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負星第一次來到帝國監獄。
從前他曾去過b區的看守所,?只是那裡關的大多數是小混混,?一群人擠在一間破舊窄小的網格房中,而a區則不同,?科技發展的同時衍生出更加可怕的高科技罪犯。
驗過瞳膜,?身份卡,?再經過層層驗證才被允許進入監獄之中。
帝國監獄由超高強度鋼合金建造而成,進出行走都要經過嚴格把控,每一間隻關押一人,?用透明玻璃隔開通道與牢房,?從外路過時可以看見裡面每一個人,裡面則無法看見外面。
監獄軍官帶領林負星和高遊前往關押林庭的那間牢房——他被判處死刑,涉案金額龐大,被關進最裡面那一間。
一路上需要路過不少牢房,裡面的人或站或坐,?表現得無比淡定,?就像只是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而已。林負星對這些沒興趣,並未多張望。
就在此時,前方傳來敲擊聲,?有人正在敲擊玻璃隔板。
林負星本該略過這人,但在路過時,?那人說:“我聽到了,三個人,?你們來這裡做什麽?”
他感到詫異。
據監獄軍官介紹,?玻璃隔板同時具有超強隔音效果,?裡面的人根本不可能聽到外界聲音,而在林負星頓下腳步時,那個人看向了他。
長發,有雙狹長,又魅惑的眼睛,眼仁是藍色的,五官深邃。
林負星問:“他能看到我們?”
“看不到,別理他,整天神神叨叨的。”鑒於軍官指了指太陽穴,一言難盡的搖搖頭,“走吧,不遠處就到了。”
每間牢房前都有犯人的姓名牌,包括行動實時監控記錄,這人名叫藍斯·喬,一個充滿西方感的名字。
林負星記下他的名字,繼續往前走,而監獄中的那人又開始敲擊,狀似無意,卻似乎有些規律。
林負星想了想,拿出通訊儀,點開計時器。
三下短促敲擊聲,每次間隔一秒;停頓七秒之後,三次間隔三秒的敲擊,又停頓七秒;接下來的敲擊停頓時長為一秒,三秒,一秒,一秒,繼續停頓七秒……
狀似無意,實則每一下都準確的踩在時間點上。
一秒、三秒、七秒,通過敲擊,這些點能聯想到的只有一樣東西。
他敲的是摩爾斯電碼!
而他敲的單詞……林負星搜索電碼對照表,一一對比。
——solar?storm,太陽風暴。
“嘿,那邊的人,你是不是停下來了?”藍斯·喬問,“你似乎對我的電碼很感興趣。”
林負星看向高遊。
高遊點點頭。他不介意多等一會。
林負星又看向軍官。
軍官也看向林負星,隨後一臉無奈:“好吧好吧,和他說會話也可以,你們這個年紀就是喜歡奇奇怪怪的人,但是別被他的話帶過去,產生什麽新的想法我可不負責。”
帝國監獄很安全,監視之下任何一名罪犯都無法做出出格舉動,說幾句話並不耽誤什麽事。
林負星走過去。
藍斯·喬,是一名根據聲音來犯罪的高科技罪犯。
藍斯·喬沒有抬頭:“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在我面前停下來的人。”他坐姿悠閑,說話聲音也輕松,“其他人都趕時間。”
林負星問他:“你能聽見我說話?”
“是的,我能聽見,我還能聽見很多聲音。”藍斯·喬說,“隔壁的,門口的,還有……宇宙的,當然,這並不是天賦異稟,是我老爸,從我出生以來就在改裝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裡,就是個鐵的。”
林負星由衷:“改造人?厲害啊!”
藍斯·喬:“是吧,很多男孩都喜歡我的身體,覺得我酷斃了,如果你也喜歡的話,是否考慮救我出去?”
林負星笑了:“但是我做不到。”
藍斯·喬也笑了:“也是,我也沒想過要出去,不過能和人說說話也挺好,很久沒人和我說話了。”
“我旁邊那些家夥,他們可太煩了,聊的都是些金錢,犯罪,也有改過自新想活下去的……但是,帝國要滅亡了呀,我們整個星球都要滅亡了,聊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監獄軍官表情逐漸變得不耐,對一旁高遊說:“又來了又來了,又開始胡言亂語了。”
高遊輕輕點了下頭,對他這話的回應。
藍斯·喬沒有在意軍官的話,而是問林負星:“嘿,少年,你聽說過太陽風暴嗎?”
