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魏華年進了皇后長孫氏的鳳棲宮裡,小宮女說皇后在休息,她要進去稟報,讓魏華年在外面稍作片刻等著。
雍容華貴的鳳棲宮內,金獸香爐中燃著好聞的龍腦香,香煙嫋嫋。整個鳳棲宮都靜悄悄的,外面還在下著雨,只有雨滴打落在房簷上的聲音叮叮作響。
另一名標志的小宮女端了一杯茶上來,擱在魏華年身側的小方桌上,又行了禮,無聲的退了下去。
魏華年輕輕啜了口茶,是雨前龍井,今年的新茶。
晚秋小聲抱怨道:“皇后娘娘怎麽還不出來?”
“晚秋。”魏華年眼神示意她不要亂說話,晚秋立刻低下了頭。
“呀,公主你來了!”流蘇姑姑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見著魏華年又驚又喜。她方才聽著外面有動靜,便出來查看,沒想到是魏華年到了。“我這就去進去喊皇后主子起了,讓她出來見你。”
魏華年站起身來喊住她:“不必,方才已經有小丫頭去後殿知會母后了。”
流蘇姑姑上前親切的執著魏華年的胳膊,上下打量著她道:“奴婢方才瞅著外面的雨下的大了,公主沒淋到吧?”
“自是沒有了,”魏華年還未說話,晚秋半是調侃的道:“皇后娘娘宮裡的小順子公公,老早就備著傘,在宮門前等著咱們公主呢。說是,聽說咱們公主要進宮,眼見著天下起了雨,舍不得公主被淋著頭髮絲兒,這才在宮門前等了大半個時辰呢。”
流蘇姑姑一怔,又笑罵了出來:“這個潑皮,倒也是個機靈人,他人呢?”
晚秋答道:“去接六皇子散學了吧。”
流蘇姑姑聽完點點頭,便不再提那個鬼靈精的小太監,很是感慨的對魏華年道:“公主,你這幾月來許久都沒進宮來,可想死奴婢了。”
魏華年道:“阿z近來患了風寒,這幾日才剛好,我實在抽不出身來。”
流蘇姑姑歎道:“哎,阿z少爺的身子骨似乎是一直不好,你也是辛苦。”
魏華年只是寬慰的笑笑:“近來已經好了不少,可以出門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流蘇姑姑忽然高興起來,又有些擔憂的問道:“聽皇后主子說,今日府上又請了孫太醫過去,可是阿z少爺的身子有什麽要緊?”
“阿z他身子如今很好,你就別擔心了。今日找孫太醫過府,又是為著另一樁事了,是非曲直,等八字有了一撇再同你細講。”流蘇姑姑一向喜歡阿z,魏華年是知道的。
只是說到這裡,魏華年忽然想起了方才在進宮來的路上,驚鴻一瞥間,那個在微雨迷蒙的人群中,跟行人嚷嚷著擠成一團,要買肉包子的纖瘦人影來。
她擠在人群中,明明看起來弱不禁風,力氣卻大的驚人,沒一會兒就擠到前面去了。
在那一刻,魏華年的腦海裡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來。她明明是一副富貴人家公子的打扮,卻不顧身份的跟著三教九流擠在一起,就為了買一籠剛出鍋的肉包子——
這包子究竟有多好吃?才值得她那麽不要命的往前擠?
“萬歲爺近日裡來了幾回,往皇后主子宮裡送了不少東西,”流蘇姑姑刻意壓低的聲音,把魏華年的思緒拉了回來。
魏華年輕聲問道:“嗯?”也難怪她能在鳳棲宮喝到今年的新茶,看來是皇帝派人送來的了。
自從宸貴妃二胎小產的事後,皇帝便一直不待見皇后。關於宸貴妃小產一事,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皇后長孫氏動的手,但當時畢竟只有皇后在場,因此皇帝便一直怪罪著皇后,他已經許久沒有踏足皇后長孫氏的鳳棲宮了。
如今卻忽然頻頻送東西,又是為著哪般?
“哎!”流蘇姑姑歎道:“萬歲爺是想要讓皇后主子張羅著給你選駙馬,皇后主子便讓命婦們把適齡男子的畫像全都收羅來,可要選誰,皇后主子又哪裡能做的了主的,最後還不是要萬歲爺來點頭。”
魏華年斟酌片刻,問道:“父皇可有相中的什麽人麽?”
流蘇姑姑搖搖頭,歎氣道:“萬歲爺相中的,自始至終,可不就一直都是一個人麽!”
