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 凍結的湖面融化，一縷暖風拂過，激起一片春水蕩漾。

綠柳扶堤， 百花爭奇， 禦花園裡鶯聲燕語。

天氣逐漸轉熱。

顧景願又被熱醒了。

這段時間他明顯覺得自己身子重了許多。

以前是怕冷，但現在還沒有正式步入夏天， 他便開始覺得熱了。

白天正常活動時倒也不會吃不消。

晚上睡眠亦是尚可， 只是睡到半夜，每每總是要被熱醒幾次。

外頭天色還黑著，被熱醒的顧景願扒拉開被子，扭身繼續入睡。

他近來越發嗜睡。

以前睡覺的時候一直很乖很靜，做噩夢都毫無聲息，連呼吸都是輕的。

但現在因為熱， 又困， 顧景願便經常會不管不顧， 將被子掀開到旁側。

就導致旁邊的龍彥昭從睡夢中驚醒，便看見穿著縴薄裡衣的顧景願正歪身側臥在一邊， 倆人之間橫陳著一條長長的被子——那正是被向陽王掀開的那部分。

一截縴細瑩白的手腕放於枕上鼻尖處，顧景願睡著的時候依舊寧靜得有些可愛。

安安靜靜地側臥在那裡， 一截長長的脖頸舒展著搭在枕上。

黑發不規則地散布開來， 綢布般包裹著白璧無瑕的身軀，一些還調皮地落在面龐。

那被青絲半遮半掩的面龐，側臉弧線鮮明突出。即便隻借著月光， 縴長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也依稀可見。

唯一比較令人揪心的， 睡夢中的顧景願大概哪裡不舒服， 還是微微抿著唇的。

龍彥昭見了， 立即坐了起來。

他知道顧景願現在怕熱。

但五月的天氣京城夜晚仍舊寒涼， 想了想，皇上還是扯過被角，動作仔細地為他搭在腰腹之上，又觀察了好一會兒，見睡夢中的人並沒有什麼大反應，這才緩緩躺下。

這樣一番折騰，皇上已經睡意全消。

他悄悄地向顧景願的方向靠近了些許，去嗅他身上的皂角香。

又不敢靠得太近，因為自己身上熱，怕又把心上人焐醒。

阿願這段日子雖說食欲好了好多，但也不知那些吃進去的東西是不是都被肚子裡面的給佔了去，顧景願的身形依舊削瘦。

甚至除了那凸起的肚子，皇上比量著，總覺得無論是面頰還是四肢，阿願竟比以前還要單薄上許多！

面對這種問題，太醫也隻說是要多休息，多養身體。

但顧景願雖然嗜睡，卻又總睡不熟，經常會醒。

不是被熱醒就是腿抽筋疼醒，這可把皇上給心疼慘了。

雖然王爺本身並未將這些小事放在眼裡，但龍彥昭還是不敢妄動……他心裡隻期盼著阿願能多睡一會兒。

他能舒服一些，對於皇上來說便足矣。

……若早知道懷崽是這麼累這麼磋磨人的一件事，他們先前就應該更慎重一些……

不過現在說什麼也來不及了。

龍彥昭苦哈哈地擁著那截被顧大人甩開的被子，默默數著肚子裡面的祖宗破殼出欄的那日。

當然，這樣的日子對於皇上來說，雖然難過了些，卻也是裹了層蜜的。

偷偷把玩著向陽王的一縷青絲，在發覺對方又要覺得熱的時候將被子掀開了一些，過後兒再蓋上……

這種事，龍彥昭竟也做得不亦樂乎。

再然後，顧景願還是醒了。

他本就睡不熟，翻身時自然張眼，便正對上皇上一雙黑亮亮的眼眸。

龍彥昭生得劍眉星目，不發威的時候一雙鳳目晶亮晶亮，栩栩生輝，便很像顧景願以前在北部時見過的狼。

外表冷冽，實則也凶狠異常，可左右也仍是一種犬類動物，能養熟，會撒嬌。

撒嬌的時候還有一種異樣的反差萌。

顧景願笑了。

“皇上怎麼不睡？”

龍彥昭又手足無措起來︰“朕吵醒你了？”

顧景願說︰“沒有。”