林負星回答:“聽說過。”
兩百年前的那場太陽風暴幾乎毀了整個世界,摧毀了半數生命和半數資源,因此才有帝國誕生,才有a區和b區的差別。
“你怎麽進來的?”林負星問他。
“狙擊太陽。”藍斯·喬說。
這話說得跟開玩笑似的,林負星笑:“那必然是失敗了,否則也不可能在這裡。”
藍斯·喬承認:“是的,你可以嘲笑我,但我不會放棄,畢竟我想活下去。”
“就只有你一個人嗎?”
“一開始並不是,我們有三個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只是後來他們跑了。”
“為什麽?”林負星問。
藍斯·喬說:“他們認為我的做法不對。”
林負星說:“你的確不對,不然你也不會失敗。”
藍斯·喬:“是,下次我會改正,我可以等,你們會放我出去,太陽風暴一定會再來,只有我才能打開那台機器。”
“好的。”林負星並未反駁他,問道,“是什麽能讓你這麽肯定?”
“聲音,我說過了,我能聽見宇宙的聲音。”
“牛逼。”
“今天你誇了我兩次,我很開心。”藍斯·喬說,“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說完,林負星沒有多做停留。
“真的,你別聽他的胡言亂語。”
路上,監獄軍官見林負星低頭不語,認為他是將藍斯·喬的話當了真,心想這個年紀的小孩果然沒有定性,勸道,“太陽風暴哪那麽容易來?不然帝國早被滅了無數遍,而且至今沒有任何儀器檢測到太陽風暴,他憑聲音能聽出來?別當真,被關在這裡的,這裡大多數都不正常。”
“好,我知道了。”林負星雖然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在備忘錄裡記下了“太陽風暴”這四個字。
繼續往裡走,很快便到了林庭的牢房,他已經被叫出來等了許久。
在玻璃放下,看見林庭的那瞬間,林負星還是驚了驚。只見林庭一臉青紫,一隻眼睛腫得完全睜不開,嘴角處破了道口子。
——不用問,這一定是高遊逼迫林庭簽上名字的手段。
還真是……簡單粗暴。
他回頭看了高遊一眼,高遊面色不變,看起來這些完全不像他做的。
行吧。
林負星坐在林庭對面,監獄軍官和高遊主動退至一邊。
說實話,這還是他和林庭第一次面對面,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卻是以這種形式。
往日著裝精致,永遠讓自己站在高處的男人如今身著監獄統一服飾,一臉狼狽,半點看不出之前的影子。
而這一切隻用了不到一周。
從林負星公布他的所作所為,到被帶走,再到判刑簽字,隻用了短短四天。
正好從周一到周四。
探監只有二十分鍾的時間。
林庭先的開口,他問道:“為什麽想見我?”
林負星反問:“不是你想見我麽?老、爸?”
林庭搖搖頭,笑道:“以我對我兒子的了解,沒事,你不會來見我,你巴不得離我遠遠的。”
“很棒啊,老爸。”林負星說,“不過現在立場變了,你先說說,你想見我幹什麽?”
“我要死了。”林庭說。
“我知道啊。”林負星說。
“薑危普行為曝光,銷聲匿跡,還有我做的那些事,林負星,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抱上了什麽大腿?判刑為什麽來得這麽快,也是你做的?你怎麽可能做得到?”
林負星早猜到林庭想要問這些。
他回答:“大腿抱沒抱我也不知道,但我的確找到個大寶貝,回去我得問問清楚。”
“死刑,我沒插手,你確定你沒惹了誰?”
林庭沒避諱:“我惹的人挺多。”
林負星豎起拇指。
爛人,從內裡爛到外面。
“壞。”林負星說。
“你不能這麽說我。”林庭靠向椅背,神情閑適,“你可是我兒子,有些東西是深埋在血液裡的,會遺傳。”
“比如呢?”林負星問。
“壞,壞透了。”林庭說。
林負星偏開頭,笑了。
林庭:“那麽,你來找我什麽事?”
林負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轉向高遊,高遊會意的將文件袋遞給他。
林負星邊打開文件袋,邊說:“有件有意思的事,今天高律師來找我,要我繼承溫家產業。並且你居然已經在文件上簽了名?這讓我感到意外。”
林庭一愣,隨即勾起一抹冷冷的笑:“你要當著我的面簽?很棒啊,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羞辱我的方式。”
林負星將文件攤開擺放在面前的桌上。
“剛才你說,有些東西是深埋在血液裡的,會遺傳。”林負星翻看文件。
林庭是用藍色鋼筆簽上的,他喜歡在最後一劃用力往上勾,然後在紙上留下一個點。
這是他一貫的簽名方式。
林負星的眼神盯在那個“點”上。
“你知道我討厭你,你不需要拿這種話惡心我。”林負星說,“你別忘了,我還有另一半,留的是老媽的血。即使沒有感情,你也是了解她的,對吧?”
