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治療不是一個好受的過程。

　許琳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憔悴， 葉黎的狀態也跟著起起落落。

　他想要直接請長假，留下來勸說許琳去首都。但光是因為請假這件事，許琳就跟他急了好幾次。

　她不同意轉院， 也不同意葉黎拋開工作留在這裡。

　然而這個做法是很不講理的， 因為她如果同意轉院去首都的話， 葉黎也就不需要跟公司請長假留下來。

　這麽簡單的道理許琳本人又怎麽會不明白，可她就是無論如何都不松口，也不說理由。

　葉黎被這件事折磨得心力交瘁，好幾次差點在病房裡情緒失控， 但都被他強忍了下來。

　葉晚和白恬也不好過，她們說到底都是外人， 插不上手也不好多勸。任誰都看得出來許琳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只是她不肯把原因說出來，才會讓人一籌莫展。

　至於這個不能說的原因，白恬在這幾天裡越發有種預感——葉晚一定是知道的。

　在又一次勸說無果反而吵起來之後， 葉黎終於奪門而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葉晚拉住白恬，搖頭道：“他需要一個發泄的空間。”

　兩個人一時沉默，轉頭看向病房內。

　許琳側躺在床上，背對房門的瘦弱身體時不時顫抖著。

　半晌後， 葉晚突然開口道：“我去打個電話。”

　白恬沒有問什麽，她隱約猜測， 葉晚應該是去想辦法了。

　病房外一下子只剩白恬一個人，她猶豫了一下， 還是小心地推開病房的門。

　“阿姨， 我可以進來嗎？”她站在門口，放輕聲音問。

　床上的人抬手擦了擦臉， 然後笑著說：“白恬啊，快進來坐吧。”

　許琳坐起身來，看向短發女孩。

　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許琳的笑意深了一些，她開口道：“真是對不住，讓你第一次來就遇到這麽多的麻煩事，阿姨跟你道個歉。”

　白恬搖搖頭，在床邊坐下來，對她說：“是我不好意思，耽誤這麽久才來見您。”