魏華年心中了然,當今皇帝天順帝給她挑中的駙馬,是本朝第一權貴,虎威將軍韓稟信的親外孫,馮蔚之。
“你若是實在不喜歡那個馮公子,等皇后主子出來,你好好跟她說道說道便是。”流蘇姑姑道。
魏華年輕輕搖頭:“父皇的旨意擺在這裡,母后也是為難罷。”
“這……”流蘇姑姑便說不下去,隻留下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魏華年想著,這次自己怕是躲不過去了。
在此之前,天順帝每每向她提起賜婚的時候,她尚且能借著阿z身子不好需要她照顧而搪塞過去。
只是在如今這個當口,契丹隨時可能會發兵打過來,朝堂上能帶兵抗敵的老將,除了她的親舅舅長孫盛之外,便只剩了虎威將軍韓稟信一人。
而此時,能與虎威將軍相抗衡的老將長孫盛又被趕出了朝堂,明升暗降去了嶺南做郡守。此次若是契丹打過來,天順帝定然要啟用韓稟信帶兵,近年來韓稟信恃寵生驕,妄自尊大。
而她魏華年,便是天順帝穩住韓稟信的籌碼。
她早就應該知道,自己生在帝王家,該來的無論她再怎麽躲,遲早也是會來的。
沒有人可以逃得過去,宛若早已定好的宿命軌跡。而天順帝便是那個掌控著宿命的人,所有人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可以隨意的撥弄。
此時,在那扇花鳥魚從的屏風後面,站著一位相貌絕美的婦人。
婦人頭上別著一串串的鳳釵,身上一身紫黑色的鳳袍,胸前、背後、領口、袖口皆用金絲線繡著鳳凰的圖案,看起來雍容而又華貴。
皇后長孫氏已經在這裡站了許久,而流蘇和魏華年的對話,顯然她也一絲不差的全都聽進了耳朵裡。
知女莫若母,魏華年不想嫁人她又如何不知?
只是如今大戰在即,皇帝顯然是鐵了心的要撮合魏華年和馮蔚之。但皇帝又不想把皇家想要同韓大將軍聯姻的意圖表現的太過明顯,失了皇家威嚴,這才讓她把其他大臣家的公子的畫像一並都張羅來。
長孫氏心疼自己的女兒,但是又不敢忤逆聖旨。如今她在皇帝面前愈發的說不上話,有心想要護著女兒也使不上力。
長孫氏輕輕歎了口氣,指著那隻盛放著卷軸畫像的鏤空木桶,吩咐身邊的宮女道:“把這些全都讓公主帶回去,讓她看有沒有中意的。就說我乏了,今日便不見她了。”
小宮女趕忙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用過晚膳過後,周錦魚失魂落魄的回了東院休息。
這才半盞茶的功夫,周小山已經聽著她一連歎了六七口氣。
尤其是在周錦魚照過銅鏡,審視了好一會兒自己的相貌之後,周小山就見著她的臉色更差了,似乎是想哭。
周小山不敢打擾,立刻退下去忙別的了。等他忙了一圈兒回來,竟然看到周錦魚依舊站在銅鏡前,一邊摸著自己的臉蛋,一邊在吟一些他聽不懂的詩——
“我自湖水中走來……驚豔了你的雙眼。”
“我天生麗質……讓你芳心暗許。”
“可,如此潔身自好的我……又如何配得上如此放浪形骸的你?”
“啊……!啊……!啊……!”
“罷……!罷……!罷……!”
周小山:“……?”
誒?少爺莫不是瘋了?要不要現在稟告了老夫人和夫人,請周大夫來府上給他瞧瞧?
周小山抽了抽嘴角,盡量面無表情的問道:“四少爺,您還不休息嗎?”
周錦魚仿若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持:“我睡不下。”
周小山勸道:“時辰不早了,您該歇下了。”
周錦魚十分惆悵的對著桌上的燭台歎了口氣,說道:“今日良辰美景,著實適合念詩作對。”
周小山心說話,您念的這是詩麽?指不定又是從哪本民間話本上聽來的怪曲兒吧!
周小山便道:“四少爺,您要是沒旁的吩咐,我便回去睡了。”
“你不願意聽我念詩麽?那我會傷心難過的。”周錦魚對著周小山炸了眨眼,言辭無比的懇切。
“……”周小山幾乎就要被她這張裝可憐的俊臉騙到,但最終十分淡定的拒絕道:“不了,小人是個粗人,欣賞不來少爺的詩,少爺您還是念給自己聽罷。”
周小山說完,落荒而逃。
在他逃走之前,周錦魚又把他喊了回來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歸寧王爺府上喊小王爺孫皓過來,就說我要大難臨頭,有要事找他相商。你告訴他,他若是不來,可能這輩子都見不著我了!”
周小山聽了她的話愣了愣,回道:“是,小的記下了。”
周小山走後,周錦魚鎖好了房門,脫掉外袍一屁股倒在了床板上,十分的困乏,十分的無力。
她不想娶那位素未謀面的長公主,也沒興趣給一個五歲大的兒子當後爹。
可若是娶了那長公主,倒卻是她入朝堂的一條捷徑。她隱忍算計了這麽久,可不就是等到位極人臣那日,手刃仇人麽?
她睜著眼,茫然的盯著房梁上的柱子看。
此時夜已深,桌上的燈火裡許是撞了隻瞎了眼的小飛蛾。光影明滅間,房頂上的柱子似乎在轉著圈兒嘲笑她的愚蠢,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