林庭預感到林負星要做什麽。
溫芹夏,從來不在意這些,她要的是自由,是無拘無束,她不喜歡受管教,受禁錮,她要做的,只有她想做的事。
林負星撕了那份合約。
高遊還沒反應過來,碎紙已經被從通風管道反吹出來的風掀落滿地。
他感到不知所措,且微微發酸。
那是合約!合約是什麽!是錢啊!!錢!!
溫家的資產!!送到手中的錢!!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這位小少爺說撕就撕了!!!
而小少爺,勾了勾唇角,視線落在林庭身上:“你需要搞清楚,我遺傳的是老媽的,不是你的。”
“你拚命想要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想要,被這些東西束縛,老爸,這不自由。”
自由。
溫芹夏想要的只是自由。
林庭瞳孔驟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與林負星對視之後,突然笑了,像發瘋了一般,仰天長笑。
與此同時,探監時間結束,玻璃隔板緩緩落下,將林庭的聲音擋在隔板之後。
他們聽不見笑聲,只能看見他近乎癲狂的身影。
林負星撕了那份合約,以一種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和他母親的選擇一樣,走向他的自由,將林庭的尊嚴和信仰牢牢踩在腳底下。
行刑的日子定在三天后,星期日,官方很快就林庭判決並處刑結果下發通知。
一切都進展得太快了,像是有個憤怒的人在瘋狂推動這件事。
林庭究竟惹了誰?或者是誰想為哪個人報仇?這些東西全都無從可知。
暫時也不需要知道這些。
事情在行刑那天徹底結束。
那天,蔣清沒去,她躺在醫院病床上,正在和律師辦理財產交接手續。
她大概是愛林庭的,不然當初不會選擇嫁給他,也不會把財產第一順位繼承權轉讓給他,但她同樣是理智的,林庭所做的一切遠超常理,所以在得知林庭害了自己之後,蔣清選擇放下這個人。
所有事都是她自己處理的,在這過程中,她甚至還能微笑的和林負星說話。
林負星知道她在強撐。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病逝前也是這樣對他笑。
這幾天林負星哪裡都沒去,在醫院裡陪蔣清,蔣溪也在,和林負星換班休息,簡沐不好多待,但他會在飯點送吃食過來,畢竟醫院的飯菜的確太過清淡,不好吃。
這幾天累歸累,蔣清的情緒都還正常,直到行刑那天,她忽然哭了。
林庭死了。
再怎麽理智也不可能鐵石心腸,畢竟是真正愛過的人,畢竟是生活在一起那麽久的人。
蔣清需要靜靜。
林負星和蔣溪哄好她的情緒,主動退至門外。
蔣溪這幾天情緒也不好。童皎的事成了他心中一塊疙瘩,走不出來,旁人也只能勸他,怎麽讓這件事過去還得看他自己。
“我沒事。”蔣溪從口袋裡掏出煙,叼在嘴裡,“我去抽根煙。”
林負星獨自一人坐在門外長椅上。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討厭林庭,或許他應該開心些,但他卻沒有任何開心的情緒。整件事從一開始就在醞釀,為了滿足**和貪念,誕生了他,害死了他的母親,差點牽連蔣清和蔣溪。
太可怕,太沉重,太壓抑。
他狠狠搓了一下臉,決定不再想這件事。
那麽他得思考點別的,比如程序,但他現在沒有靈感,寫不出來。那便換一個。
林負星想起備忘錄裡記的那個詞。
——太陽風暴。
兩百年前,整個世界險些被太陽風暴毀滅。在曾經,太陽風暴只是一個綜合概念的描述,所有人都認為這是自然現象,即使造成影響,也只是短暫的。
但兩百年前那場險些讓世界滅絕的災難徹徹底底推翻這種說法。
所以,藍斯·喬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為什麽會提到太陽風暴?
如果是真的,那麽狙擊太陽這一想法是否有可能實現?
林負星自嘲的笑了笑。
這的確不現實,甚至說得上是胡思亂想,但他必須思考一些東西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哥,你在想什麽?”
