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他們又看到了一個混合類怪物。
它和那個倒在陸渢槍下的怪物不同, 是細長的, 灰黑色,像一隻放大了幾萬倍的竹節蟲,後背有巨大的、蝴蝶才有的巨大的薄翅, 額頭伸出兩隻纖細的觸角,看不出眼睛在哪裡。它全身有五米多長,有六隻細長的腳。他們翻過一個高坡的時候, 它正在食用一隻兩米長的小蜥蜴, 那光滑的甲殼質身體原本在極光下反射著光芒,隨著進食, 漸漸變成粗糙的鱗片了。
輕便靈活的身體讓它能快速地穿梭移動,吃完蜥蜴的頭顱後, 這隻竹節蟲伏下軀乾,然後向前彈起, 叼著它剩余的身體振翅飛向遠方了——它沒來得及發現陸渢和安折。
這可能就是陸渢所說的聰明的混合類怪物,懂得獲取基因後先去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躲藏,度過那個混亂的階段。
安折望著它雪白的翅膀, 由衷道:“好漂亮。”
他自己也是白色的, 他喜歡自己菌絲的顏色,但他卻沒有那樣舒展又漂亮的翅膀,即使完全變成本體,也只是松軟的一團,早在幼年那個被雨水和颶風折斷的雨季, 他就失去了一個蘑菇該有的外形,還被定義為“脫離物種基本形態的變異”,這讓他感到恥辱。
就聽陸渢聲音冷淡:“你想吃它?”
安折:“。”
他否認:“不是。”
陸渢道:“別亂吃。”
安折就小聲道:“我又吃不到它們……”
陸渢唇角微微勾了一下。
作為一個異種,竟然還被人類管著不能亂吃東西,安折感到生氣,他應該擁有自由吃東西的權利。
然後他肚子咕嚕了一下。
陸渢道:“你的東西呢?”
安折回想了一下食物的余量,連一頓都不夠,他道:“等等吧。”
想了想,他又問陸渢:“你餓了嗎?”
陸渢道:“還可以。”
安折覺得這個人類在嘴硬,他反手在背包裡摸出剩下的半塊壓縮餅乾,掰下一塊,送到陸渢面前,喂給他。
上校並沒有拒絕。
安折繼續投喂。喂到第三塊的時候,他想起壓縮餅乾過於乾燥,應該和水一起。
水也還剩半瓶,他拿出來,卻不知道這個該怎麽投喂給上校了。
他道:“你停一會兒。”
黎明時分,他和陸渢在一塊大石頭的背後分掉了剩下的那半瓶水的二分之一。水是讓蘑菇感到愉快的東西,安折舔了舔嘴唇,緊接著就被陸渢塞了一塊壓縮餅乾進去。
安折叼住,慢慢咽下去,他竟然覺得很安逸,明明他們的食物和水都要用完了,不知道明天該怎麽活下去。
他道:“你吃,我不活動的。”
不活動就不需要吃很多東西。
陸渢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折抬頭和他對視。他覺得在熹微的晨光裡,上校那一貫冷淡的眼神甚至被渲染得微微溫和起來。
那一刻安折忽然有種錯覺,雖然他和陸渢完全不像,雖然他們兩個沒有任何共同語言,但是——假如信號永遠不恢復,假如有那一天,陸渢和他都是異種,或者他和陸渢都是人類,假如他們都還活著,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和陸渢或許能做很好的朋友。
他自己在人類裡面不算是很優秀的個體,甚至算是個一無是處的個體,但上校仍然對他很好,所以如果陸渢變成異種,只要不是太醜,他都不會嫌棄的。
但是沒有這種可能,他不幸是一個蘑菇。但如果他從一而終都是人類,或許又不會和陸渢認識,他又僥幸是一隻蘑菇。
他們繼續往前走,安折覺得一夜過去,他的腿不是很疼了,不要陸渢背著,他自己走。
晨霧裡,遠方隱隱綽綽有什麽東西。
安折:“我好像看到了。”
陸渢道:“我也看到了。”
安折:“在遺址裡可以找到水和吃的嗎?”
陸渢:“可以。”
安折:“真的可以嗎?”
陸渢不鹹不淡道:“我經常待在遺址。”
安折:“......哦。”
陸上校是在深淵都來去自如的人。
但是,不會被餓死,仍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腳步都輕快了一些,比陸渢多往前走出一步。
他腳下的地面忽然一軟。
然後下陷。
他整個人往下墜去。
安折:“!!!”
