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周錦魚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到這麽大,就沒這麽丟人過!
她面紅耳赤的趴在地上,撅著屁股,把自己的老臉埋在胳膊肘裡,出來也不是,不出來也不是。
“呀!四公子您怎麽摔了!快起來!”
周小山眼疾手快,連忙喊了一聲就要過來扶她。
周小山把她從地上強行拉扯起來的時候,她終於強迫自己接受了現實,五步開外的女人正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她,好看的眸子裡帶了絲似笑非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上次見她是什麽時候來著?
上次見她的時候可有像今日這般丟人嗎?
答案顯而易見。
沒有。
周錦魚欲哭無淚,手忙腳亂的推開周小山,然後強行撿起了自己早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裡的尊嚴,十分周正的向女人行了個禮,拱起了手,露出了兩排十分無害的小白牙,彎下身子:“夫人,小生有禮了。”
魏華年見她這副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也不點破,微微點了下頭:“周小公子客氣。”
然後就是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宛若兩軍交戰對壘前,凝重到她甚至能聽到耳邊的桃花瓣落下來的簌簌聲。
文能放聲高歌、口若懸河同寶香閣的小姐姐們談人生,武能爬牆上樹、同波皮無賴們當街打架的周四公子,再一次的在這個女人面前,卡了殼。
周小山見自家少爺這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隻以為他們夫妻二人許久未見,便十分識相的道:“四少爺,夫人,小人就不打擾你們團聚了,小人告退。”
周錦魚聽了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對:“哎……你?”
周小山給了她一個“我都明白我都懂”的眼神,十分鄭重的向她一點頭,退下了。
周錦魚:“……”
這個周小山!他又胡思亂想到哪裡去了!
眼下,女人的相貌端端是傾國傾城,尤其是她那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眼向她看過來的時候,周錦魚隻覺得自己莫不是看到了天宮中的仙女姐姐了罷。
心裡‘撲撲’直跳的同時在想,世上竟然有這等好看的人麽?
魏華年被眼前的少年盯著直看,有些不自在的垂了下眼,笑道:“周小公子不請我進房麽?”
周錦魚的心再次漏跳了半拍,她就連聲音都如此的好聽。柔和的調子像是帶著一股無形的力量般,順著她的耳朵鑽進了她的心裡,撓了又撓,撓了又撓。
眼下的女人微微挑著眉,正等著她的回應。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這麽盯著人家看,是不是不妥!立刻紅著臉道:“啊!是是是,夫人請進,快請進。”
魏華年挑了挑眉,笑著說好。
兩個人進了外堂,周錦魚住的東院雖說是偏院,但卻是極為寬敞氣派。
長安城內有兩條大街是達官貴人們爭相著扎堆選宅邸的,一條名曰朱雀大街,一般朝中三品以上的大人們會住在那兒,距離皇城近,上朝也方便。其次,便是這條西宴大街,西宴大街的宅子雖說沒有朱雀大街的宅子氣派,但貴在修得大。
所以周錦魚所居住的東院其實也大,連帶著外堂也比尋常人家的外堂大出一倍。
魏華年打量著這個空曠的外堂,除了簡單的幾扇屏風,還有一個燃香的爐子,正東的位置擺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博古架,再無其他。
不過她又打眼一看,看到博古架的最下排正擺著許多話本,從她的位置看過去,隱約能看到話本上那醒目的幾個大字:《邪魅王爺的異世狂妃》《站不起來的少爺和她的貼身丫鬟》《金瓶梅》《皇子他夜夜笙歌》。
魏華年走過去,拿起了那本離她右手最近的《皇子她夜夜笙歌》,忍不住莞爾道:“這些都是周小公子平日裡要看的書麽?”
周錦魚紅了臉,窘迫道:“啊,是的。”
魏華年盯著書面上兩個旖旎在一起的小人圖像,有些好奇指著問她:“這是講什麽的?”
周錦魚見躲不過去了,乾脆破罐子破摔,面不改色的回答:“宮廷,權謀,虐戀情深,女扮男裝。是兩個,兩個人相戀的話本。”
她沒敢直接跟魏華年說,這是兩個女人相戀的話本,也虧得封面上她們中一方扮著男裝,魏華年這才看不出來。
魏華年挑了挑眉,很是認可的道:“聽你如此說,可真是一本好書呢。”
“那是自然!”周錦魚很是驕傲的一點頭,眉飛色舞的對魏華年道:“不瞞你說,這本書我看了至少有二十遍呢,每次看都能看出不一樣的東西。你若是想看,我可以借你,借你半月!”
