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聲轟鳴, PL1109緩緩騰空。
與它一起升空的還有整個戰機編隊, 它們組成了基地的空中戰鬥力量。
廣闊的平原上, 怪物像潮水向基地湧來。
透過舷窗,陸渢看向基地的西北方。
怪物發出的嚎叫聲裡,最近的一處卻不在外面, 是基地內部,軍方基地所在的地方。
他們要求廢除審判庭生殺予奪的權力,將疑似變異者轉移到軍方營地看管, 反審判運動的主持者柯林為了彰顯這一舉動的正確性與高尚性, 與其余幾個核心成員自願成為他們的觀察者與看守者。
於是在畸變到來時,那裡第一個成為怪物爆發的地方。太遠了, 看不清,想必是血肉飛濺的景象。
但沒有人顧得上那裡了, 由人類變異而成的異種只不過是怪物中最弱小的一類。
一隻渾身粘液的怪物,面目猙獰的章魚, 它有雙子塔那麽高,觸手纏上雙子塔的建築——塔裡,燈光瘋狂明滅, 觸手刺破玻璃, 尖銳的利齒吞吃人類,尖叫聲響成一片。即使在空中也能聽見。
“炸麽?”
“炸。”
大當量的鈾彈拋擲而下,蘑菇雲裡,怪物的身體碎成無數段,雙子塔的廊橋轟然倒塌, 砸落在地,兩座塔身緩緩傾斜,相撞,坍塌。
瘋狂的攻擊和反抗持續了一個小時。
然後,他們不能再轟炸了。
除去人造磁極的所在地,基地的其它地方已經被怪物佔領,而後被夷為平地。
怪物的目標只有活人。
此時它們全部瞄準磁場中心的入口,那是人類最後的戰時營地,為了保護磁極,那裡的防護是最高規格,銅牆鐵壁。
於是那些巨大的、醜陋的、難以形容的物種,密密麻麻,將磁場中心牢牢圍住,它們撞擊,進入。
空中編隊無法再投下一顆炮彈,因為他們配備的輕式炮彈已經消耗殆盡,此時此刻剩下的只有少量重型熱核武器。
如果他們要殺滅磁場中心外圍巨大的怪物,那麽熱核武器的余波就會將整個人造磁極夷為平地,即使控制范圍,沒有傷害到磁極,熱核武器巨大的破壞力也會直接毀壞基地的電力供應系統,加速磁場中心人們的死亡。
此時,陸地戰鬥人員全部犧牲。
磁場中心內部情況未知。
除去臨時轉移至磁場中心的一千余人,基地無人生存。
而空中編隊束手無策。
更加令人後背生寒的一件事情是,現在是畸變的時代,畸變意味著物質從根本上產生變化,或許在下一秒,飛機就會失事,磁極就會損壞,又或者,無接觸感染在磁場中心那一千人身上發生,磁極從內部被攻破。
比起死亡更殘酷的是親眼目睹這座城市的徹底淪亡。
飛機編隊靜靜懸停在上空,像整個基地死亡後,飄散而出的幽靈。
通訊響了。
是來自磁場中心臨時指揮處的消息。
“這裡是磁場中心,軍方正在死守入口。火力消耗二分之一,不考慮其它意外事件的情況下,預計防守時間三小時。”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基地會成為怪物攻擊的目標,但目前的情況不是我們所能應付,也不是空中編隊所能應對的。”
“但我們請求空中編隊立即結束戰鬥任務,立即飛離基地,找到安全的地方降落。”
“雖然不知道你們能存活多久,請你們活下去。”
“請空中編隊立即撤離基地。”
飛機編隊久久懸停。
“重複一遍,命令,請空中編隊立即撤離基地。”
“基地祝福你們。”
深淵,高地研究所。
磁場失效後,屏幕上的圖像就變了。
混亂的一切都消失,只剩滿屏幕均勻分布的噪點。並不能說它有規律或者沒有規律,因為過於混亂反而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整齊。
波利就那樣凝望著屏幕,他明明只是望著屏幕——安折卻覺得他透過屏幕,望向一個巨大無法形容之物。
他想起了一個小時前,唐嵐對波利說的話。那時唐嵐問先生,您是不是已經明白了什麽,只是不願告訴我們,因為真相可能是我們無法面對的。
此時此刻,面對著波利這樣的目光,同樣的念頭也在他心頭升起。
“您明白什麽了嗎?”他問。
沉默裡,波利道:“或許並不確切,但是,是弦。”
“弦?”