電光石火之間,陸渢牢牢拽住了他的手,安折被吊在半空,繼而又被陸渢打撈上來。他的腿剛好,胳膊就開始劇烈地疼起來,小聲抽了一口氣。陸渢伸手,從他的肩膀處一路順到手腕,道:“沒斷。”
安折抬頭看向前面。
——那是一個險惡的三米深坑,上面覆蓋著一些脆而薄的木板,被沙子蓋住,和周圍看不出任何區別,但只要一踩上去,就會掉進坑裡。
安折覺得蹊蹺。
他看見陸渢也微蹙眉。
“陷阱,新做的。”陸渢道。
他驀地抬起頭,環視四周:“誰?”
側方忽然響起窸窸窣窣聲,隨後是一聲沉悶的吱呀聲,安折循聲望去,見不遠處的一個土丘表面簌簌落土,打開了一個類似蓋子的東西——一個身影爬出來,他一開始以為是土撥鼠,再一看,那竟然是一個人類,一個活的,看不出來有異化趨勢的人類,穿一身破舊的牛仔服。
是一個身材瘦弱的男孩,膚色因為缺少日曬而顯得尤其蒼白,但兩頰零散長了一些雀斑。
他爬出來後,好像完全愣住了,瞪著眼睛看向這邊。
安折默默回視。
過了足足五分鍾,那男孩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們……人?”
他的話也說得不熟練,發音非常奇怪,不像基地裡人們說話那種通用的語調。
陸渢道:“先帶我們出來。”
那男孩死死盯著他們看,垂在身側的手哆嗦了好幾下,這才猛地往這邊跑來:“等一下!”
他在前帶路,帶著他們兩個繞了許多曲折的彎,一邊走,一邊結結巴巴道:“對......對不起,我們怕......怕怪物靠近,挖了好多....好多陷阱。它們就過不來了,我......我們也能觀察......沒......沒想到有人。”
他垂著頭,一副懊惱自責的模樣,安折道:“沒事。”
到了土丘旁邊,男孩推動一個什麽裝置,嘎吱聲響,一個厚重的鐵柵門搖搖晃晃被打開,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
“你們……你們是外面的人?”他轉向他們,舌頭打結,先是看向陸渢,卻好像又被陸渢的面無表情嚇到,僵硬地轉向安折,道。
安折道:“是的。”
“我……”男孩喘了幾口氣,臉上竄上激動的潮紅,要不是離了半米遠,安折懷疑自己會聽見他砰砰砰砰的劇烈心跳聲。
他道:“你還好嗎?”
“我……”男孩好像終於反應過來現在發生了什麽,看起來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你好。”卻是陸渢開口道:“北方基地,審判庭。需要幫助嗎?”
“我們……我們需要幫助,”那男孩眼裡迸射出朝日那樣的閃光,轉身鑽入隧道內,一邊往深處跑,一邊大聲喊:“爺爺!”
跟著他,陸渢和安折也走進了幽深曲折的隧道,關上鐵柵門後,這裡一片陰涼漆黑,但前方有微弱的閃光。看不清腳下的路,安折小心翼翼扶住牆壁,被陸渢抓住了手腕,帶他往前走。
這是一段向下的陡峭階梯,很容易摔倒,在走過一段大約一百米的下坡路,又轉過一個彎後,才略微寬敞了一些,汽燈在牆壁上發著微弱的白光,映亮了這個逼仄的洞穴,往遠處看,它深得沒有盡頭,腳步聲響在裡面,激起連綿不絕的回聲。
陸渢:“你們挖的?”
“不是。”男孩道:“很久以前的礦洞,我們很多人躲在這裡。”
陸渢:“有多少人?住了多久?”
“我不知道,”男孩微低下頭:“我出生就一直在這裡,很多人後來都……都死了,這裡就我和我爺爺。”
還未走進男孩口中“爺爺”所在的地方,安折就先聽到了粗重的喘氣聲,像是動物瀕死時從胸腔內發出的聲音。
只見一個十米見方的凹洞裡,擺了一張不到一米寬的鐵絲床,床上躺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安折走近,看見他身體上面蓋著灰黃色的毛毯,雙頰凹陷,眼珠渾濁,渾身發抖,像是忍受著什麽巨大的痛苦。即使是他們來到床前,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他病了。”男孩道。
說著,他坐在床邊,拉起他爺爺的手,大聲說:“爺爺,外面的人來找我們了!他們說自己是基地來的,真的有基地!”
老人神智已經不清醒了,並未被他話語中的歡欣激動所感染,而是混混沌沌皺眉,偏過頭去,仿佛在逃離他的聒噪。
“咱們能去有很多人的地方了!”男孩似乎習慣了,也沒有被老人消極的態度所感染,語調更加興奮。
就在這時,老人乾癟的嘴動了動,發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
他孫子道:“什麽?”