魏華年看的出來,這已經是她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但她並不打算讓周錦魚割愛她那本足足看了二十遍的畫本,她又重新放了回去,笑著說:“周小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惜,我看不來這種癡男怨女的畫本,看著太費心思。”
“哦你說這個,”周錦魚目光一轉,立刻指著那本《邪魅王爺的異世狂妃》道:“這本不怨,甜的膩牙,你若是想看盡管拿去。”
魏華年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那本,食指扣著下巴道:“這本又是什麽書?”
周錦魚介紹道:“天之驕子,破鏡重圓。”
魏華年盯了她半晌,終究萬分可惜的道:“可是,我也看不來這一款的,要負了你的好意了。”
“沒關系沒關系,看不來就看不來!”周錦魚表示自己完全理解她:“那等我改日再搜羅來其他的畫本,再拿給你看就是了。”
魏華年說:“好啊,那多謝周小公子了。”
“客氣客氣。”她再次笑出了一口小白牙。見魏華年裹了下外袍,這才反應過來,忙問道:“啊……你是不是冷了?”
魏華年一怔:“還好。”
周錦魚一邊站起身去關窗戶,一邊笑著致歉道:“當初是我娘她非說要搬到這裡來,為著離慶豐年近,但這宅子卻是個舊宅子,有些陰濕,這才一直敞著窗戶讓太陽照進來散散潮氣,我這就去把窗戶關了,省的你著涼。”
魏華年站起身來:“不必麻煩了,我同你說完了事便要走了。”此時天色已晚,阿璟用晚膳的時辰快到了,由丫鬟們照顧她不放心,要親自回去喂他才好。
周錦魚依舊走到窗邊關了那幾扇木窗,回來的時候給魏華年端了一杯茶過來,輕輕推到她的跟前,笑眯眯的說道:“不妨事,我也沒什麽要忙的,很不著急,你可以多坐一會兒,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魏華年看著周錦魚這副體貼的模樣,腦海中忽然閃出了她上次照顧阿璟的場景來。也不怪阿璟如此喜歡她,她這般剔透玲瓏又懂得照顧人的性子,任誰看了大概也覺得放心。
魏華年喝了會兒茶,聽著周錦魚坐在一邊在小聲哼哼,仔細聽了才發現原來她是在唱那首方才的鄉間小調。
魏華年彎了嘴角,笑道:“索性我也無聊,不然,你再給我唱個曲兒可好?”
“哎?”周錦魚一愣,有些驚訝又有些開心的說:“你竟然喜歡聽我唱曲兒麽?”
魏華年緩緩道:“平日我在府上也悶的很,沒有人唱這些,方才聽了你唱的倒是覺得頗為有趣。”
周錦魚忽然深受感動,畢竟在這個世上,除了在朱雀大街上沿街乞討的那個又聾又啞的老乞丐,便沒有人肯願意聽她唱曲兒了。
“那……《阿妹爬上郎君的床》,你聽過麽?”周錦魚問:“你若是沒聽過,我可以唱給你聽。”
魏華年笑說:“好。”
“那我開始唱了哦。”
周錦魚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她是極少在人前唱曲兒的,因為只要她一開口,所有人就莫名其妙的全都不見了,於是當著魏華年的面,她實在有些緊張。
魏華年輕輕駭首,笑道:“嗯。”
周錦魚直起了身板,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嗓子,開口唱道:
“郎君啊……郎君……”
“你壞心腸嘞!”
“阿妹啊……阿妹……”
“你紅杏出了牆嘞!”
“哎呀一呼嘿~”
“哎呀哎呀一呼嘿~”
魏華年看著此時紅著臉唱曲兒的周錦魚,聽著她口中念道的詞句,微微蹙了眉頭,不知不覺就想起了一件事來——
昨日夜裡,暗衛錦風遞上來一封消息,說是她那個未來的駙馬馮蔚之,同雲南王郡主鄭霓裳,有些不清不楚。
再聯想到周錦魚此刻唱的小曲兒,也著實是應景了。
一個時辰後,魏華年回了府裡,太陽已經落了西山。
小婢女見她回來,立刻端上了杯暖茶擱到桌上,晚秋伺候她解了披風,見她臉色不好,擔憂道:“主子,您沒事吧?”