“原子,電子,光子,物質由基本粒子構成,那基本粒子由什麽組成?由弦。弦是二維空間裡的一條能量線。當它們隨著特定的頻率開始振動,就像點動成線,線動成面,弦變成了我們的時空裡的粒子。”
“辛普森籠是高能物理領域的傑作,人們最初用它來驗證弦論是否正確。現在它或許的確是對的。”
安折低聲道:“我聽不懂。”
“沒關系,你先前已經知道波動與頻率了。”波利道:“當你拿起一把小提琴,撥動不同的琴弦,琴弦因為撥動而震蕩,不同的震蕩發出不同的聲音。我們把遍布宇宙的那些能量單位稱為弦,弦的各種震蕩頻率產生不同的粒子,組成了我們的世界。”
“我們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穩定的,是因為我們的弦一直演奏著一首不變的樂曲。所以電子就是電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現在——”
安折微微睜大了眼睛,藉由這個比喻,他明白了波利想要說的。
“最為恐怖的事情,不是這個理論是正確的。而是……現在,到了換曲子的時候了。”波利道:“宇宙的琴弦,要用另一種方式彈奏了。又或者,宇宙的頻率本來就是混亂的,人類只不過是在短暫的穩定中誕生,當穩定的時代結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亂中去。”
灰白的光芒緩緩在天際亮起。
好像入夜才過了三四個小時,晨曦卻開始升起。
“一切規律都在坍塌,物質從根本的性質開始畸變,你,我,地球,太陽,銀河。自轉在加快。”波利道。
安折道:“最後會怎樣?”
“我不知道。”波利緩緩搖頭:“生物和非生物會混為一體,所有有形之物都在變化,時間和空間全部彎曲,所有東西都會變成另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模樣,只有一點是確定的。”
安折等待他的回答。
“我們都會死。”聲音落下。
安折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好像要把身體裡所有的血都咳出來,身體的衰弱比物質的畸變更快,他抱膝蜷在靠近壁爐的一把椅子上,他竟然還活著,他好像注定要在生命的最後目睹人類的滅絕。
唐嵐出去了。研究所中都是半人半怪物的異種,他們之中有的具有強大的戰鬥力,有的則只是普通的動物與植物,甚至比人類的軀體還要遲緩笨拙。
環繞整個研究所的那條巨大的藤蔓,每條分支都豎了起來,枝葉如同寒毛倒豎,一個攻擊性十足的姿態。
窸窸窣窣的黑影從深淵往上爬,像黑色的潮水漫了上來,只會爬行的怪物速度稍慢,而飛行類怪物已經盤旋飛上高山之巔,向下俯衝過來。為什麽在磁極被波動戰勝之後,它們才集結起來攻擊人類基地?這個時機有什麽特殊之處嗎?還是只是因為人類身軀的弱小,易於捕食呢?
不應該的。
波利喃喃自語:“它們想從這裡獲得什麽?”
一旁的對講機裡,傳來呼呼的風聲和唐嵐的聲音:“半個深淵的怪物在往外走,半個深淵的怪物都在往這邊來,先上來的是飛行怪物。”
“我們沒法頂住,先生,怎麽辦?”
