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負星在門口停住腳步。
院子裡停了兩輛懸浮車, 客廳的燈是亮著的, 兩道影子透過窗子映出來。
——林庭和蔣清都在家。
林負星並不想看見他的父親。他皺眉,在門口站立許久才選擇繼續往前走, 然而, 剛一推開門,裡面便傳出林庭和蔣清的爭吵聲。
“不可能!我不可能讓小星去!”蔣清太過生氣, 說話間猛的咳了好幾下, “你太過分了,林庭!!”
林庭將她扶到椅子旁,語氣柔和, 似是在勸說她:“小星只是個oga。”
蔣清語氣激切,扯住林庭的手腕, 回過頭:“oga怎麽了?oga就該讓你隨便安排?讓你說送走就送走?不可能,我不同意!”
林庭的聲音無波無瀾,像在說的不是自己家裡的事似的:“他是個男的,還是oga, 除了生孩子,能有什麽用?如果他也像小溪那樣是個alha,我怎麽可能舍得把他送走?一個沒用的人而已, 你知道薑危普給了我多少錢嗎?”
蔣清勃然大怒, 重重拍打桌面, 同林庭對峙:“錢錢錢, 又是錢??林庭, 你腦子裡能不能有點別的東西?你的家?你的兒子??你不是忘不掉你前妻麽?為了錢你把兒子給賣了?你還是個人嗎?”
提及前妻, 林庭無法再保持溫和,聲音同樣大了幾分:“這關乎我們整個公司,還有溫家產業,你知道資金鏈斷裂帶來的損失有多大嗎!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幫的是他母親!讓小星和薑危普結婚有什麽不好?衣食無憂,錦衣玉食,他必然能過上一輩子的好生活!”
“不行。”蔣清堅定,“不可能,我不同意。”
林庭的表情已經沉了下來,他不欲再與蔣清爭辯:“蔣清,這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
“怎麽不是我兒子??”蔣清怒不可遏,臉色瞬間變了,她緊緊盯著林庭,“只要我們的婚姻關系還存在一天,小星就是我兒子!!”
她太過激動,胸口起伏,話音剛落,一口氣提起卡在喉嚨中,一陣猛烈的咳嗽。
林負星在玄關將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蔣清的話令他心中發暖,有人願意為了他爭吵,願意為他說話,把他當做家人。
家人。
他曾經有,後來因為母親的離去,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
——唯一與他有血緣關系的,從沒把他當做家人看待。
林負星心裡始終是感激蔣清的,他換上拖鞋,將鞋子放進鞋櫃中,從冰箱裡取出止咳噴霧,替蔣清噴上。
“清姨,沒事吧。”林負星問。
蔣清捂著手帕,說不出話,隻擺擺手。
林負星輕拍她的後背,看向林庭,淡淡道:“我都聽到了,結婚,老爸,怎麽想的?”
林庭循循善誘:“爸爸可是為你換了個光明的前程,薑危普,即使你在b區也一定聽過,他……”
“我能靠自己。”林負星打斷他的話,“不需要您替我鋪路。”
林庭覺得好笑:“靠自己?你能靠自己做成什麽?是,你是能考上a區,那又有什麽用,a區的人有那麽多,每個人都想往上爬,誰會給你們這些從貧民窟過來的人挪位置?”
“你那男朋友,就一普通學生,沒家庭,沒背景,我還以為他能有多能耐,沒想到都是裝的,不過虛張聲勢,你和他就算一直在一起又能怎麽樣?他能給你帶來什麽?你為他付出的時間成本能收到哪方面的回報?沒有,小星,你什麽都得不到。不如和小薑總結婚,他就比你大幾歲,又成熟,看了你的照片他也很滿意。小星,相信爸爸,爸爸不會害你的。”
“……”早在林庭提及簡沐那一刻,林負星的臉就已經黑了下去,他盯著林庭,眼裡似要冒出火來,林負星聲音沉沉,似墜深潭,“你調查他?”
一字一頓,像是從嘴裡啐出來的字眼。
——太惡心了。
“是。”林庭昂首,“我兒子的朋友,我不該了解一下嗎?爸爸又不會害你們。”
林負星看著林庭偽君子的模樣便覺得渾身泛惡心,警告道:“你不準動他。”
只是一個普通學生而已,動與不動對林庭來說無甚所謂,也不需要廢太大勁,但能威脅他的兒子:“只要你聽話,我自然不會動。”
又是聽話。
居然拿他男朋友做威脅?
林負星冷笑一聲:“我說呢,原來資金鏈斷裂是用這個方法補回來的啊?我是oga這件事,什麽時候知道的?舉報也是你的人?是誰?我身邊誰是你的人?難怪要親自把我帶回來,是因為這個啊?把我賣了,換錢,一舉兩得。”
林庭沒有回答,笑著,眼中蘊含深意:“我記得你男朋友,叫簡沐,對吧?”