魏華年無力的揮手,修長的食指按著額頭:“無事,就是頭有些疼。”
晚秋立刻就要請太醫,被魏華年攔住了,隻說:“讓本宮自己緩緩吧。”
晚秋只能應是。
“那周公子答應給小少爺當師傅了嗎?”晚秋問道。
魏華年點了點頭:“應了,不過本宮並未向她道明身份,隻說是五日後遣人去接她過府。”
晚秋笑道:“那奴婢讓人提早安排著,收拾間新屋子出來給周公子住。”
魏華年點了頭:“好。”
這時管家走上前來,向魏華年行了禮道:“公主,方才皇后娘娘宮裡來人,說讓您進宮去,我說您不在便打發走了。”
魏華年思慮半晌,沉聲道:“本宮知道了。”
管家一走,晚秋便小聲抱怨道:“皇后娘娘怎麽竟挑夜裡讓您進宮,宮裡都快宵禁了,您若是進宮定然會記錄在冊,那冊子任誰都能去翻,皇后娘娘到底是怎麽想的,這不是讓您擺明了給人抓把柄——。”
晚秋見魏華年沉思不語,自知失言,便不再說下去。
魏華年不知想到了什麽,不急不緩的啜了口杯中的茶,方道:“既是母后的旨意下來了,我們進宮便是了。”
晚秋越想越覺得不甘心,還是說了出來:“那皇后娘娘這次,會不會再避著不見您?”
魏華年瞥了眼角落裡堆放的那一筐子畫像,緩緩道:“大抵是不會的,畢竟,有些事已然迫在眉睫,母后怕是等不下去了。”
晚秋一愣:“公主您說什麽?”
魏華年並不多做解釋,昨夜裡,暗衛錦風剛遞來了消息裡,除了那封寫著馮蔚之和鄭霓裳苟且的密函之外,還有一封上只寫著寥寥數字:中書省密函,陛下於下月加試春闈,恩科取仕。
說是為天下舉子加試一場恩科,但天順帝的心思已然昭然若揭,怕是為了那京城第一公子,也就是她未來的夫君馮蔚之鋪路的,畢竟駙馬爺的人選定然要功名在身。
但這些表面上的功夫又有什麽用?
那馮蔚之如今沒有功名,他的畫像不也跟其他家的公子一起,都羅列在那個筐裡了麽。
想到此,魏華年的臉上終究不再是那副淡淡的模樣,鳳眸上閃了絲冷意出來。
一個時辰後,魏華年進了長孫皇后的鳳棲宮,此時已經入了夜,就聽著殿外報更的太監一聲聲的敲著,鳳棲宮內的宮人們都靜悄悄的,安靜的有些嚇人。
長孫皇后臥在軟塌上,神色有些泱泱,當她看向魏華年的時候,愈發的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女兒。
魏華年不喜歡馮蔚之她是知道的,況且馮蔚之的外公又是韓稟信那樣的狠厲人物,韓稟信為著他兒子的事如此痛恨長孫家,魏華年嫁過去又豈能落得個好?
只是如今皇命難違,她又是個婦道人家,也是沒有法子。
長孫皇后想到此,眼神在燭火的閃爍下不免顫了顫,問下面坐著的魏華年:“你怪我麽?”
魏華年松了松眉頭,垂首道:“兒臣不怪您。”
長孫皇后聞言,對女兒便愈發的愧疚起來,她歎了口氣道:“蔚之那孩子我是見過的,上回他隨著他父親戶部尚書到我這裡請安,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魏華年輕輕駭首:“嗯。”
長孫皇后想了想,又道:“今日本宮聽說,你大哥進宮裡來的時候,失手把茶水灑到了你父皇要送到南陳的一副畫上。”
魏華年蹙眉:“父皇要與南陳重修舊好麽?大哥無事吧,父皇怎麽說?”
長孫皇后淡淡道:“你父皇本就不喜歡你大哥,他當場當著一眾朝臣的面對你大哥好一頓責罵,還要打他板子,被孟昌儒勸住了,也虧得有孟相在。”
孟昌儒是大順丞相,統領中書省,官居一品,乃為天下文官之首。
魏華年沉默半晌,忍不住道:“父皇原本就忌憚大哥同孟相等一眾文臣有牽扯,孟相不求情還好,這一求情,豈不是把這牽扯坐實了麽?”
