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此時整個公主府都睡了,靜的嚇人。
黑衣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對魏華年道:“今日陛下去東郊行獵,騎馬行至半路,牽馬的小太監腳下沒站穩,松了韁繩,陛下的馬受了驚,陛下從馬上摔了下來。”
魏華年只是坐在窗邊的手扶椅上,輕輕的‘嗯’了聲,問道:“陛下安然無事?”
黑衣人冷聲道:“自然無事,二皇子魏弘飛身撲了過去,用自己的身子給陛下當了肉墊子,陛下這才有驚無險。”
魏華年只是淡淡道:“本宮省得了。”
黑衣人神色不變,依舊是那副冷酷的樣子,只是黑色面罩之上的眸子閃爍了半分:“陛下下令,把那牽馬的小太監杖斃,後來,又重賞了二皇子。”
“得了,”魏華年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桌上纏著紅布的剪刀,剪短了‘嗶嗶啵啵’作響的燈芯,屋內的光線瞬間柔和起來,打在她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她又問道:“她呢?今日在忙些什麽?”
黑衣人一怔,反應了半晌,這才道:“周小公子,今日在府中唱歌,唱了許久。”
魏華年眼裡忽然帶了絲笑意出來,原本平淡的眸子裡多了些光彩,饒有興趣的道:“唱歌?什麽歌?”
“唱……,”黑衣人說不下去了,畢竟那人唱的歌,他從未聽過,而且聽公主這意思是讓自己唱出來,可自己又怎麽能唱的出來?
“罷了,”魏華年擺擺手:“也不為難你,退下吧。”
黑衣人站在原地停頓半晌,也不走。
魏華年見他不走,問道:“可還有事?”
黑衣人語塞,他杵了半晌,方才道:“公主,您要多為自己考慮。”
魏華年笑道:“怎麽?你想說什麽?”
“小人想說,陛下如今重用二皇子,廢太子怕是起不來了。”廢太子,便是如今的大皇子,剛從宗人府放出半年的魏承祿。黑衣人繼續道:“如今契丹那邊虎視眈眈,陛下欲要成全你和韓大將軍的外孫馮蔚之,陛下定然不止是想借助你來拉攏韓大將軍,怕是還想借此來平衡廢太子勢力——”
說到這裡,他見魏華年神色不悅,便沒再說下去。
魏華年沉思半晌,終究揮了手道:“你不必擔心,做好你自己的事,至於其他的……本宮自有打算,你先去吧。”
“公主……”
“是,小人告退!”
黑衣人張了張嘴,終究沒再說出後面想繼續勸她的話,一個縱身,躍出了窗外。
魏華年又坐回了那張椅子,手中依舊拿著那把纏著紅布條的剪刀,她盯了那個燭台半晌,抬起手,一剪刀下去,剪斷了還在燃燒著的火紅色燭心。
轉眼又是一個大放的晴天,清早的日頭帶著一絲絲暖意灑向世間,卻絲毫沒有驅散整個周府正彌漫著的陰鬱之氣。
此時,周府的當家,也就是周錦魚的娘柳氏正坐在正堂左首,周老太太王氏坐在右首主位。
而周錦魚則規規矩矩的在下面跪著,她雙手揪著耳朵,耷拉著腦袋,宛若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說她不怕那是假的,她娘都叫管家周成拿著胳膊粗的棍子在旁邊等著,她稍微說錯一句話,雖然周成不會真往她身上抽,但那一棍子下去,也夠她哼唧好幾天的。
周老太太心疼道:“兒媳婦,你弄出這麽大陣仗,是對我乖孫子做什麽?”