　她說的是上次約定好見面卻失約的事，但許琳沒有在意，只是看著她，笑容不減。

　起初剛聽葉黎說自己有了女朋友的時候，許琳還隱隱擔憂了一段時間。

　葉黎是她一手養大的親兒子，他的性格許琳太了解，所以一直不怎麽放心他在大城市裡遇到的女孩子。

　並不是許琳對大城市的姑娘有什麽偏見，而是葉黎為人比較單純，又年紀輕輕做了創業老板，難免會成為某些人的目標。

　她是不急著兒女成家的，現在的年輕人即使步入了社會好幾年，也都還稱不上穩重，許琳不認為過早結婚真的能夠擔起生兒育女和家庭的重任。

　所以就算葉黎和葉晚到了三十多歲再成家，她也很支持。

　但許琳沒想到，葉黎第一次談女朋友，就是奔著結婚去的。

　二十五歲就和人談婚論嫁，她覺得太早了點。

　以至於當葉黎提起要帶女朋友回家見她的時候，許琳雖然滿口答應，但心裡還是有諸多考慮。

　這些想法一直到這一次，她真正見到了白恬之後，才一掃而空。

　許琳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看人的眼光不說多好，但一定是比年輕人要準的。

　白恬這個姑娘，雖然話不多，但第一面給許琳的感覺就很好。

　許琳看得出來，這是個很懂事也很穩重的女孩子。舉止文雅，待人溫和，卻不失真誠。

　最難得的是，她身上沒有那些年輕人的浮躁。從她的衣著打扮就能看出，這個姑娘並不像一些年輕人那樣，過度追逐一些外在的消遣，但又不失體面和品味。

　許琳平時最大的樂趣，就是跟鄰裡街坊們一起跳跳舞，打打麻將。一群小老太太們聚在一起，自然免不了談論兒女。

　家長最喜歡攀比的，是兒女的學歷和工作，到了年紀之後就是找的對象如何。

　東邊住的鄭嫂，西邊住的黃嬸兒，都是兒子已經成家的婆婆了，平時最愛跟大家炫耀自己的兒媳婦有多勤快，多體貼，多會生養。

　她們說完就要催一催許琳，讓她趕緊給自己兒子物色一個好對象，接著就是開始說媒。

　許琳為人和氣，也不直接拒絕，都會拿走她們給的照片和聯系方式，回家仔細看看。

　她們是真的好心做媒，給的照片裡面都是長得很漂亮的女孩子，家境學歷也和葉黎門當戶對。

　但許琳看著這些照片，始終沒什麽感覺。

　起初她不知道原因，還以為是自己眼光太高了。

　現在她看著面前安靜坐著的姑娘，瞧見對方眼裡隱隱的關切和擔憂，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眼神。

　白恬的眼神，是她見過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裡，最乾淨，最清澈的。

　像是不諳世事，又或是心無雜念。

　許琳抬起手來，握住她有些冰涼的雙手，感受到對方有些僵硬，便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姨這個人不太會說話，有些東西就不拐彎抹角了。”

　她看著白恬，對她露出一個真切的笑。

　“白恬，阿姨看得出來葉黎很喜歡你，我還沒見過他這麽喜歡一個人。”

　短發女孩一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下了頭。

　許琳溫和地笑著，輕聲說：“說實話，阿姨也很喜歡你。見到你的第一面時就覺得，這個姑娘，一定要是我們家的媳婦兒才行。”

　手裡握著的雙手有些瑟縮，許琳卻抓緊了一些，用鄭重的口吻對她說：“所以，阿姨想把葉黎交給你。以後我不在了，你可以代替我陪著他嗎？”

　女孩頓了頓，抬起頭來，對她說：“阿姨，您不要說這種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葉黎比起我，更需要的是您。”

　不等許琳說什麽，她又一次開口，眼神格外認真。

　“對葉黎來說，這個家就是他最重要的一切，公司沒了也無所謂，他只要您好好的。”

　許琳突然鼻子一酸，連忙低下頭。

　女孩略一遲疑，然後抽出手來反握住她，輕柔地拍著。

　“所以，無論如何，您都不要放棄任何機會。就當是，為了讓葉黎能有個家。”

　葉晚打了電話回來，正想進去試探一下許琳的口風，卻看見白恬坐在病房裡，和許琳有說有笑。

　她動作一頓，沒有進病房，而是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許琳很喜歡白恬，葉晚在她們回家的那天就已經發現了。

　她並不驚訝，不如說，葉晚從來沒想過許琳會不喜歡白恬。

　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很多人討厭葉晚，但不喜歡白恬的人卻不會有幾個。

　葉晚曾經說過，白恬是跟她一樣的人。

　她們一樣過早成熟，一樣在雙商方面凌駕於同齡人之上。還有很多東西，都讓她們的本質看似相同。

　但不一樣的是，葉晚曾經努力塑造的完美形象，並不是為了討好周圍的人，而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出身，以及回饋自己享有的優渥。

　白恬跟她不一樣，曾經獨來獨往桀驁不馴的白恬，看似蔑視一切，隻圖自己快活。可實際上她只是不願跟人產生交集，因為她不願意多出一個需要討好的對象。

　葉晚一直都知道這一點。

　如果說她的聰明讓她驕傲自負，那白恬的聰明則是讓她更早明白自己的本性，以及更早領悟人情世故。

　人們往往比較喜歡“懂事的孩子”，因為他們聽話，乖巧，不會添麻煩，更不會任性妄為。

　但這個世界上哪裡存在真正的“懂事”呢？

　不過是患得患失與有恃無恐的區別罷了。

　葉晚從來不輕視白恬的性格裡，這幾乎可以算是缺陷的一點，因為她其實能理解。

　讓自己在乎的人只看見自己好的那一面，然後更喜歡自己，這是人之常情。

　即使在葉晚與眾不同的觀念裡，多一個喜歡自己人，也總比多一個討厭自己的人要更加有利。

　但她沒有想到，時隔多年，當她再次與白恬重逢，見到的卻是一個“令人稱道的成年人”。

　葉晚也曾是人見人愛，所以她知道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還會慢慢在這個狀態裡變得走不出來，最後失去自我。