“我又如何不知道這些,可孟相就算再避嫌,也不好看著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受你父皇責斥……”長孫皇后歎氣道:“你得了空去他府上看看他,他已經有許久沒到我宮裡來了,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魏華年垂首:“是,兒臣知道了。”
長孫皇后一時無言,這樣乖順的魏華年,讓她覺得有些陌生,她明明記得頭幾年的魏華年還不是這副樣子。
天順五年的時候,大晉朝剛建朝不滿十五載,契丹來犯,當日皇帝親自禦駕親征,魏華年二話不說便跟著皇帝上了戰場。
長孫皇后為此哭也哭過,鬧也鬧過。
那時候,皇長子魏承祿剛被廢了太子之位,皇帝把他關進了宗人府,六皇子又還小。長孫皇后跟前能說句體己話的也就只剩了魏華年一個,她又來跟她說,她要去戰場,終究是鐵了心腸。
後來宮裡傳回來消息,說長公主在戰場上出了事,沒了行蹤,她又整夜整夜的難以安眠,抱著小六在鳳棲宮裡整日的哭。
現在想起這些,她隻覺得自己愈發的沒用,沒辦法護著她,眼睜睜看著女兒昔日裡那麽寧折不彎的人,變成了如今這副柔順的性子。
魏華年見長孫皇后要哭,立刻站起身來,她緩緩走上前來,拿出了袖子裡的絲帕,輕輕的幫長孫皇后拭去了眼角的淚。
她擦完了淚,又安安分分的坐了回去。
長孫皇后張了張口,終究不再說關於此事的半句話。
魏華年在她宮裡坐了會兒,問了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流蘇姑姑一些,有關皇后日常作息和飲食,囑咐著道:“母后近來清瘦了許多,切莫要保重身子。”
皇后聽了點了頭:“本宮省得了。”
魏華年道:“嗯,若是母后還沒有旁的事,兒臣便退下了。”
長孫皇后看著此時的魏華年,這才恍然發覺魏華年到底哪裡變得不一樣了,以前的魏華年會親昵的抱著她的胳膊,然後喊著‘母后’撒嬌,小時候也曾大膽的踩著她父皇的腿,扯著他的胡子來玩。
可如今的魏華年,安安分分,行事規規矩矩,很是符合她原本期望的樣子。
可等到魏華年真的變成這般的時候,她又覺得哪裡不對。
到底是哪裡不對呢?
眼看著魏華年就要走出了內殿的大門,長孫皇后猛的一下站了起來:“元昭!”
她喊了魏華年的封號,她小時候總喜歡這麽喊她,元昭,元昭,母親的小元昭。魏華年每次聽她這麽喊,都會‘咯咯’的笑。
魏華年頓了頓,回過頭來,輕聲說道:“母后,我在。”
長孫皇后又坐了回去,她本來想再問一遍她,她到底怪不怪她?怪不怪她默許她嫁給馮蔚之的事情。可她又覺得,即使自己再問一遍,魏華年也定然還是那個答案。終究揮了手,無力道:“無事,你退下吧。”
魏華年點頭,出了殿門。
此時,晚秋已經在殿外候著了,她走上前來給魏華年圍上錦裘,見到魏華年眼中似乎有淚,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公主……”她試探的喊了聲。
魏華年側著臉看她:“嗯?”
晚秋又仔細瞅了眼,魏華年神色如常,眸子裡也盡是清明。
晚秋笑道:“咱快些回府吧,外面冷。”
魏華年回了府,魏璟睿已經睡下了。
他睡覺的時候其實同正常的孩子一般無二,甚至比一般的孩子還乖巧許多。他喜歡蜷縮著身子,緊貼著牆,因此被褥常常脫離了身子,這就使得丫鬟們需要輪流守夜,等他被褥掉下來的時候,及時再給他蓋上去。
眼下,魏璟睿身上的被褥便已經被他推開了大半,以至於他半個小胸膛和兩隻白嫩的小胳膊露在外面。
值夜的丫鬟見魏華年來了,自知失職,連忙就要告罪。
魏華年擺了擺手,讓她退了下去。
魏華年來到床邊,親自為魏璟睿蓋好了被褥,這才回房。
周府。
到了夜裡,周錦魚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答應了人家什麽。
下午女人來時已然對她道明了來意,女人說,因著小包子的師傅剛走,一時間府上不知道去哪裡再給小包子找個師傅來,托人打聽了才知道她周錦魚是頭年的探花郎,這才來找她。
周錦魚被她誇的飄飄然,等女人離去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已經二話不說,給痛快的答應了。
小包子她是真心喜歡的,但以她的才學,能不能教好小包子先另說。只是如今面臨的難題是,她娘柳氏正在禁她的足,她剛被從祠堂裡放出來,卻是輕易不準許她出府的。
這就讓她犯了難。
女人臨走時看著她道:“五日後,我便讓人來請周先生過府,周先生意下如何?”
