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佚與徐菀卿見面,看的是張緒的臉。
她有時候最不大能接受的,就是張緒一張自己晚輩的臉說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比如“商妹”。
徐菀卿以為她是個古人就肆意妄為,商佚也能明白,多少也能理解小姑娘愛佔便宜的頑劣心態。而且畢竟差了幾百歲,被喊一聲妹妹也不算吃虧,她能自我調節。
但每次一抬頭,看見那張臉,哪怕神情動人婉約,她也覺得是被張緒揭了自己的逆鱗。
惹得她挺大歲數一人了,天天暴躁得像個滑稽演員。
醜男孩說:您需要鎮靜劑嗎?
老女孩說:您想去揍她一頓嗎?她頂著張緒的身體,你這樣就是對孩子體罰。
兩個人越說越沒譜,被商佚攆開。
那時,她頂著張緒的身體坐在自己屋子裡,該幹什麽幹什麽,看自己在旁邊躺著有些怪異,像給自己守靈似的,所以她出去喝了口水,順帶又接了個電話。
“對。嗯,行,我必須過去嗎?把照片發過來我看,我現在過不去。”
翻看了照片,她頗為凝重地注意細節看著,鎮靜地滅了屏。
“醜男孩,明天我得去那邊,提前安排好。”
那邊是商佚一處不能見光的發財之所。
所以這天她必須趕回縣城,讓張緒本人醒來還在自己的地方。
她也不能再去操心孩子的人際關系了。
從市裡回縣裡的車上,商佚怕太過張揚,自己默默坐了大巴,冥思苦想,打了電話:“封上,暫且別動。”
又是半天煎熬的日子,張緒辭了理發店洗頭的工作,她閑著沒事把屋子收拾過,教小表妹學英語兩個小時,等到了自己回到身體裡。
她這個項目已經拖了兩年未能有實質效果,還死了一個工人和工人家屬。她再踏足這片區域隻感到憤怒,旁邊緊跟著的黑漢子匆忙解釋:“真的鬧鬼了!商總,我沒瞎說,我真沒瞎說!裡面有人在唱歌!我們以為有人嚇唬我們,但我們壓根進不去——怎麽走都迷路,碰上了鬼打牆!”
唯物主義商佚把手一揮,不信這番鬼話,等到一處僻靜之所,醜男孩說:“所有工人都說得差不多,打開墓穴,怎麽走都迷路,又因為您說不能直接給炸開,所以都悄悄退出來了。”
“這又不是什麽帝王將相的墓,能有多大?把值錢的刷完,剩下的還給政府,你是指望我兩年刷刷扔進去錢,結果一毛都沒收回來就上交國家?”
商佚扶著腰站了一會兒,醜男孩點頭示意這樣及時止損最好。
無法,商佚動了心思:“我再想想。”
晚上,她想起自己第二天下午就又要魂穿,那時身體留在這裡不方便,於是預備出發。
剛坐上車,突然前面傳來一陣男人的叫聲。
商佚把眉一擰:“過去看看。”
“有鬼!有鬼!”
“照片記錄下來了麽?”
商佚默默看記錄儀回放,有幾幅畫面和自己之前收到的一樣,是個人形的虛影,在狹窄的甬道中若影若現。
商佚最後做決斷:“我去看看。”
老女孩說:“姐,不要為難我,我是保鏢,能打人不能趕鬼,我給你找道士。”
醜男孩:“找和尚。”
“……”
商佚頭痛欲裂,把手機滅了屏,拿了個對講機跟工人再下墓道去。
老女孩還是跟在她身邊保護她,身上掛滿了彌勒佛,醜男孩卻不敢跟上,在外面隨時待命準備找人來救命。
商佚認為這群人在撒謊,所以有心下去看看。
而且現場也跟盜墓小說不一樣,哪有那麽大墓,九死一生,那全國各地能攢出個地下城了。這裡的墓道很普通,為了方便,還支搭鋼筋架子支撐結構,而且她是個資本家,根本不保護文物,想來也沒什麽壁畫和值得研究的沒壞的屍體,挖的多是好帶出去的小物件。
對講機每隔一分鍾傳來上頭有人說話,信號很好。
商佚說:“堅持唯物主義,你們也有幾個黨員吧?能不能別搞這些亂七八糟的。”
話音才落,幾個人瞪大了眼,舉起手中的家夥對準商佚。
“不是……我就說說,我可沒欠你們工資,對我這麽凶幹什麽?”
“姐……姐,姐……回頭。”老女孩驚恐地扯她的袖子,身子縮到角落去。
一群人都往後縮,商佚也被這陣勢嚇到了一瞬。隨即冷哼一聲:“嚇我?”
她往後一瞥,一個人影立在前面不遠,被白茫茫的霧氣籠罩,看著像鬼片。
嘁一聲,她不以為然:“誰啊 ?”