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少量武器儲備,一聲炮響,一隻飛鳥墜落在辛普森籠正中央。
辛普森籠的光芒太亮了,安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一幕——它的翅膀尖先接觸到那深紅的激光與烈焰,刹那間化為閃光的粉末,它揚起脖子。似乎想要尖叫出聲,然而身體由於重力的作用飛速下墜,整個跌入火海中。
——然後,它的身體在那一刹那完全粉碎,閃光的塵埃在辛普森籠彌漫開來,像一場春天的沙塵暴,像木柴在壁爐裡燃燒是“劈啪”一聲爆出的火星。
然後,火星熄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生命就這樣消失,從形體到靈魂。
安折瑟縮了一下,他艱難地喘了幾口氣,這未必不是一種乾脆利落的死法,好過他現在被時光一點一點凌遲。
波利把他的扶起來,喂他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可是那溫熱的液體流在他的食管裡也像一種刀割般的酷刑。
他靠在波利身上。
“辛普森籠是強力場和高能粒子流,它的能量太大了。”
安折點了點頭,看過那隻飛鳥的死狀,他才明白為什麽波利嚴令禁止研究所的人們接近辛普森籠。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籠裡面。”
他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研究所的人們配備有十幾個簡易的通訊器來相互交流,以唐嵐為首的異種暫時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揮那些無戰鬥力的人們轉移到白樓裡面,辛普森籠的後面。
怪物所瞄準的正是研究所裡的人們,它們進攻的目標顯然朝這裡轉移了。
這時候波利通知唐嵐放出一個豁口,一隻難以形容的,長著星狀觸手,卻可以飛行的怪物直直俯衝下來。但是辛普森籠的烈焰蓋住了白樓的門口,它想要衝向白樓,必須徑直穿過它。
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個受到火海影響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現數條清晰的曲線。
它們相互交纏,像鴨子在湖上游泳時腳蹼在水面留下的長條波紋,那樣清晰。
波利死死望著那幾條曲線。
當怪物的身體消失殆盡,曲線也就隨之消失,重新變成無規律的雪白噪點。
“以前也有怪物或異種被辛普森籠焚燒的時候,那時候曲線非常混亂,看來,也是因為磁場的影響了。”他道:“所以,這幾條曲線就代表了這個怪物自身的頻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進來——”
話音未落,一聲沉悶的聲響,地面上用槍械狙殺怪物的人擊中了一隻體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進辛普森籠的范圍中。
同樣的閃光粉塵揚了起來,大屏幕上,幾條與飛鳥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見的線條出現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來。
“在基本粒子組成的世界,每一個生物都有自己的頻率,每一種物質——每一種元素也有自己的頻率。”他道:“它們在穩定的波動裡彼此獨立,在混亂的波動裡相互感染。”
他看著屏幕上跳動的曲線和計算得出的參數,臉上的神情可以用瘋狂來形容:“辛普森籠捕捉到的頻率可以用磁場發生器複現,當初,我們正是這樣模擬出了地磁。如果我們將捕捉到的怪物頻率發送,那麽人造磁場范圍內的生物就會被這種頻率感染。”
他怔怔道:“在最後的時候,上帝終於讓我看見了真相的一角,我應該感謝他嗎?”
他像是得到什麽神靈的諭示,或靈光一現的啟發。
“性質,物種本身的分類是否也是一串能夠用參數表達的數字?我們在高維或者低維的世界裡是否也能用隻言片語來概括?”
“我們研究地磁的波動,因此得到了代表保護與對抗的頻率,得以在這個時代苟延殘喘了一百多年,其實我們早已經接觸到一部分真相。”
他一遍又一遍在紙上寫寫畫畫。安折靜靜望著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真相對人類來說也是那麽重要。對他來說,卻是沒有什麽意義的。人類用種種複雜的理論來表示這個世界,可在他眼裡,世界就是世界,沒有那麽多可解析與解釋的東西,只是一個複雜的表象。
波利卻仍在說著。
“作為融合派的時候,我研究基因的改變和意識的歸屬。那感覺就像上帝造人的時候,給每個物種,或每個個體隨機賦予了一個數值——完全隨機的,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數值是什麽。譬如我的數值是2,一棵藤蔓的數值是3,當我被藤蔓的刺劃傷,與它產生空間上的重疊,它的數值高於我——就可以佔據我的意識。事實證明那個直覺沒錯,一種波動覆蓋另一種波動。波動彼此之間存在強弱,世界上存在能覆蓋一切的最強的波動,也存在一直被覆蓋的弱小的波動。”
他望向外面紛至遝來的怪物,灰藍色的眼睛裡呈現出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神情,安折知道這代表他那顆科學家的大腦正在以瘋狂的速度轉動,處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於只能靠快速的口述來理清思路。只聽波利喃喃道:“它們想得到什麽?獲得那個最強大的頻率嗎?或者感應到了磁場發生器能發射特定的波動?”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睜大了,“那,是否存在一個絕對穩定的頻率?”