她連聲回答:“好好好。”
她都已經答應了,現在後悔也已經晚了。
可她方才可是喊她周先生啊。
周先生……
就這麽一句普普通通的‘周先生’三個字,從女人口中輕輕的念出來,竟是那樣的好聽,聽得她耳朵都要酥了,以至於她方才想也不想,便答應了。
可問題就在於,柳氏,是不讓她出門的。
周錦魚撐著下巴趴在桌上,整個人都是蔫蔫的,宛若一隻正在日光底下曬太陽的小哈巴狗,全身都透著慵懶。
周小山進來的時候看她這副難過的樣子,對她報以十二萬分的同情,心裡想著,夫人一走,這下四少爺又要忍受夫妻分離、父子難聚,當真是人間慘劇啊!
周錦魚趴著歎了一口氣:“唉……。”
周小山也跟著她歎氣:“唉……。”
周錦魚一聽周小山歎氣,她就更難過了。
她這才想起來,就在前幾日,那長公主也借著給她兒子找師傅的由頭來找過她。
難不成——
如今正是傳道受業解惑的先生們集體返鄉養老的時節?
可這才剛開春啊,就算要辭,不也都是年底才辭麽?
唉。
現在就連‘先生’這種令世人敬仰的差事都如此兒戲了麽?
什麽人呐都是!
最後她翻身下了床,決定去她娘柳氏那裡去探探口風。
夜已經深了,柳氏還在書房算帳,周錦魚眼見著她把算盤敲的“啪啪”作響,眉頭皺的緊緊的,不時的在算盤、帳本、和羊毫筆上來回穿梭。
她在門口躊躇了許久,柳氏忙的壓根不想搭理她。
周錦魚終於鼓足了勇氣道:“娘,兒子有話要跟你說。”
柳氏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了她一眼:“說。”
周錦魚立刻走上前來,萬分討好的道:“兒子過幾日想出府。”
柳氏手上的算盤依舊在敲著,周錦魚心下感歎著,母親這一心二用的本事,她這輩子怕是學不來了。
柳氏嚴厲道:“不成。”
周錦魚忽然大聲問了句:“為什麽?”
柳氏抬起了眼皮瞅她一眼,她立刻又慫了下去:“娘,兒子已經禁足許久了,大不了下次我見了李維安繼續躲著他,再也不打架了,您看成不?”
柳氏抬起頭來,此時她一個人在書房,下人們平時不敢進來,此時又入了夜就更沒有人來,她便沒有戴面紗。
此時她臉上的溝壑除了皺紋,便是那大片的傷疤,周錦魚看的心猛然揪了一下,原本想要再說些什麽話,也全都咽回到了肚子裡。
柳氏見她不說話了,便問道:“你要出府做什麽?”
周錦魚連忙開口:“我——”
“無論你要做什麽也不成,”柳氏打斷她:“近來長安城是不太平,原本老太太同我說我還不信,不過我見著今日街道上忽然多了許多巡邏的金甲衛,抓著陌生可疑的人便往刑部大牢送,怕是要出事。”
周錦魚一愣:“金甲衛?那不是守城門的麽,怎麽也乾起巡邏的事來了?”
柳氏把帳本重重的往桌上一放:“你管這麽多做什麽,你趁早給我斷了出府的念頭,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正事?什麽正事?”周錦魚不情不願的嘴裡咕噥:“反正我又不接管慶豐年,還能有什麽正事。”
“你說什麽!”柳氏怒了:“你說正事是什麽?”