林負星眼神變了,變得凶狠,憤怒:“你動他一下試試?”
聲音冰冷,像是磨利的刀鋒,撐在餐桌上的手緊緊攥起,手背上淡青血管起伏。
——林負星想拿拳頭招呼到林庭臉上。
林庭聳聳肩,一臉無所謂,這個動作刺激到林負星的神經,他真的就要忍不住,幸好蔣清及時摁住他的手,勸慰道:“小星,冷靜點。”
林負星深呼吸,壓下氣,對蔣清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冷靜下來,退後一步,質問:“你們簽了協議,對嗎?約定時間內一定會把我,把我這個oga送過去,對不對?如果我不去,如果我跑了,你會怎樣?會不會完蛋?”
林負星不冷不熱的勾起唇角:“賭麽?試試我能不能再從你手裡逃走?”
結婚?
oga除了生孩子什麽也做不了?
要靠別人?
調查簡沐?
威脅?
呵呵。
他的眼神中噙滿鄙夷和不屑一顧,林庭從來沒被人用這種眼神看過,哪怕當時窘迫,也必然昂首挺胸,所有人都知道他背靠溫家蔣家,就算是要飯的,也是溫家和蔣家的人,遲早有一天,所有東西都是他的。
沒人敢用這種眼神看他。
——更何況是他最厭惡的人。
林庭覺得髒,在林負星面前,他所有裝出來的風度消失殆盡。
他的兒子,身體流淌他一半的血液,卻和他截然相反。
全都是溫芹夏那個女人教的!
林負星,本來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是溫芹夏那個女人執意要生下來,這東西,毀了他所有計劃。
如果聽話一點,他或許能對他好些。
可林負星偏偏逆光生長,一步一步偏離他的掌控!
現在居然還敢用這種眼神看他!!
林庭往前跨過一步,一把拽起林負星的衣領,他還是習慣用動手的方式和自己的兒子相處,重重向林負星臉上揮拳而去,嘴唇磕到牙尖,濃濃的血腥味在嘴裡蔓延開來。
林庭的動作太突然,蔣清根本來不及反應,也來不及拉住他,眼睜睜的看著林負星挨了一拳,腦袋隨之歪到一邊。
蔣清大喝:“林庭!!!”
林負星抹去嘴角的血跡,眼神凜然,林庭的動作他早就習慣了:“又要動手了,是嗎?”
林負星貼近林庭,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虎口用力,手腕往另一個方向被掰扯。
腕骨錚錚發疼,被死死扼住,掙脫不開。
直到這一刻,林庭才意識到,林負星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任他拳打腳踢無法還手的孩子。
他甚至比自己還要更高一點。
林負星冷笑:“懶得演了?”
林庭同他對視,保持體面,氣勢不減:“你必須去,這婚,你必須結。”
林負星舔了舔嘴裡傷口,剛剛那拳林庭用了力的,磕得挺深,疼,口腔裡沾滿血腥味,林負星一字一頓道:“不、可、能。”
林庭又想動手,蔣清雙手抱住他,她畢竟和成年男人的體格相差太多,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喝道:“都給我住手。”
蔣清的呼吸越喘越急,肺像是被撕破了一般,喘息聲厚重:“不準動手,林庭,這件事我絕對不同……”
蔣清從剛才開始便覺得呼吸困難,話音未落,眼前一陣五彩斑斕,再想開口,已經徹底失去意識。雙手滑落,蔣清整個人摔在地上,暈過去了。
“清姨!!!”林負星一下子慌了,急忙采取緊急措施。
林庭怔愣一瞬,立即撥打急救電話。
蔣清暈倒,暫時中斷父子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醫院長椅上,林負星手肘撐膝蓋,以手掩面,整個人埋得很低很低。
他沒心情去思考別的,甚至連簡沐給他發來的消息也沒心情看。
滿腦子都是蔣清剛才暈倒的畫面。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他的母親也是這樣,突然暈過去,然後身體變得越來越差,他看著自己的母親日漸衰弱,原來那麽漂亮,那麽鮮豔的女人,只能面色蒼白的對他微笑。
心裡像是被無數根細針穿透,疼痛得無法忍受。
急救室的門緊緊閉合,急救信號燈亮起,林負星焦急的在外面等待,過了許久才記起來要給蔣溪發一條消息。
從進醫院以來,林庭就在不停通話,在走廊盡頭來回走,面上浮躁,言語中卻恭敬溫和。他在林負星給蔣溪發完消息之後,才坐到長椅上。
沒人說話,慘白燈光被卷在走廊之中,安靜得幾乎能聽見電流閃過照明燈的聲音。
林庭就坐在林負星旁邊,同他隻隔了一張座椅。
他總是一身正裝,每一處都服服帖帖,袖扣,領帶,無一不精致,無一不彰顯他的地位和野心。
——他是上位者,他要得到想要的一切。
風度,偽裝,這是林庭在b區就養成的習慣。
因此,b區明明有那麽多人,離家出走的溫芹夏一眼就看見這個溫和有禮的男人。
良久,林庭先開的口,他的聲音中陰霾重重:“林負星,你還想害多少人?”
