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魏思,是個皇帝。
我時常想,這個世上大概不會有比我更慘的皇帝了。
聽宮人們說,父皇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便死了。
死在了反抗軍的亂刀之下。
百姓們都說,父皇是咎由自取,他壞的冒泡,是個徹頭徹尾的狗皇帝。
那麽我,便是小狗皇帝。
小路子對此時長憤憤,對我說:“陛下,民間百姓多愚昧,妄議君上,您應該下旨,把他們全都抓緊大牢去!”
小路子是我的貼身太監,同太監總管楊福不同,楊福是母后的眼睛,但小路子卻不是。
小路子自個兒都說,他是我的狗腿子。
但旁人都說朕是真龍天子,難道不應該是龍腿子麽?
但不管怎樣,我跟小路子感情總親厚一些。
平日裡彼此之間說話,也往往無所顧忌。
其實,關於我那位百姓們口中那個昏庸的父皇,我腦海中絲毫沒有印象。
可百姓們都說他,當時害死了很多人。
也因為他的緣故,我曾經代替他向天下發布了一封‘罪己詔’,成為了大晉朝第一位向全天下承認自己錯誤的天子。
其實,往前數三朝,還從未有過一位皇帝發過罪己詔。
罪己詔就等於說,天子錯了。
就等於告訴天下人,皇家對不起他們。
可周太傅告訴朕,朕若是不發罪己詔,那麽當年先皇做的事,便永遠都像是一根刺一般,會留在百姓的心裡。
於是,朕便聽了她的話,發了罪己詔。
可就算無數人都告訴朕,當年父皇錯了,他卻始終是朕的父皇,是給了朕性命的人。
當日,他被亂刀砍死的時候,我尚在母后的肚子裡。
我想,亂刀砍在他身上,一定會很疼。
可我小時候並沒有在母后的臉上看到多少悲傷,她似乎並沒有因為父皇的死而難過。
在人前,她永遠都是一副冷漠決然的樣子。
在我面前,她也是一位嚴厲苛刻的母親。
母親對我動輒呵斥,從來沒有過半分好臉色。
不過,她對一人,興許是不同的。
不過彼時我年紀實在太小,也可能是看錯了。
當時,每每周太傅在禦書房督促朕念書,念叨著那些朕即便是努力的去聽,都依舊聽不懂的治國治道的時候。
母后便時常會親自送些甜湯來,給朕和周太傅喝。
平日裡的母后只會把朕丟給太監總管楊福,對朕也盡是不聞不問的。
但母后對周太傅似乎是不同的,因為周太傅每次進宮裡來,母后總會親手熬一盅甜湯給我們喝。
這麽說起來,朕也是沾了周太傅的光。
如今的朕已然長到十六歲,業已成年親政,母后也早已經在朕四歲那年故去。
那時候,朕還小,卻依舊清楚的記得嚴浩逼宮那日,喊殺聲響徹了整個紫禁城。
一個名叫袁天放的巫師,驅使著許多蠱蟲,圍繞在朕的寢宮裡。
朕鎖在床榻上,看著滿屋子亂爬的蠱蟲,嚇得不敢動彈,朕以為那一日,朕一定會死。
但是,母后卻忽然不管不顧的闖了進來。
她抱住了朕,輕輕告訴朕:“別怕,阿思,母后在,你別怕。”
我眼睜睜的看著,那些蠱蟲鑽進了她的鳳袍裡。
她一下便松開了我,她以自身的柔弱之軀,吸引著蠱蟲,不讓它們向我靠近。
我哭著喊著,想要衝過去。
可她讓我待在床榻上,不要動。
此時,周太傅拿著火把趕了過來,她抱起了朕,用火光驅散了蠱蟲。
周太傅見到我的時候,局勢已然控制住,嚴浩被殺,那個叫袁天放的巫師被他所養的蠱蟲反噬,七竅流血而死。
我因為周太傅的到來,保住了性命。
可那個素來冷漠的,從來不對朕假以辭色的女人,卻再也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了,再也不會呵斥我,給我臉色看了。
從那時候起,我便特別怕蟲子。
每當想起這段模糊過往的時候,腦海裡竟然不是她臨死時候的淒慘決然的樣子。
只剩下了她每每在禦書房,見到周太傅那一瞬間時,眼神中所透出的那一絲明亮的眼色。
如今再想起來,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母后或許,是喜歡周太傅的吧。
縱然母后喜歡著周太傅,但我卻相信,周太傅對母后的心思,卻是全然不知的。
周太傅在這種事上,永遠都是木訥的。
旁人都是慢半拍,但她,似乎是直接慢了十拍。
原因無他,在周太傅的眼裡心裡,似乎永遠都只有那麽一個人的存在,從來沒有變過。
那人是我的姑姑,她名叫魏華年。
她身份尊貴,是天順爺的長女元昭長公主。
周太傅無論對我也好,對朝臣也好,永遠都是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素來嚴厲的很。
但每當姑姑進宮來看我,周太傅都會小心翼翼的在旁邊伺候著,無論姑姑說些什麽,她都會彎著眉眼,笑著說好。
我當時一度覺得不公平。
為什麽周太傅對姑姑這般好,這般和顏悅色,卻對朕那般嚴厲?