周錦魚低下頭:“兒子錯了。”
柳氏看她這副見杆就爬,卻又吊兒郎當的樣子看著就生氣,緩了緩方道:“你奶奶今日同我說,既然你同那小郡主已經退了親,她便想要給你尋摸一件親事,已經看好了孫家那丫頭,我以你待選駙馬的名義給借口推脫過去了,可若是到時候駙馬定下來,她指定又要提起這茬。”
周錦魚當時就不幹了:“孫家的丫頭?孫家哪個丫頭,是那個兩百三十斤的那個?”
開玩笑!
孫家那個小姐跑在大街上,連大地都要跟著顫好幾顫好麽!
若是讓她嫁過來,光吃珍珠米豈不是都吃窮了她!
她嚇得打了個哆嗦,不要不要!
“你這是什麽話?”柳氏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想拿鞭子抽她:“現在不是跟你說是誰家丫頭的事兒,是你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她老人家又喜歡撮合這些,覺得孫家丫頭好生養。”
周錦魚撇嘴:“豬也好生養。”
柳氏摔了手中的算盤站了你來,轉身就要拿牆上掛著的鞭子。
周錦魚又連忙認錯:“兒子錯了,兒子錯了,阿娘饒命,兒子錯了!”
柳氏氣的喘不上氣來,她轉過身來盯著周錦魚,抬起指頭來戳她的頭,氣道:“你啊!”
周錦魚乖乖的讓她戳,等柳氏消了氣,這才試探道:“您也打算給兒子娶個媳婦回來擺著麽?可是哪戶好人家的姑娘能嫁過來由得著我這麽糟蹋,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嗎?我反正是不樂意的。”
柳氏停頓半晌,方道:“若是想掩人耳目,也只有此法了。”
周錦魚忽然呲著牙笑了,很是雞賊的問道:“那兒子能自己挑嗎?”
柳氏:“什麽?”
周錦魚道:“兒子自己挑啊,反正都是放在家裡當擺設的,那就讓兒子自己挑罷。”
柳氏怒道:“胡說!這種事怎麽能由得著讓你胡來!”
周錦魚失望的歎了口氣:“哦。”
她原本下一句還想說,若是讓她自己挑,她挑那種娶一個媳婦送兒子的成不。
不過柳氏顯然已經斷絕了她這個念想了。
不過就算柳氏同意,她也不能確定,她想要的那個姑娘是不是有夫君。
就算她沒有夫君,她也不能確定那姑娘會不會喜歡她。
就算那姑娘喜歡她,她也舍不得讓那姑娘嫁過來守活寡。
所以,一切都只是空談。
唉。
愁人。
還是回去睡覺罷。
第二天一大早,周小山跑來告訴周錦魚,今日會變天,定然會天降大雨。
周錦魚對此深信不疑,周小山的預言一向比踏星樓的國師還要準,原因無他,只因為周小山的老子周成腿不好,一到陰天下雨就‘哎吆’著喊腿疼,所以周小山便一向借助他老子的腿疾來‘窺探天機’。
果不其然,到了晌午的時候陰沉的天際黑壓壓的,遠處濃雲翻滾,像是有隻怪獸在肆意的吞吐著濃霧,一團一團的凝聚過來。沒一會兒,豆大的雨點便掉下來了。
她站在門檻處,擼著褲腿,手裡拿著把傘,在關於要不要出去淋一場春雨這個問題上試探。
若是出去吧,極有可能會被雨淋的著涼。可若是不出去,她又眼瞅著嘩啦啦的小雨滴從天空散落下來,沒一會兒便在地上匯聚成了一條小河,小河很淺,且清澈見底,這讓她覺得有些心裡癢癢的,她並不想浪費這場春雨。
用小王爺孫皓的話來說,周錦魚在對於雨雪的喜愛上,已經到了一種讓他覺得很不理解的地步。
周錦魚曾經對他坦言:“我之所以愛雨雪,愛自然萬物,是為著它們足夠乾淨。”
孫皓搖頭:“不懂。”
周錦魚道:“每當一場雨降落下來的時候,這個世間的汙穢仿佛就被它們洗刷掉了。”
孫皓依舊搖頭:“還是不懂。”
周錦魚便不想同他多說了,畢竟像孫皓這種,滿腦子只有看戲聽曲兒的人,是不懂這種高尚的情懷的,但寶香閣的小姐姐們不一樣,她們十分的會聊天,上可以陪著達官貴人們聊家國天下,下可以陪著她聊風月。
不過她這個‘風月’,是真的風月罷了。
她終究沒敢跑出去淋雨,因為下雨的緣故,柳氏今日沒有去慶豐年,經過她院門前,看到她那隻微微試探著想要邁出屋門的腳,隔著老遠大吼了她:“周錦魚!”