翻身以後他自然埋頭，鑽進皇上的懷裡，聲音有些懶。

顧景願又笑了。

他剛剛做了一個夢。

夢見小時候，他跟龍彥昭一起去看日落回來晚了，他在北部行宮借宿的時候，半夜裡龍彥昭偷偷上前抱住他的場景。

好像夢裡的皇上也如現在這般小心謹慎。

被雪白裡衣包裹的香軟玉體自動落入懷中，有些暖，還帶著幾分香氣，惹得龍彥昭迫不及待地抱緊顧景願。

“能不小心謹慎嘛？”皇上喟嘆。

他懷裡抱著的可是無價之寶！

睡意朦朧的顧景願笑出了聲，他輕輕捏住皇上的衣襟說︰“睡吧，皇上睡你的，不要管我。”

“好。”龍彥昭輕輕拍著顧景願︰“阿願快睡。”

嘴上這般應著，可真要睡的時候皇上又不舍得了。

他一動不動地抱著顧景願，給他哼歌，哄他入睡。

等人真的睡著了，又忍不住小小地纏住對方的手腳，於黑暗處仔細打量著對方的眉眼，仔細聽他細微的呼吸聲。

心裡知道該睡了，但又睡不著。

不知不覺，外面的天色便亮了。

又是新的一天，皇上神清氣爽地起來上朝。

為了能讓顧景願好好休息，龍彥昭已經免了他的早朝，並且也成功地勸說了向陽王不去上朝。

以前顧景願身材細瘦，又過分高挑，穿著繁重寬大的衣裳便能將肚子遮上個嚴嚴實實。

但如今到了七個月那肚子便如何都遮掩不住了。

更何況氣候在步入五月份以後徹底熱了起來，顧景願近來又怕熱，再也穿不了那些繁重復雜的衣裳，他便也不勉強自己，聽從了皇上的安排。

早晨的寢殿往往靜得落針可聞。

每次醒來龍彥昭都會將聲音降到最低，生怕吵醒他。

待換好自己的衣裳出了門，又特意叮囑洪公公準備好顧景願喜歡的魚片粥等他醒來，皇上這才邁步向金鑾殿走去。

皇上以前也少眠。

但從前總是一個人苦兮兮地熬夜到天亮，如今已是大不一樣，精神自然也好了不只一點半點。

.

夏日炎炎。

又過了兩個月，顧景願越發嗜睡。

除沐休日以外，他每回醒來寢宮中都變得空空蕩蕩，沒有聲息。

但往往起床梳洗一番，用過早飯，再看一會兒書，身著一身明黃龍袍的龍彥昭就會趕回來了。

大步流星，還帶著一股子被陽光暴曬過的燥氣，直奔他而來。

“皇上回來了。”顧景願擱下手中的書，眉眼圓潤，略微彎著。

他起身相迎︰“快來歇歇。”

“朕不累。”

趕在顧景願起身之前將人摁住，皇上抹了把額頭的熱汗，仔細問著︰“阿願早飯吃過了？如今感覺如何？”

身子越發沉重，顧景願行動受限，身上自然時不時都會有不爽利之處。

再說月份大了，他身體雖然穩健，但因為本身異於女子，又同時懷有兩個，所以太醫說過，可能會有早產的情況發生。

早產難產……前段兒時間皇上還盼著裡面的包子們趕緊出來，不要再折磨父親了。

但這幾日龍彥昭卻是完全慌了。

每一天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安穩度過的同時又開始為明天緊張起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皇上的心就懸得越來越高。

除此之外，他還總擔心顧景願難受又不說，最近每回早朝過了都匆匆趕回來，也難得的不叫大臣們去禦書房裡單獨談事了。

“早飯吃完了。沒事，今日感覺很好。”顧景願一一答了，正在這時，有小太監躬身送進來一杯茶，顧景願用手指在杯壁上試了試水溫，確認是溫的，便將之端起，遞到皇上的手邊兒。

龍彥昭便就著顧景願的手喝了口茶。

是他近來慣喝的那種涼茶。不好喝，但絕對是治病良藥。

——最近天氣熱，皇上本就火力旺不說，這段時日還沒少上火。普通茶水已經壓不住這火氣了，非得猛灌涼茶才能解一解。

喝完了茶，年輕的天子又繼續詢問顧景願︰“早上太醫問過脈了沒？可有說什麼？”