他猛地抓住手邊一張紙:“紀伯蘭曾經告訴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個呈現絕對惰性的樣本——”
他拿起了通訊設備。
安折靜靜看著這一幕。
波利說的話,他其實很多都沒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樣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他不記得了,那一定是一個巧合之下的變異,這場宏大的波動裡,一個微末的漣漪。
於是有了他。
人類的命運也像一場變遷不定的樂曲。
後來他見到了安澤。
咳了一聲,他從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肉體的疼痛其實不值一提。
波利聽到了他起來的聲音,即使在方才情緒那樣激動的時刻,他仍然用溫和的語調對他道:“別起來,這裡不用幫忙,你好好休息。”
但他隨即又全神貫注投入到他的研究與發現上了。
安折拿起一張紙,用筆在上面寫下幾個字,折起來,遞給朗姆,然後朝門邊走去,朗姆張了張嘴,但他輕輕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站在門外,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安折溫柔而悲傷地看著裡面的波利。
哢噠一聲,他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聲響驚醒了沉浸於研究的波利,他抬頭往這邊看。
安折轉身走下樓梯,他腳步微微不穩,五髒六腑像被烈焰燒灼。
最終,他穿過白樓一樓的人們,走下樓前的台階,來到辛普森籠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該在此。
他是深淵的一員,那正在向人類發起進攻的才是他的同類。
現在情況卻相反。
我因為加入到人類的群體中而感到了快樂或痛苦嗎?
火光獵獵卷起,燒著他的面龐,他躬下腰,又咳了幾口血出來。
一朵蘑菇的萎謝需要時間,菌絲的融化是緩慢的過程,他無數次閉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會再睜開,可還是睜開了。
是什麽把他留到了這個時候?概率嗎?波利說概率就是命運。
那,就當做是命運讓他來到這裡吧!
保護研究所的藤蔓“砰”一聲倒地,唐嵐的半邊翅膀流著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與俯衝向下的巨鷹搏鬥,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潑了出來。他甚至沒有呻吟出聲,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另一隻手化成閃著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鷹的眼睛。
血液淅瀝瀝滴在地上。
人類擁有區別於其它生物的快樂和痛苦,又是否後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籠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著他的臉龐,灼熱得好像一個滾燙的夏天。
白樓上傳來哐當當拍打玻璃的聲音,他沒有回頭看。
與辛普森籠一起燃燒的是天邊的夕陽,巨大的太陽往下沉,恢弘的金紅色光澤映亮了半邊天際,研究所的戰鬥還在持續著,嚎叫聲、爆破聲、鮮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給他煮過土豆湯的樹叔被怪物從地上抓起又拋下,他的身體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鮮血。
鮮血塗滿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死亡。
世間一切在他眼中變成慢動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別……”樹叔嘶啞的聲音發出一個音節,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別自殺……”
一個生物的本能就是活著,一個物種的本能就是延續。人類從未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而面臨著辛普森籠,安折也終於感到那種來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樹叔,輕聲問——又像是在問他自己:“可是你們還能活下去嗎?”
樹叔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他緩緩搖了搖頭,然後望向遠方的天際。
他的目光忽然頓住了,兩秒鍾的沉寂後,忽然“嗬嗬”喘息幾聲,露出激動的神情。
一種不同於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鳴聲在天邊響起,安折猝然抬頭。
遠方,金燦燦的地平線上,一隊整齊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這邊飛來,末端在雲層中拖曳出長長的尾羽。
“飛……飛機。”安折聽見樹叔道。
他知道那是飛機。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形狀,安折忽然感到一種真心實意的高興。
發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號原來沒有被忽視。波利叮囑唐嵐,當研究所不複存在的那一天,請他們不計前嫌去幫助基地。但現在,是基地不計前嫌前來幫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終結的時刻。
波利說得對,他的種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類的行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類的仁慈和寬容。
可是人造磁極已經失效,基地又會怎樣?