“啊?”
她抬起頭,看到了門前經過的柳氏,冷不丁被她嚇了一大跳,嚇得立刻瑟縮進去。
等雨停的時候,小王爺孫皓來了。
此時的他還穿著進宮穿的朝服,小廝手裡攥著濕漉漉的剛收起來的傘,看他的靴子已經濕透了。
孫皓一來就大聲嚷嚷道:“錦魚兄,大喜事,大喜事啊。”
周錦魚讓周小山奉了熱茶給他驅寒氣,問道:“什麽大喜事?”
孫皓眼中帶著笑道:“你可知,今日早朝上萬歲爺說什麽了?”
周錦魚:“嗯?”
孫皓笑道:“萬歲爺說,今年加試一場春闈,詔令中書省已經擬好了,就等著萬歲爺最後點了頭,發放到各郡各縣,這不是大喜事是什麽?”
周錦魚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笑了起來:“這的確是件大好事,頭年那些因為自己無能而落榜,卻抓著我酸了數月的那群人,這次總算有了第二回 機會了。那我是不是應該去潛龍寺替他們燒一炷香,祝他們全都金榜題名?”
孫皓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你周錦魚可是萬歲爺頭年親口破格提的探花,這破格提拔麽,本來就不在名次內,他們酸也酸不到你頭上。我看呐,他們這是抓著你這個命頂好的人給自己落榜出氣呢。”
周錦魚道:“可不是麽!還寫那麽些個酸不溜丟的詩詞,在眾書院暗中傳播,真當我耳朵聾了聽不見呐。”
孫皓道:“他們哪裡是當你耳朵聾啊,是故意讓你聽見的罷!”
周錦魚瞪了他一眼:“就是這樣才可惡!”
孫皓:“哈哈哈哈。”
孫皓只顧著捂著肚子笑了,笑了會兒方道:“哎,錦魚兄,既然萬歲爺肯加試一場恩科,不如你再去試試罷?萬一這次能中,你我兄弟便同在朝堂,也好有個照應。以你之才,這次定然能高中榜首。”
“不了不了。”周錦魚搖搖頭,看著他道:“那日你不在貢院所以你不知道,萬歲爺在提我探花的時候,在聽了我的名號之後已然不悅,只是當著眾舉子的面金口已開,這才不得不給了我這個探花。可小王爺你想,我空有探花的名頭卻一直沒有被封官位,難道你就沒看出點什麽來?”
孫皓一愣:“可,可萬歲爺為何獨獨針對你?”
周錦魚苦笑道:“怪隻怪,我算錯了他的脾性吧。”
孫皓不明白:“什麽?”
周錦魚便不說了:“沒什麽。”
當日那封科舉考卷,不是她寫的不好,也不是她的觀點不對,而是天順帝僅僅是不喜歡她那張揚的性子,太過自作聰明,這才刻意讓她落到了一百八十七名上,連前三甲都進不去。
所以,當小王爺孫皓來讓她再去考的時候,她說什麽也不想再去了,就算她把考卷答出花來,皇帝定然也為著上次的事情而不待見她。
小王爺孫皓又問了一遍:“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
周錦魚翹著二郎腿倒在了床上:“反正考也考不上,何必再浪費那功夫?”
孫皓反駁:“那你總要試試罷!”
周錦魚回他:“在宅子裡躺著不好麽?”
孫皓無語:“……得!你躺著吧,我要回府去了。”
孫皓走的時候,周錦魚送他出門,他忽然又想起了周錦魚選駙馬的事情來,便試探道:“錦魚,你不願意當這個長公主的駙馬,可是為了鄭郡主?”
鄭郡主,便是雲南王爺鄭世鐸的獨女,鄭霓裳。鄭霓裳曾經在幼年時候同周錦魚訂過親,不過周錦魚一直沒當回事便是了,再說,這門親事,怕是鄭霓裳也不樂意。
周錦魚回道:“不是,我不喜歡她那樣的,我喜歡能在我唱歌的時候,能靜靜坐在一旁聽的。”
“……這是不可能的,你死了這條心吧。”孫皓想也不想,直接否決。
周錦魚反駁:“誰說沒有?”
孫皓憋了又憋,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錦魚,也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