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雷霆陣陣。
景儀坐在燭火下,翻看醫術,思忖寧宵的傷該如何根治。
道童輕叩門,喚道:“靈素峰主,道尊請您為一人醫治。”
“掌門師兄?”景儀放下書,披衣站起,打開門。
女人面無表情,立在簷下,臉色慘白,一道閃電劈下,把她照得鬼氣森森。
景儀乍一看,還以為是一隻鬼,“我不醫死人。”
道童神色尷尬,搓搓手,“峰主,這是墨門明鬼堂執事。”
明鬼堂?
景儀上下掃了荀常笑一眼,戲謔道:“原來是荀閻王,請進。”
荀常笑面無表情地走進門。
景儀倚在門口,忽然出聲問道童:“她一個人來的嗎?”
道童垂著眸,“還有一人。”
景儀心思剔透,大致猜到發生什麽,關門掩去一席風雨,轉身走到桌前,“你傷到哪了?讓我看看。”
荀常笑一言不發,褪去黑色外衣,一道泛黑的猙獰傷口橫在她的肩上。
景儀執起燈盞細看。
黑衣雪膚,對比出一種奇異的美感,可惜血肉橫飛的傷痕破壞了美感。
景儀道:“是魔氣造成的,不好治,你們墨門也進去了魔物?”
荀常笑點點頭,牽動傷口,略帶黑色的血滲出來。
景儀歎氣,“你說一聲就好,不要動,拉扯傷口更不好治了。”
荀常笑道:“是。”
景儀為她祛除魔氣,口卻閑不住,忍不住拉著她問墨門之事。
但荀常笑的表達能力堪憂,每句話力求濃縮至四字以內。
景儀問:“墨門到底發生什麽?”
“有魔。”
“我當然知道有魔,它傷了你?你們抓到它了嗎?巨子受傷了嗎?現在形勢到底怎樣?”
“不好。”
“……”
景儀歎口氣,問了這麽久,也沒問出個究竟來。她瞥一眼,傷處還未愈合,但好歹沒有方才那樣猙獰,“今天就到這裡,這傷要治很久,你就先留在這吧。”
荀常笑垂著眉眼,沒有說話,搭在桌上的手微微攥緊。
景儀道:“你還不把衣服穿好?難道想我幫你穿嗎?”
荀常笑聞言,抬手系好衣帶,手一動,傷處又湧出血。她好像不知痛楚,面上依舊沒有表情。
“哎,你別!”景儀醫者仁心,連忙製止她,“算了算了,我來幫你系。”
她如許多醫者一般,看見喜歡自損的病人,忍不住絮絮叨叨,“你這個人,怎麽一點都不知道痛呢?這樣下去,我治一萬年也治不好,要不是看在掌門師兄的面子上,我才不給你這種人治病,反正就算今天醫好了,明天就說不定又出什麽事一命嗚呼。”
景儀蹲下身子,系了一個花結,總結道:“不知道珍惜生命的人,不值得被人勞心勞力救治。”
荀常笑輕輕瞥了她一眼,眸光暗沉,不知藏著什麽情緒。
有段時間景儀和一個墨門的長老情意綿綿,常聽他背地嘀咕過荀常笑,說“寧闖鬼門關,不見荀閻王”,於是對這人興趣頗濃,問:“我聽人說你小時候還挺可愛的,為什麽長大了成天板著一張臉?你叫常笑,為什麽不笑?”
荀常笑低著頭,依舊沉默。
景儀扁嘴,埋怨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這就是你對恩人的態度嗎?”