“你忘了你母親怎麽去世的嗎?是因為你,如果沒有生下你,她的身子不會變差,你不會因此愧疚一輩子嗎?”
“……”
又是這些話。
林負星摁熄屏幕,收起通訊儀,微微偏過頭,看向林庭反問道:“你說這些話有什麽意義?這話你根本沒立場對我說。媽媽如果真的怪我,我肯定能感覺出來。”
“可她沒有。媽媽從來沒怪過我,哪怕到最後她已經完全沒力氣做出表情,依舊會對我勾起嘴角。”
“媽媽從來沒有怪過我,我沒有錯。一直走不出來的只有你。”
說完,林負星起身,去附近售賣機買了兩瓶飲料,一瓶丟給林庭,一瓶擰開蓋子,仰頭喝了一口。
好冰。
林負星冷漠的看著林庭:“你告訴我,為什麽不停對我說這些話?”
林庭沒有回答,手中捏著那瓶冰飲,水珠沿瓶聲滑落,滴在他精致昂貴的西裝褲上。
林負星笑了,他替林庭回答道:“你在試圖控制我。”
“不停刺激我,打我,罵我,然後寬慰我,讓我感覺愧疚,你覺得,你能用這個控制我?”
“我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吧?我一直在脫離你的控制。”
內心想法被如此直白的說出來,林庭的表情瞬間陰沉。
林負星在他有所動作前打斷他,坐在長椅上,嗤笑道:“省省吧,爸爸,這裡是醫院,你只能繼續演下去,演你的風度,你的隱忍,你的無奈。你是溫柔又謙和有禮的父親,而我,我是叛逆的孩子。”
“我可真是壞透了。”
林負星最懂如何激怒林庭——這幾乎是每個孩子身來必備的技能,林庭必然不可能在公眾場合同他翻臉,林負星需要想出對策,離開a區不能夠將這次事件完全解決,林庭依然會纏著他,他不能牽扯旁人,更不能牽扯簡沐,他需要想出辦法。
所以,此時此刻,林負星必須得把林庭激怒。
憤怒能讓一個人失去理智,憤怒的人,破綻百出。
林負星繼續道:“我不可能去的,更不可能結婚,剛剛就是在和所謂的小薑總通話?你們簽了協議,看你的表情語氣,很急,就是今晚,是麽?規定時間內必須把我送過去。我是oga,他需要一個聽話的oga傳宗接代。”
“或許我暫時擺脫不了你,但至少我能讓你沒法把我送過去,你最好想想,你們簽的協議應該要怎麽辦?”
太囂張了。
因為林負星的話,林庭再繃不住他心中的怒火,但他不能表現出來,醫院四處都有攝像頭,他的一舉一動幾乎等於暴露在公眾之下。
於是林庭只能保持微笑,起身離開。
林負星松了口氣,舔了舔藏在他口中的外接芯片。
——簡沐給他的東西,能讓他放松平靜下來。
急救室樓層不高,林庭沒乘電梯,直接走樓梯下去,剛一出去,便碰到了匆匆趕來童皎。
童皎見到林庭,興奮的向他貼過去,勾住林庭的手,甜甜的叫了一聲“大叔”,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聲音嬌俏,手心和指尖都是軟軟的,林庭緩和了神情。
童皎問:“蔣清阿姨怎麽樣?沒事吧?”
“不知道,還沒出來。”林庭點燃一支香煙,他吐出一口煙霧,然後在風中散去。
“別抽煙了,大叔。”童皎拿走他手裡的煙,她注意到,林庭從下來開始,表情便不大好,一定是在上面發生了什麽事。
她是此刻唯一能安慰大叔的人。
童皎問:“弟弟肯定也在上面,是不是他惹你生氣了?”
林庭發出一聲嗤聲。
他不需要在童皎面前掩飾什麽。
他們已經認識得太久太久,是最親密的合作夥伴,也是關系最親密的人,不僅僅隻局限於童皎是蔣溪女朋友這一層關系。
林庭不屑道:“不聽話的東西。”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生氣。”童皎湊到林庭面前,展顏一笑。
她太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她年輕,她漂亮,她懂得哪一種表情,哪一種話語能讓面前的男人開心。
她真的很了解這個男人。
即使一句話沒說,她也知道這個男人想讓她去做什麽。
既然是林庭讓她做,那她一切都會去做。
童皎從包裡找出一管白色試劑,放到唇畔前,親吻,笑著對林庭說:“別擔心,大叔,我幫你去哄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