人影漸漸淡了。
商佚往前走,被老女孩攔腰抱住:“姐!保命要緊!”
“起開,我得看看。”她甩開眾人,卻被一群人抓住。
“商總,我們也不是沒追上去過,追上去就兜兜轉轉回原地了……您沒經驗,還是別了。”
商佚是那種明知山有虎還一定要磨刀霍霍上山去的那種人,嘴裡答應著好的好的,等人們一轉頭,自己就徑自追著那人影去了。
穿過迷霧,眼前是個墓室,但味道並不刺鼻,清涼中帶著一股土腥氣。
商佚沒有仔細打量,只見兩口像棺材的東西放在這裡,一口已經開了口。
哦?真的是個僵屍?就按電視劇裡的,是個粽子?
商佚摸出對講機:“喂,喂,醜男孩,聽得到嗎?”
那邊沙沙聲聽不大清楚。
科技不靠譜時,商佚自行往鬼神的方向想了一會兒。
但是她自小不懼鬼神,突然開始擔憂這事,也想不到正經處。
只看見那口還沒開的棺材,心下有了計較。
她摸摸棺材:“這是你同伴嚇我的,不是我不讓你入土為安,既然我來了,希望你能富一點。”
左右尋找,沒找到趁手的家夥,只見鏽蝕了的一些鐵器堆在角落,有些瓷器還好,但她不大舍得摔。
兜裡竟然還摸出一把瑞士軍刀,她頗為得意。
果然,角落裡悄悄露出一個人影:“商妹,不可。”
商佚從頭頂涼到尾巴骨,手裡的刀當啷落地。
操。
她微弱地罵了一句。
來人身上沾滿幹了的黃泥,似乎才搓下去,灰撲撲的看不清五官的一張臉,穿著對襟的長衫,看不出顏色,矮下身子撿了刀,放進她手心:“不要口出粗鄙之言。”
徐菀卿?
商佚尚未回神,對面的人略微抬起眸來瞧她,仿佛把她刻下來似的用力看了一遍,才垂了頭:“你也不認得我了。這怕又是個夢……”
墓室突然湧進來幾個人:“商總!”
“是……你……啊。”情急之中商佚急忙先將人認下,“我說呢!”
對面輕聲:“啊?”
“哦,對,就是上次那事兒吧,我給忘了,對不起對不起,看你把我們這群家夥嚇的,我說呢誰有能耐進來呢。唉辛苦你了辛苦你了,這回這門兒打開了,你得來,我請客。”
商佚自己編了一出戲,口乾舌燥地假裝自己是和徐菀卿熟識的朋友,並且對方出現在墓裡面理所當然似的。
抓了徐菀卿的胳膊擰了一下示意她不要說話,自己冷汗還未退下,就開始說起瞎話:“這位啊,之前咱們這兒出事兒時候我請來的高人,結果那會兒不是塌方麽,給埋進來了,結果今兒碰上了,把你們嚇一大跳,這位我朋友,老徐啊。”
徐菀卿眼神抬了抬,噙著微茫的笑意。
又一番口乾舌燥搪塞過去,她把徐菀卿塞進車裡。
“項目轉給政府吧,人都給錢封口……我現在還不太想說話,醜男孩你處理一下,統一口徑,這位,徐亦久,摸金校尉,電視劇裡那種高人,上次塌方之前不是還出了一次事兒,那時候被我找來,和這邊兩方面入手,結果那次塌方給埋進來了,今天又碰上了,發現這個墓已經被盜墓賊挖空了,知道了嗎?要是有人懷疑,就封口,絕對不能泄出去。”
商佚坐在後座歪倒在小玩偶身上,旁邊的徐菀卿渾身上下散著一股土腥氣,商佚無法忽略她,也無法忽略自己這麽大損失,所以只能埋怨自己。
“商妹。”
“閉嘴。”
徐菀卿本人瘦怯怯一隻,身形婀娜,就算在灰霾堆裡也唇紅齒白溫婉可人的。
她從墓裡出來並不足以讓商佚相信她是個古人。
但她一走路,步伐輕盈,哪怕在她身上拴一串兒鈴鐺,走起路來也不會晃。商佚那時候不小心瞥見殘破的裙擺下一雙小得過分的腳,天靈蓋一陣熱血飆出去,她信這是個真古人了。
夜晚加急趕回平都,讓醜男孩出去處理事情,老女孩守著她的安全。
屋子裡,她指揮徐菀卿自己洗澡,累得說不出話。
徐菀卿起身:“商妹記得我?我以為大家都不記得。”
商佚倦懶地抬眼:“怎麽?還有誰?”