柳氏沒好氣的道:“娘,您是不知道她辦的事?您若是知道了,您指定也生氣。”
周老太太被柳氏說的一愣,看著下面正偷偷c起臉,看向周老太太,可憐巴巴的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兒。周老太太一看孫子要哭,心裡立馬就慌了神,對柳氏勸道:“她就算做了什麽,也不用動家法啊,錦魚她還小——”
周老太太話還沒說完,柳氏的手“啪”的一聲拍到桌子上,把周老太太驚的顫了顫,就要捂自己的心口。
柳氏一見周老太太捂著心口一副喘不上來氣的樣兒,立馬慌了神,連連軟了聲調道:“娘,我不是衝你,我是衝著這個不孝子。”
周老太太見自己裝病這一招管用,立刻軟聲軟語的道:“兒媳婦,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柳氏盯著下面乖乖跪著的周錦魚半晌,這才道:“娘,您是不知道她做了什麽。”
周老太太倔脾氣上來:“做了什麽也要好好說。”
“得,就聽您的。”柳氏這邊跟周老太太好聲好氣的說完,轉頭看向下面跪著的周錦魚,又換了一副嚴厲的面孔:“周錦魚,我問你——!”
周錦魚立馬抬起了頭,呲著一口糯米小白牙,努力對著她娘柳氏笑道:“娘,您說。”
“你二哥他昨日便下到鄉裡去了,你為何昨日不說?”柳氏怒道。
周錦魚一怔,雖然她早就料到柳氏會發火,卻沒想到竟然來的這樣快。她二哥周子牧為人忠厚,又向來身體不好,他領了工部的差事走的急,這才讓她來跟柳氏和周老太太說一聲,只是她卻選擇了瞞下來。
周錦魚跪在地上道:“兒子忘了。”
“忘了!這麽大的事你能忘了?”柳氏氣的就要抬手拿鞭子,轉眼間她已經拿著藤條鞭子來到周錦魚跟前:“你這個混帳,你二哥他身子不好,這次孤身一人下到鄉裡,若是出了岔子,就是你這個混帳的錯!”
她說著,手上揚起了鞭子,狠狠的往周錦魚的背上抽了一下。
周錦魚背上吃痛,疼的齜牙咧嘴,她不忘了順勢趴在地上,主動把自己的屁股露出來。畢竟如果藤條鞭子打在肉多的屁股上,可比打在背上要輕的多。
但柳氏卻絲毫不理會她的小心思,一邊往她的背上抽,一邊罵道:“你這混帳,這麽大的事你都能忘了!你說你該不該打!該不該!該不該!”
隨著柳氏的怒聲,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來,周錦魚死死的咬著牙,趴在地上,一聲不吭。
柳氏打了四五鞭,周老太太終於看不下去,在婢女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夠了夠了!兒媳婦……別打錦魚了。”
柳氏這才罷手,雙目通紅,也是心疼。
周錦魚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然後規規矩矩的跪在柳氏面前,抓著柳氏的褲腿道:“娘,兒子知錯了,您消消氣,犯不著為了兒子生氣。”
柳氏還未說話,周老太太心疼的走了下來,把周錦魚扶起來抱在懷裡:“子牧既然已經走了,你再打他有什麽用,回頭讓周成去工部走一趟,去問問子牧去哪兒了,再派人去看顧著便是了。”
柳氏火氣未消,手上的鞭子扔在了地上。
周老太太看向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的周小山:“還不把你少爺帶回房裡去!”
周小山這才反應過來:“是,小的這就帶少爺回房!”
周錦魚被周小山帶回了東院,背上火辣辣的疼,現在的她特別想哭,但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從她來了這個周家,自從她後爹周公輔去後,周家的重擔便全部落在了她娘柳氏的頭上,柳氏一個婦道人家,既要顧著慶豐年,又要顧著家裡,活生生把她一個婦道人家逼成了在外面八面玲瓏,在家裡卻不苟言笑、動輒家法的性子。
但每次被動家法的人,永遠都是她。
畢竟柳氏和她就算來了周家,也終究是個外人,凡事業總要以有周家血脈的二哥周子牧和三姐周玲兒為先,她其實特別能體諒柳氏在周家身為後母的身份。
只是,每每皮鞭子往她身上抽下來,疼的又是她自個兒,她又覺得委屈。
晌午過後,前院也沒來喊她用午飯,她扭過身,拚盡全力的力氣別著身子給自己上過了藥,趴在床上‘哼哼唧唧’,疼的難受。廚房送了吃食過來,她也是吃不下,一直餓著肚子到了下午,肚子裡沒東西開始‘咕嚕嚕’叫起來。
‘嘎吱’一聲,房門被人推開了。
周錦魚以為是周小山又來勸她吃東西,便沒好氣的道:“拿走,小爺不想吃!”