陸渢會怎樣?還是說基地已經不複存在了呢?他會在哪裡?他知道陸渢會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淚從安折眼裡滑下來,他的愛恨在這場宏大的末日裡好像不值一提,陸渢有陸渢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運。
他再走一步。
轟隆。
微型核彈由PL1109的彈射孔中釋放出來,一聲巨響,隔斷了下面的怪物上湧的路徑。山巔——這樣一座山巔注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難攻。
“艙門打開。”冷冷平靜的聲音響起。
“滑翔翼準備。”
“有點故障,稍等。”飛行技師道。
戰機正在俯衝,艙門發出機械開啟的嘎吱聲。
陸渢接過士兵遞來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麽?”哈伯德道。
陸渢:“嗯。”
“援助地下城的時候,是為了人類利益。”哈伯德看著他:“現在呢?審判庭來幫助異種嗎?”
陸渢只是看著這位傭兵隊長也接過一片滑翔翼,開始調試,他淡淡道:“你又是為什麽?”
“不知道。”哈伯德低聲道:“總覺得,不來會後悔。”
哢噠一聲。
機艙門彈開了。
“我的天。”飛行技師退後:“著火了?那是什麽?”
狂風從外面灌進來,陸渢站在機艙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頭,他看向北方基地的來客。
在那一刻,仿佛時間為之靜止。
他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他。
安折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直直對上了陸渢的眼睛。
離別是蓄謀已久,相逢卻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陸渢,他知道陸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
戰機掀起的氣浪獵獵刮著他的衣角,像是下意識的舉動,他朝半空中緩緩伸出手。
那雙久別的綠色眼睛就那樣凝望著他。以殺滅異種為使命的審判者前來援助融合派的基地,一隻怪物站在人類研究所的正中央。
從頭到尾都是荒謬,可輝煌的曦光傾瀉而下,他們在彼此眼裡忽然遍身通明。
是,陸渢就是這樣的人。
安折彎起眼睫,朝著陸渢笑了起來,有限的記憶中,他從未對陸渢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隔了那麽遠,但他看見那雙綠色的眼睛裡也緩緩泛起笑意——似乎有無限的溫柔。
一聲槍響,哈伯德朝空中的怪物開了一槍,戰機朝研究所周圍投擲鈾彈,炮火連天,爆炸聲與打鬥聲、嚎叫聲一起混合成宏大的聲響,匯入這場來自宇宙深處的交響曲中。
而來自深淵的怪物源源不斷湧上來。
磁場消失後的沙暴即將到來。
最後一片人類領土正在淪陷。
人類——即將滅絕了。
他們久久對視,像是彼此間豎起最深刻的仇恨,又像一瞬間冰釋前嫌。
這一天,他們會重新在一起,重新,自由地——
自由地——
安折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前傾。
像一片離枝的落葉凋零在深秋。
在辛普森籠熊熊的烈火裡,在朝陽緩緩升起,而人類的夕陽徐徐落下的時刻,他的身體化作紛飛的光塵,消解,飄飛,落幕。
實驗室裡,滿是噪點的屏幕上,那些顫動的無規律點忽然聚攏,旋轉,分析程序啟動,三秒後,屏幕上浮現出現數條緩緩交纏的頻率曲線。
像命運。
望著屏幕上跳躍的參數,波利·瓊將通訊頻道轉接到北方基地與地下城基地相互聯系的緊急頻道,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在冷靜中壓抑著顫抖。
“這裡是高地研究所。”
“請調整人造磁極發射頻率。”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4,0,7。”
“Runge波,6級。”
“Adams特征,第3格。”
“配置完成,請啟動。”
“重複一遍。”
“A1通道,2,5,2.7。”
“A2通道,9.13,5,3,1。”
“D3通道……”
在他的背後,朗姆的手指近乎顫抖地完成這些參數,按下中央的圓鈕。
高地研究所兩端的白塔頂端發出刺目的光亮。
無形的寂靜波動在兩座白塔間漣漪一樣輻射向外。
東部,西部,宏大的波動由兩座人類磁極共同發出。
像新年的第一聲鍾響。
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