省得這般猜忌煩亂。”
說著,龍彥昭撩開他眉宇間凌亂的發絲,動作自然地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吻完,九五之尊率先愣住了。
很奇怪,他以前似乎從未這樣吻過顧景願。
眉骨上的疤痕是有親過。
但還從未吻過面頰,或者是嘴唇。
也許是發燒的緣故,顧景願淡色的唇這會兒顏色鮮豔了很多,鮮紅欲滴,不似往日一雙薄唇給人的禁欲感,倒顯得有些過分招搖了。
……
龍彥昭忍不住,湊過去在那兩片薄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