“先前張緒來了,卻不認得我,又橫生變故,我力氣小,隻推了她一個人出去。”
“你還能給人消除記憶的?她自己又不記得這件事。”商佚艱難地坐直,“還有那鬼打牆什麽情況?”
“不過墓中地形複雜,我又在其中待了太久,熟悉了,將你的人繞進去而已,我並非方士,不擅——”
“行了行了。”商佚又跌回去,“你洗澡去吧,讓我緩一會兒,你嚇到我了。”
“時間不夠了。”徐菀卿指了指掛鍾,又緩緩握了她的手,捫在手心,“一會兒我怕是要在張緒體內,只是那時的我還沒有入土——你要記得。”
“你——”商佚被她拉著手,剛想掙脫,那兩隻手松松地垂落。
徐菀卿合了眼,像個沒神兒的玩偶一般跌在柔軟的地毯上。
碰瓷?
騙局?
商佚睡不著也無法思考,遠離這具身體三步遠,死死摁著太陽穴迫使自己清醒著不發出尖叫。
“醜男孩,替我約我的心理醫生……對,我感覺我瘋了,我可能出現了許多幻覺,對,越快越好。”
“不是的,姐,徐亦久確實存在,我沒有開玩笑,我和老女孩都看見她,她在後座,長得挺古典的,也挺好看,眉毛像林黛玉,大概一米六左右,裹小腳,身上那件衣服應該本來是淡粉色,現在看著像灰色,發髻比較散,我不認識,過一會兒查一下,手腕上有玉鐲子,我說得對嗎?不是幻覺,姐。不過我替你約了醫生,後天早上九點到平都,可以嗎?”
“可以。”商佚聲音微弱地答應,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徐菀卿就躺在地上。
不是頂著張緒的身體,是徐菀卿本人。
她保持距離打量好幾圈,還是過去把人扛起來,出於禮貌,放在自己床上。
髒一點沒有關系,隨意扯人衣服的話,這古人怕是要打她了。
但她還是把人家的鞋子扯了下來,出於對小腳的好奇又褪下襪子。
“……”
還是個殘疾古人。
蓋被子掖上,商佚慶幸自己活在現代。
“李醫生,對,我想谘詢一下啊,比如說我裹了個腳,對,就是三寸金蓮那種……我沒衝動,就是問一下,比如說我裹了好幾年了,還能不能治……”
“商總,你得治一下腦子。”那邊誠懇回答,“你瘋了嗎?”
“我就是假設!我沒——我沒裹腳!就是說,比如我奶奶裹腳了想放開,這有辦法恢復成本來的樣子嗎?”
“……商總你要不要看看醫生。”
商佚掛斷電話。
兜裡還是徐菀卿替她撿起來的瑞士軍刀,她默默擱下,坐在床邊凝望了好大一會兒。
她先是看留守兒童張緒,對留守孤兒產生了同情。
緊接著就對飽受封建糟粕壓迫的女性產生了深切的同情。
“真醜。”她看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點評徐菀卿。
但是她還是不得不承認,怎麽會有人單眼皮都那麽好看。
很纖細的,我見猶憐的長相。
比她大個五百歲左右。
這天她沒見到張緒,等自己回來,徐菀卿已經規規矩矩地洗了澡,穿著睡衣換床單和被罩,而自己正被放在沙發上。
“幸好你今日沒有見我,也不要讓張緒體內的我,知道我存在。”
商佚艱難地翻了個身:“啊?”
“我若知道自己的結局,日子怕是過不好了。”徐菀卿套過被罩,輕輕疊起,“勞煩你代為隱瞞。”
“你什麽結局?”商佚不以為然。
徐菀卿笑而不答,隻回頭輕聲說:“於我而言,再見到你,就很好。”
噫。
這是什麽話,告白?
商佚聽得肉麻,但她聽多了告白,臉皮厚得非比尋常,於是也跟了一句:“再見到你,我很不高興。”
“這是你第一次見我。”徐菀卿指出她話中的錯誤。
商佚:“啊行行行,第一次見你。”
“你可願收留我麽?”
“你也沒地方去,待著吧,”商佚擺擺手想了一陣,突然扭過頭,“不過我這兒沒書,都寄到縣裡了,你要看書自己找醜男孩跟你買,會上網嗎,自己網上衝衝浪,自己給自己找點事情,不要晃蕩在我跟前。”
“謝過商妹了。”
雞皮疙瘩又起,此起彼伏像協奏曲。
“別這麽叫我!”
“我比你大五百多歲。”這回,徐菀卿真的在年齡上贏過了她。
“你五百多年都在幹什麽?數猴毛嗎?”
商佚拿《西遊記》來說她,徐菀卿很快反應過來,輕聲細語:“在等你。”
“我又不是光頭和尚唐三藏。”商佚嘀嘀咕咕地走了,“牙尖嘴利的小丫頭片子。”
作者有話要說:
這才是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