　所以她對白恬說：“現在的你一點也不快樂。”

　白恬不該是這樣的一個活在無時無刻不討好周圍的日常中，連最真實的情緒都壓抑起來的人。

　這太讓人訝異，甚至覺得不可理喻。

　緊接著，葉晚對這個發現感到了一種久違的不悅。

　明明可以自由地活在陽光之下，卻自己束縛了自己，去做一朵人見人愛的裝飾花。

　這一次，葉晚不能再說服自己去理解。

　於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不住去過問和干涉，哪怕她知道這些事情已經與她無關。

　葉晚還是那個葉晚，她的向日葵卻已經臨近枯萎。

　她不能做到視若無睹。

　葉黎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回到了醫院。

　這一次他做足了心理準備，打算繼續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措辭來說服許琳。

　然而當他推開病房的門時，卻看見許琳已經換了衣服，連東西都收拾好了。

　葉黎又一個沒忍住，急忙走過去，抬高聲音道：“媽，醫生說了現在不能出院！”

　拿著一堆單子的葉晚走進來，聞言開口道：“是轉院。”

　葉黎猛地回頭，看向她，問：“真的？！”

　許琳忍住笑，瞪了他一眼：“你姐騙你做什麽？還不過來幫我拿東西。”

　葉黎連忙應了一聲，整個人都松了口氣。

　葉晚已經找人聯系好了首都最權威的醫院，不需要辦轉院手續，直接出院飛往首都，當晚就可以入院做檢查。

　她買好機票，先讓葉黎陪著許琳去機場，然後打車回家接白恬。

　“東西都拿好了嗎？”

　白恬抱著她的雙肩包，點點頭，然後上了車。

　兩人坐在後車座上，不約而同地撇開頭看向自己這邊的窗外。

　似乎是覺出氣氛的不對勁，司機也不開口攀談，安靜地開著車。

　車開了十來分鍾後，葉晚突然出聲，對身旁的人道：“謝謝你幫忙勸說許阿姨。”

　白恬卻直言不諱：“讓她改變主意的，應該是你說的話。”

　葉晚頓了頓，不再開口。

　於是一路無話。

　許琳又一次見識到了葉晚雷厲風行的處事風格。

　她安頓下來的時候，天色才剛剛進入黑夜。來不及等許琳欣賞這個古老的城市，舟車勞頓的幾人商量之後，還是決定讓葉晚請來的看護照顧許琳一晚，三人都回家休息一下。

　葉黎打算醫院的門禁到了再走，他有很多話要跟許琳說。

　白恬叮囑了一句讓他注意身體，然後笑著跟許琳道別，承諾會每天來看她，便跟著葉晚離開了醫院。

　她們這幾天都緊繃著神經，此時此刻稍微松懈下來一點，就立刻被疲倦籠罩住，浮現在臉上。

　誰也沒有精力再開口，又是一路無話。

　兩人下了出租車，一前一後地走進公寓大門。

　葉晚抬起頭，看了一眼前面的身影，又在對方察覺之前移開了視線。

　白恬裝作沒有發現，慢慢走到公寓樓前，準備上台階。

　有一道人影倚靠在玻璃門上，聽見聲音後抬頭看過來，卻先與短發女孩身後的人對上了視線。

　葉晚的腳步頓時停下。

　白恬這才抬起頭，看見了前面站著的人。

　一陣靜默之後，趙玥嵐看著葉晚，似有似無地笑了一聲：

　“來之前文心蕾說，你搬家到這裡是巧合。”

　她說著，視線在白恬的臉上一掃而過，又一次看向她身後的人。

　趙玥嵐站直身，走下台階。

　她一頭靛青色的短發在夜裡的燈光下，難得覆上一層暖色，精致的臉上卻一改溫和。

　葉晚平視著她的雙眼，似乎沒有打算開口。

　趙玥嵐等了一會兒，察覺到她的態度後，突然歎息一聲，直截了當地開口道：“希望你不要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白恬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趙玥嵐卻對她笑了笑，然後錯開身，走到葉晚面前。

　“如果你忘記了，我會隨時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