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過,後來隨著我漸漸長大,開始明白了相濡以沫為何物,明白了婦唱夫隨為何物。
周太傅和姑姑,便是這般,琴瑟和鳴,令世人豔羨。
也令長大成人的朕——豔羨著。
又一年冬天,外面下著大雪,朕在宮裡守著獸爐瑟瑟發抖。
過了會兒,太監總管楊福進來對朕說:周太傅因為受了傷寒,要告假一月。
周太傅身體一向極好,又是習武之人,便是患了傷寒,也不能告假一月這麽久的。
朕其實自然知道,周太傅為何忽然患了傷寒。
她定是為了嶺南總兵侵吞百姓田產一事,長孫謙仗著皇親國戚之身份,後來還鬧出了人命。
人命關天,也難怪周太傅會同朕生氣。
可朕的初衷,原本並不是為了保長孫謙的。
長孫謙是昔日嶺南總兵長孫盛的兒子,長孫盛死後,長孫謙繼承爵位。
從輩分上來講,朕應該喊長孫謙一聲,叔父。
可對於這位遠的不能再遠的叔父,朕都沒見過他幾面,並沒有多少親人情分在。
因此,當嶺南太守的折子遞上來,朕原本是並不想從寬處置的。
只是,他卻同姑姑元昭公主是表姐弟。
這便讓朕犯了難。
若是按照周太傅那嫉惡如仇的性子,定然二話不說便直接把長孫謙直接喊到京城來,關到天牢裡去了。
可長孫謙是長孫將軍唯一的兒子,若是他若是被處死了,那以姑姑同長孫盛的情分,定然會為此事而難過。
到時候姑姑同周太傅問起這事來,周太傅定然會同姑姑產生嫌隙。
因此,朕才自己做了主,把這件事給暫且壓下了。
天知道,朕在此事上決然沒有私心,全然是為了周太傅同姑姑二人的感情著想。
可誰又想到,周太傅卻徹底誤會了朕,在禦書房訓斥了朕一頓之後,便開始告了假,再也不願意見朕了。
朕覺得,無論周太傅真心告假也好,故意嚇唬朕也好,朕身為一位關心臣工的好皇帝,自然是要前去探望的。
於是,朕便帶著小路子便去了國公府。
朕到了國公府門前,並未讓人稟報,而是直接帶著小路子進去了。
國公府朕來過無數次,自然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甚是熟悉,一路順著覆蓋著厚厚積雪的石子小路,來到了後園。
因為府門前的小廝說,太傅正在池邊的亭子裡同夫人一起賞雪。
朕到了後園之後,順著池邊的長長回廊望過去。
太傅正身著一身白裘,長身玉立。而姑姑則是穿著一身紅裘,聘聘嫋嫋,依偎在太傅的懷中。
忽然一陣寒風掃過,吹起了她們二人的衣擺,她們旁若無人的相依偎著,仿佛不受寒風影響分毫,已然融入了這一派的風雪之中。
朕忽然便明白了。
朕之前,卻是徹徹底底的想錯了。
如此狗糧當前,朕若是再想不明白,那朕實在是太蠢了的。
她們二人向來情比金堅,別說是一個長孫謙,十個長孫謙都撼動不了她們分毫。
就當朕這麽想著,悔恨萬分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冷冷的質問:“你,是何人?”
朕回過頭去,便看到了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長得比朕高一些,卻也比朕白一些。
她身上並未裹著狐裘,只是穿著一件素白的衫袍,一雙眸子中透著看透人世間冷暖的淡漠。
當朕看到她眸子的那一刻,朕實在不明白。她年紀比起朕來,仿佛也大不了多少去,身上的冷傲之氣,卻讓朕心裡直打怵。
小路子忽然上前,怒斥一聲:“大膽!”
朕立刻製止了小路子,此次朕外出探望周太傅,是微服出行,並未帶天子儀仗。
朕笑著回答她:“我叫阿思,你叫什麽?”
她並未回答,而是依舊冷眼看著朕:“你在此鬼鬼祟祟,是想做甚麽?”
朕笑著道:“元昭公主,是我的姑姑,你呢,你是誰呀,我怎麽沒見過你呀?”