“阿願早上吃了什麼？今日胃口可還行？”

顧景願又耐心答了。

之後，皇上便開始細細詢問他現在的感受，有沒有什麼不適……每一個地方都問得很詳細，光是問過還不夠，皇上還要“親自檢查”。

檢查一遍還不夠，皇上還是忍不住要將太醫宣來，勢要親自過問向陽王的身體。

再不濟也要重新號一次脈，否則便放不下心。

“皇上。”這種事情幾乎每天早上都會上演……不，確切地說，每回皇上稍離開他身旁片刻，回頭都要這般緊張地全部詢問一次。

顧景願深知他是關心自己，但再好的脾氣也耐不住這個。

實在無可奈何，只能出聲製止他，笑道︰“心靜自然涼，皇上快別折騰了，坐下來歇歇。”

“阿願……”

龍彥昭也知道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

但能怎麼辦？

他就是控制不住！

撩起衣袍正襟危坐，皇上又猛灌了一口涼茶，決心將注意力專心放在奏折上面。

——沒有戰亂以後，大宜境內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若不是面對如此盛景盛世，顧景願還真做不到潛心休息。

所以龍彥昭也深知能讓向陽王好好休息的唯一法子便是治理好這江山……一旦這樣想，皇上看折子的動力都多了不止一點半點。

他抽出最上面的那本，不意外地看見顧景願提前為他勾畫好的重點。

這些折子向陽王原本也該過目一遍的，縱然說是休息，可顧景願這樣的人還真做不到什麼都不管不問，龍彥昭便也不攔著他做事，反正這些個折子還不足以消耗向陽王的心神。

……

見皇上潛心批閱奏章，顧景願便放心地在一旁繼續看起了手上的書。

雖然，依照最近的經驗，向陽王也深知這樣的時光是短暫的，因為……

龍彥昭專心致志，全神貫注，幾乎用一個白天的時間就將那些奏章全部批復完畢。

到了晚上，皇上閑了下來，無所事事，便又開始擔心起顧景願的身體。

擔心又不敢表露出來，怕顧景願受了影響、也跟著緊張起來，皇上只能硬憋著。

但顧景願是玲瓏心思，再說皇上那模樣也著實好笑，他又怎會看不出對方的過分緊張和擔心？

向陽王還戲言過︰“再這樣下去，臣沒什麼事，皇上倒是要擔心出毛病來了。”

對此皇上的回應也只是苦兮兮地笑。

他又不敢離開顧景願半步，又不能裝得很放心的樣子，所以怎麼辦？只能更賣力地演戲、掩飾情緒唄！

明月高懸，外面響起一片熱烈的蟲鳴聲，龍彥昭正在給顧景願揉腿。

先前他命人打造的屬於二人的龍椅如今已經被正式安置在寢宮之中，並沒有按原有的計劃放入書房——主要是都在上面做過那碼子事了，顧景願單是看見它都會覺得臉紅心跳，哪裡還能將它安置在寢宮以外？

乾脆就當貴妃榻用了。

向陽王半倚在長椅上，白皙的腳踝露在外面，任由身前蹲坐在小馬扎上的人又捏又揉。

他正垂眸深思該如何疏導開解皇上。

但似乎，除了硬生生挺過這段日子便沒有什麼法子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生……

顧景願無力地吐了口氣，正這時，他突然覺得腹部一動，接近著一種不是很強烈的痛便傳了出來。

“最近這段時間，朕也想了很多名字，等會兒拿過來給顧王爺過過目？”彼時龍彥昭正在專心給他揉腿。

顧景願的肌膚比以前要更加細膩了，摸上去便叫人欲罷不能。

除此之外，為了榮神醫所說的便於生產，這段時間他們也沒少做運動。

……阿願比以前要熱，反應也比以前還要強烈，龍彥昭喜歡得不得了。

只有他知道擁抱這個絕美之人時是什麼感覺。

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早已食髓知味，無論靠近還是遠離這個人，他腦中想得永遠都是關於顧景願的一切……

正想入非非的時候，龍彥昭突然聽見顧景願叫他。

“皇上。”