“周錦魚,你是越發沒規矩了。”
沒想到不是周小山的聲音,卻是她娘柳氏的聲音。聽聲音的語氣雖然帶著責備的成分在,卻沒有上午在大堂責備她的嚴厲,反而帶了絲無奈。
周錦魚也顧不得後背的疼,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蜷縮著腿看著門前的柳氏,委屈的喊了一聲:“阿娘……”
柳氏手中端著一碗面,她單手拿著面,另一隻手關了房門,進了屋來,把面放到桌上,周錦魚眼尖,面上面還臥著一個荷包蛋,荷包蛋的四周有幾根青菜,看起來青白搭配,甚是好看,再加上她此時正在餓肚子,那碗面傳出來的香味便全傳到了她的鼻子裡。
柳氏來到床前,坐在帷幔前的小椅子上,看著蜷縮在床上的周錦魚,輕聲問道:“阿娘可是打疼你了?”
就這麽一句話,讓周錦魚肚子裡原本憋得那口不上不下的氣,瞬間消散下去,她抽了抽鼻子道:“兒子不疼。”
柳氏怔了半晌,又問她:“你怪阿娘麽?”
“不怪!”周錦魚做出規規矩矩的模樣,用力的搖了搖頭:“兒子知道娘的難處,娘在周家雖然掌權,但我們終究是外人,凡是還是以二哥和三姐為先,兒子明白娘的心思。”
周錦魚見柳氏只看著她不說話,便道:“二哥他在工部投閑置散許久,兒子看的出來,他這次是想做點事的,若是被家裡掣肘,怕是二哥也不樂意,兒子不說,也是怕奶奶擔心。”
柳氏歎了一口氣,看著眼前懂事的周錦魚,一時間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周錦魚笑道:“娘做了兒子最愛吃的面嗎?兒子要下床吃麵,餓了一天肚子都空了。”
柳氏眼中帶了絲淚,展顏笑道:“好,快下來吃。”
周錦魚一個翻身便要下床,卻不小心觸動了背上的傷口,疼的她齜牙咧嘴,“哎呀”一聲。
柳氏連忙扶著她的胳膊,心疼的道:“小心著些!”
“沒事沒事,”周錦魚咧著嘴笑了出來,立刻麻溜的跳下了床。
正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屋裡的窗戶敞開著,方便太陽照進來散潮氣。
在日光的照耀下,那碗普通再不過的面上仿佛加了一層金光,看著便讓人食欲大增。
周錦魚拿起筷子,開始狼吞虎咽。
“慢點吃,又不是以前沒飯吃的時候,你吃這麽急做什麽?”柳氏給她倒了杯水,周錦魚絲毫不理會,反而傻乎乎的笑道:“還是阿娘親手做的面最好吃。”
“傻。”柳氏嘴角染了笑,這才說道:“晌午我去了歸寧王府,見過了老王妃,帶了她那件袍子回來給她補袖口,順道打聽了長公主選駙馬的事。”
周錦魚聞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問道:“可打聽出什麽來?”
柳氏道:“這次怕是我多想了,你就是老王妃遞到皇后娘娘宮裡充數的。”
周錦魚終於放下心來:“這樣最好。”
柳氏頓了頓,這才道:“老王妃還說,陛下屬意於韓大將軍家的外孫馮蔚之。”
周錦魚聞言,原本眼中的笑意瞬間斂去,轉而取代的是濃濃的恨意:“馮蔚之若是成了當朝駙馬爺,他老子馮伯楊那個老匹夫,豈不是更上一層樓。”
如今的戶部尚書馮伯楊馮大人,官居正二品,原本是寒門狀元出身,後來因為娶了當朝權傾朝野的韓大將軍的女兒,這才如魚得水,如今已經做到了戶部尚書的高位,而令京裡人津津樂道的,便是他那個素有京城第一公子之稱的兒子,馮蔚之。
柳氏聞言,垂首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