她頓了頓,終於肯回答:“我叫凌鈺,你姑姑,是我三舅母。”
朕想了好一會兒,才把這七拐八拐的關系理順。
那一日,是朕第一次見到阿鈺。
後來朕才從旁人那裡打聽到,她的親生父親去蜀地辦差,死在了任上。
母親帶她改嫁,卻不被後父所喜,在府上備受欺負。
還是周太傅見她小小年紀,可憐的很,才親自帶回府中教養。
如果朕提早便知道,阿鈺的身世這般的可憐。如果朕早就知道,三年後的阿鈺會入朝為官,成為了朕朝中首位文武雙全的武狀元,如果朕早就知道,阿鈺即將會是朕放在心尖上,願意相伴一生的人。
那朕肯定會在那個下雪天,穿著一身錦衣華服,在初次見到她的時候,便在她面前滔滔不絕的說上幾個笑話,給自己在她面前混個臉熟。
嘖,悔不當初啊,悔不當初。
[六:所謂廝守]
姑姑離世的那日,朕已然同阿鈺大婚,剛過半年。
姑姑在的時候就常對朕說,她最大的心願便是能看到朕成婚。
等朕成了婚,便是大人了。
到時候,朝堂中即便是沒了周太傅,朕也能獨自應付,她便同周太傅歸隱山林。
可朕心中,卻是不想大婚的。
原因無他,朕一直喜歡著凌鈺。
而令朕不敢向姑姑坦誠這件事的原因,一是因著凌鈺是她的外甥女兒,二則是因為——
朕是女子。
而凌鈺,也是個女子。
因此,成婚的事便讓朕一拖再拖,但凡是有人來勸,便讓朕一句“朕心裡只有天下”給懟了回去。
後來實在拖不下去了,朕只能向周太傅坦誠了這件事。
只是讓朕沒有想到的是,周太傅竟然隻思考了半日,便忽然來見朕說:“阿思,為師決定,把凌鈺嫁給你。”
當時的朕都驚掉了下巴。
幸福來得實在太過突然。
於是,朕便歡天喜地的同那個姑娘成了親。
大婚過後,周太傅終於向朕提出,她要帶著姑姑回藥谷去住了。
朕原本是想答應的,可朕剛大婚後的一月,晉江兩岸再發水患。
朕一度以為,這是上天對朕的懲罰,是上天覺得,朕身為女子,是不可以同女子成婚的。
但周太傅卻堅定的告訴朕:水患並非天災,而是人為。
朕以為她是寬慰朕,可周太傅卻向朕吐露了一個關於她的大秘密。
周太傅告訴朕,她也是女子。
她身為女子,姑姑也是女子,並沒有受到天譴,反而同姑姑一起幸福了數年。
她還告訴朕,朕同阿鈺,一定也會幸福的。
周太傅因為水患的緣故,辭官不成,便在長安多逗留了半年。
可半年後,她們還沒來得及歸隱,姑姑便去了。
姑姑的離世,似乎對周太傅並沒有造成多大的影響。
他依舊是那副為國為民、日夜操勞的樣子。
但任誰都看的出來,周太傅的身形一天天瘦削下去,面色也一日比一日難看。
姑姑走了半年後的某一日,是個大年夜,朕特意邀周太傅進宮來同朕一起過新年。
周太傅不停的捏著手裡的酒杯狂飲,朕生怕她喝壞了身子,便讓人給她換了茶,但此時的周太傅,已然醉眼迷離。
欽天監忽然闖進酒宴,對朕說,他們已然監測到,五日之後,有七星連珠。
當時朕並不在意,隻揮了手,讓欽天監退下。
但朕卻沒注意到,原本周太傅渾濁的目光中,忽然變得清亮起來。
七星連珠的那一日夜裡,朕登上了望月閣,等待天降異象的到來。
但朕卻並未等到七星連珠,而是見到了西南有一道金光忽然落下,看方位,正是落在了西宴大街上的,周太傅的國公府裡。
自那日後,周太傅便消失了。
國公府的人來告訴朕,說那夜的金光落下後,國公爺便忽然消失了。
朕以為是她歸隱山林了,不想讓朕難過,這才不辭而別,順道還編造了一個虛假的理由。
不過,後來朕多次派人前去尋找,藥谷也好,派人時刻守在周家附近也好,也沒有得到任何同周太傅有關的消息。
這個人,就像憑空消失在了這個世上。
可一個人,怎麽能說消失便消失了呢?
鬼神之說,難道不都是憑空編造出來的麽?
可周太傅去了哪裡呢?
朕全然不知道。
後來,阿鈺像是知道了什麽,她對朕說,周太傅一定去了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她一定過著全新的人生。
朕便是知道她在寬慰朕,也只能打心底裡,自欺欺人的認同了這種說法。
讓朕敬重了一輩子的周太傅,她一定在她另一個全新的人生裡,過得很好吧。
朕想,她那麽好的人,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