聲音很輕。

“嗯？”龍彥昭下意識抬頭，但見顧景願原本紅潤的面頰這會兒變得煞白一片——

“阿願？！”

顧景願微微蹙眉，還有些不確定地說︰“我似乎……快生了？”

龍彥昭︰……

！！！

後面的事情，整個皇宮都可以用兵荒馬亂來形容……好像冷寂了許久的后宮，第一次有這樣熱鬧的時候！

縱然早有準備，一應人手和所需物件都時刻待命，可那天還是慌得不行。

最慌的還要數九五之尊。

忙前忙後也不知該如何幫忙，尤其是眼見顧景願疼得面色發白，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平安生產……皇上徹底控制不住自己了。

一邊催其他人快點，一邊又顛三倒四地安慰著顧景願。

還沒正式開始，顧景願那邊都沒什麼反應，皇上卻已經出了一身的汗，差點浸透身上的衣衫。

顧景願看不下去，他說︰“陛下，您先出去吧。”

“不。”龍彥昭握著他的手︰“朕要留在這陪你。阿願別怕，等一會兒就好了……朕陪著你……你不會有事……”

顧景願說︰“這裡汙穢，陛下還是出外等待吧。”

龍彥昭︰“哪裡汙穢？朕不嫌棄，朕不走。”

“……”顧景願隻好說︰“我沒事，服了藥，一會就不疼了。”

龍彥昭︰“嗯嗯，阿願很快就不疼了，別緊張……”

“……”

顧景願深吸口氣。

痛感越來越強烈，他已經沒有太多精力跟龍彥昭說話了。於是乾脆更用力地握緊他的手，將人拽至自己的面前。

他習慣在幕後輔佐，所以從不會去觸陛下的鋒芒。

更何況這些時日來皇上待他好，是真心實意地待他，他也喜歡縱著龍彥昭。

但少年人還是要適當管教的。

而他也不是無時無刻，都是那般溫厚守禮的顧景願。

他將龍彥昭拽到自己面前，輕抬下頜，示意對方附耳過來。

龍彥昭很快會意，湊過去聽他說話。

痛感襲來，顧景願下頜弧線略微繃緊了一些。而後就像很多年前，他們在北部時那樣，他叫他的名字︰“龍彥昭。”

他忍痛咬牙，艱難地在他耳邊說︰“出去。”

皇上︰“……”

很快意識到是自己話多讓阿願分心了，龍彥昭徹底閉嘴。

於是整個過程中，來往宮人就只見皇上默默地跪在一旁，除了緊緊握住王爺的手以外便什麼都不做。

只是陛下滿頭大汗，面色蒼白，眉宇間滿是痛苦之色……竟叫人分不清到底生產的是王爺，還是皇上。

宮裡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怕這位戰場回來的嗜血皇帝。

一開始眼見皇上面色越來越黑，渾身氣場越來越低，所有人都謹小慎微，生怕做錯了一點事情惹得皇上不痛快，降罪懲罰。

但如今見了陛下這樣，來往的宮人怕歸怕，卻是沒人再那般緊張了。

——這也不過是一個期望家人平安的青年罷了。

因為多了一份體諒，所有人的手腳變得更麻利。

而或許是每個人都希望為人溫潤和善、一生豐功偉績的王爺可以平安，又或許是榮神醫連日來新煉製的丹藥的確有效果，顧景願很快真的不那麼疼了。

什麼都做不了，龍彥昭全程跪坐在那裡，將諸天神佛都求了個遍。

他以前不信這些。

但這會兒卻寧願有神佛——

若有人能保阿願平安，要他做什麼都行。

若早知生孩子這般殘酷……不生了，生出了什麼以後都不生了！

天……誰來保佑一下阿願……

龍彥昭心急如焚，明知顧景願沒那麼疼了，明知一切順利，也仍舊止不住擔心和顫抖。

哪怕是將自己毫無天子之威、最窘迫的一面都展示給其他人，龍彥昭也不在乎。

他在乎不了那麼多。

忍著不動不開口，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

就在這種又心焦又不得不虔誠祈禱的煎熬中，突然“哇”的一聲嘹亮的孩童聲音響起，皇上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