安折也仔細聽,老人嘴唇翕動,又將那幾個音節重複了一遍。
“時候……”他喉嚨沙啞,口中漏氣,聲音像破敗的風聲:“時候……快到了。”
男孩歉意地轉向陸渢安折兩個:“爺爺總是說這句話,他覺得自己病重快死了。”
說完,他又告訴老人:“我們去人類都在的地方,那裡肯定有藥。”
老人卻翻來覆去,仍然說著這句話,他們只能作罷。直到他們離開這裡,老人仍然喃喃念著“時候快到了”,安折覺得這句話很耳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隨即,男孩帶他們來到了一個稍微寬敞的方形房間,房間聯通著三個黑漆漆的洞穴分叉口,像是四通八達的心臟地帶,崎嶇不平的牆壁上用泛黃的紙張貼著礦洞的路線圖和操作注意事項,中間有一個四方形的小桌,桌旁是兩個舊沙發,過重的潮氣已經侵蝕掉了沙發全部的漆皮。
陸渢在和那個男孩交流。
那男孩叫西貝,據他說,當年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來臨的時候,礦洞塌方了。但因為洞中沒有致命輻射,裡面的一部分人反而活了下來,並延續到了現在,他們會去臨近的小城遺址搜集生活必需品,也會被外面的怪物打死吞噬,他的母親只有他這一個孩子,慢慢慢慢,當初的幾十個人,只剩下他和爺爺相依為命了。
“我就知道,大家肯定不會死,肯定在什麽地方建了新家,但是我們找不到你們,我爺爺以前說,我們找到另一個出口從礦洞出去的時候,外面已經變天了,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收音機收不到信號,外面都是怪物,我們也走不出去,只能留在這裡,但是我們知道肯定還有別的人。”西貝的聲音帶了一絲激動的顫抖,他從一旁牆壁上的小格子裡拿出基本破舊的薄書。
“前兩年,我們在外面發現了一輛車,車裡除了一個死人外,就是這幾本東西,我就知道外面還有人,我……一直在等你們來。我們......我們的同胞肯定在一直搜救。”他看著陸渢,眼裡全是希望。
陸渢聲音略低,道:“基地歡迎你們。”
而安折伸手,那摞薄冊子裡,最上面的一本,昏黃的汽燈照亮了它的封皮。題目是四個字《基地月刊》。這四個字觸動了他腦中儲存的那些記憶的殘片,這是基地□□門向人們發放的冊子。
而這本手冊就這樣被遠方的人類基地製造出來,和色情小說與武器圖鑒一起被傭兵或士兵拿到,乘坐上了離開基地的裝甲車,經過一段遙遠的路途,被永遠留在了野外。再然後,沙漠時代的幸存者將它從車輛的殘骸裡拿出,在礦洞裡一天又一天傳看,他們知道這代表遠方人類家園的消息。
扉頁已經發黃了,寫著一行小字“願我們有光明的未來”,再往下翻,是目錄頁。
安折翻動紙頁的手忽然顫了一下,他的目光停在目錄頁的一行,兩個無比簡單的字眼。
《冬日》。
省略號一路向紙張的右側邊緣延伸,在它的終點是另外兩個字,代表作者的名字。
安澤。
安折的呼吸在那一刹那有短暫的停滯,而他的余光下一刻就見到了《冬日》的下一行,那篇文章名叫《2059年的一天》。
2059年是歷史上一個遙遠的時代,於是這個名字說明了一點,這是一篇考究的歷史文章。
它的作者名字叫,詩人。
——這兩個名字就這樣靜靜並列在紙頁上。
安折的手指落在紙上,他的手指曾經在那個爬滿藤蔓的山洞裡抱住安澤的肩膀,也曾經在一片黑暗的車廂裡被詩人抓住,現在它則輕輕撫過那兩個人的名字,他們的身影在安折腦海裡再次鮮明。他翻到那一頁——那並排的兩頁,《冬日》是一首短詩,寫了那個冬天,雪花落在供應站廣場的情形,安澤說那積雪柔軟得像雪白的鴿翅。
安折能想起他聲音的一切細節,他仿佛聽見安澤親口向自己描述,在這短暫的一刻,安澤好像重新活了過來,詩人也重新含笑站在他眼前,他非要給他講基地的歷史——這個世界上還有他們留下的記錄。
安折眼前一片霧氣,他明明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兩個人了,他們的身影卻還鮮活得像是就在眼前。就在幾個小時前,他還在腹誹人類為了保持意志所做出的那些故步自封的努力,設想到了陸渢也變成異種的那一天,他不會嫌棄他。這個念頭卻在此時此刻微微動搖。
他知道基地無藥可救,他知道人類窮途末路。
可他們也真是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