簡沐來了。
林負星想的太入神,沒注意到身旁的腳步聲,直到簡沐喚了他一聲,才回過神來。
“隨便想想。”林負星給簡沐讓開一個座位。
簡沐坐下,笑了笑:“你看群了麽?都在找你。”
“啊?”林負星點開社交軟件。
他已經好幾天沒開過社交軟件,上一次登錄是在四天前,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提前一個月開學,林負星沒來得及回去,便給吳瑩和蘇以柯發了消息請了幾天假。
簡沐也沒來學校。
打開社交軟件瞬間,班群裡一下子跳出百來條消息。
[email protected]林早起@林早起@林早起
-林哥失蹤的第三天,想他。
-簡沐,林哥,你們在哪?學校沒有你們,這讓我感到黯然失色,
-林哥林哥,你啥時候進來啊。
-快快快,有沒有人把簡沐拉進來,我們一起艾特。
-我來我來!!
[email protected]林早起@簡沐
-開學啦開學啦,你們是不是談戀愛談忘記了!
林負星看見滿屏艾特,滿屏呼喚他們回去上課的話語,哭笑不得。
不過。
“我們該回去了。”他說。
林庭的事解決完了,蔣清體內毒素也恢復得差不多。
他們高三了。
等蔣清做完新一輪祛毒素,林負星將打算回b區的事情告訴她,蔣清摸了摸他的頭髮。
蔣清溫柔道:“明年來a區上學,房間都給你留著,周末回家住,知道嗎?”
她還把他當家人。
林負星心裡一暖,點點頭:“好。”
“阿姨也注冊了個通訊帳號。”蔣清將蔣溪的通訊儀拿過來,登錄新帳號,“我加你,以後生活費我來給。”
“不用的,清姨。”林負星回絕,“我能自己賺錢,而且之前……”之前林庭給他的生活費他一分也沒動過,過個高三一年不成問題。
蔣清叫他小名,溫柔的看著他:“小星。”
林負星話語頓住。
“我和你爸爸沒有離婚,所以你還是我的兒子。”蔣清說,“即使只是因為法律,我至少也要養你到十八歲,乖乖的,別讓清姨為難,好不好?”
她摸了摸林負星的頭髮。
“我們是一家人。”蔣清笑著說。
林負星眼眶一熱,有些想哭。
蔣溪從外面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勾上他的肩膀:“好了,看出來你很感動了,一家人嘛,所以,叫聲哥來聽聽??”
林負星揮開他的手,蔣溪不要臉的又勾搭上來,蔣清看著他們,暖暖一笑。
離開前一天,林負星去了一趟墓園。
他拒絕任何人陪同,一個人去的。
其實現在他或許不該來,因為溫芹夏是在三月份病世的,三月十六號。
那天,是林負星的生日。
所以他不愛過生日,每一句生日快樂總會讓他想起母親過世時的模樣,即使在生命最後一刻,母親也是將他擁入懷中,對他說:“媽媽愛你,生日快樂,小星。”
所以,不管任何人說什麽,都不要相信。
媽媽從沒後悔生下你。
媽媽也不是因為你而離開。
林負星買了一束花。不僅僅用一種花包裹成花束,而是不同花拚在一起,顏色各異,格外鮮豔。
溫芹夏喜歡花,但她每一種都喜歡,所以總會買回來五顏六色的花束。
小時候林負星說這個很醜。
但溫芹夏說:“可是媽媽不知道怎麽選擇,真的每朵都很喜歡,所以,我放棄選擇了,我全都要。”
林負星還記得溫芹夏說這話的情景,那時候已經入秋,院子裡的梧桐樹葉落滿一地,身後天空一望無際,澄澈潔淨,母親捧著顏色豔麗的鮮花,有花香飄過。
她是個自由的人。
小時候的林負星覺得母親更像小女生。
她想要,那他就努力長大,給她全世界。
林負星環顧四周。
墓園不常有人踏足,只有每年特定節日才會有人過來,因此周圍的墓碑都布滿了灰塵和落葉。
但溫芹夏這裡卻不是,十分乾淨,甚至連照片也未曾褪色。
很明顯——有人經常來這裡,但沒人知道他來過,也不知道他是誰。
林負星將花放在墓碑前。
照片上的女人容顏未變,依舊豔麗動人。
是她的母親。
林負星想,或許是母親的故友,或許是愛慕母親的人。
是誰都好,只要有人記著母親,她便永遠不會離開這個世界。
林負星靜靜的看著那張照片,站了一下午,直到天色逐漸發沉,才起身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