荀常笑終於說出唯一一句超過四個字的話,“我沒有師兄了。”
她抬起頭,往窗外望去。
窗外夜雨滂沱,淋漓不歇。
墨門弟子一貫著黑衣,似乎與黑夜連為一體,背負沉重的宿命。
然而鶴青卻總是穿著藍衫,笑意和煦溫暖,像藍天上掛著的太陽。
他是千年來墨門天賦最高的弟子,在偃甲之術上無人能及,心胸坦蕩,修為高深,交友名揚天下。
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接任巨子之位,振興墨門,成為天上最耀眼的那顆星星,照亮顯城的黑夜。
幼時的荀常笑也想,有大師兄在,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她錯了,高高在上的太陽,也有隕滅的一天,那個承擔著所有希望、責任、驕傲的年輕人,葬在時陵,屍骨無存……顯城,已經很久沒有光了。
雖然知道不是懷柏的錯,但這麽多年過去,荀常笑卻依舊無法釋懷。
無法原諒孤山,無法原諒懷柏。
沒想到兜兜轉轉,最後她還要向孤山尋求庇護。她眼睛微眯,面露嘲諷之色。
次日清晨,雲開雨霽,暖陽穿透雲層,灑在孤山之上。
樹葉蔥鬱,草葉青青,天空明淨清澈,像一彎乾淨的湖水。
佩玉照舊在舞劍坪修煉,雪亮的刀光一閃,好似雷霆乍起,驚起幾隻雀鳥。
老樹伸出兩根樹枝,接住簌簌掉落的樹葉,妄圖把掉的發都接回去,讓禿頭來得晚一些。
“玉姐!”余尺素興衝衝地跑來,朝她招手。
佩玉收刀回鞘,問:“何事?”
余尺素臉紅彤彤的,眼睛發亮,“你要和懷柏仙長結契了嗎?”
佩玉心中一驚,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余尺素撓頭,“啊?你不知道嗎?難道不是和你……呸呸呸。”她連忙捂住嘴。
佩玉蹙眉問:“到底發生何事?什麽結契?你聽誰說的。”
余尺素瞪圓眼睛,“劍尊說的,他問百代峰的弟子,在凡間,一個又老又弱的寡婦再嫁要準備什麽嫁妝,才能不被夫家嫌棄。”
佩玉不解,“又老又弱的寡婦?這和我師尊有什麽關系。”
余尺素長歎一口氣,“我們也不願聯想到仙長,可孤山這麽多人,結過契的,就只有她了。”
佩玉依舊不信,師尊貌美如花,劍術通神,與又老又弱天差地別。何況她還在世,師尊怎能算做寡婦?
余尺素面色緊張,“糟了,如果真是準備和你結契,你怎麽會不知道?”
她看著佩玉,眼神灼灼,“玉姐,你去問問仙長吧!”
佩玉握上無雙,準備繼續練刀。
余尺素接著道:“你不想知道,懷柏仙長願不願意與你結契嗎?”
佩玉身形一頓,緩緩松開無雙,往飛羽峰走去。
余尺素忙拉住她,“別這樣去啊!”
佩玉回眸,眉頭輕蹙。
余尺素盯著她不施脂粉,依舊清麗出塵的臉看了半晌,道:“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這麽正式的事情,玉姐,你不準備打扮打扮嗎?”
佩玉愣了一下。
余尺素又問:“你知道怎麽打扮嗎?”
佩玉露出為難之色。
余尺素笑起來,一拍手,拉著她往山下走,“我帶你去添置新衣,梳妝打扮。”
正巧,她想看佩玉著妝的模樣很久了,面對著一樁冷冰冰的玉像,誰不想為她點櫻唇,畫紅妝,看她變成雙頰含羞,眸光生動的模樣。
異寶閣裡走一趟,帶佩玉收拾齊全,已是日暮時分。
余尺素又拉著佩玉叮囑半晌,等到月上柳梢頭之時,才放她往走,自己則躲在一邊偷偷觀察。
佩玉拖著曳地長裙,行動僵硬。
這件鮫紗長裙比她從前所有衣裳都要華麗,銀絲繡的暗紋在月光下閃著光。
她聽從余尺素的話,約懷柏在光陰湖相見。等了好一會,才看見懷柏匆匆從山道走來。
少女站在月下,雙頰泛霞,眼中含著水光,一隻步搖別在髻上,輕輕擺動。
懷柏怔了怔,眼神飄忽。
佩玉心裡一喜,輕輕勾了勾唇,柔聲喚:“師尊。”
笑容不勝羞怯,像一朵含羞的蓮花。
她往前走了一步,長裙閃著銀光,奪皎月之輝。
懷柏道:“佩玉,你是把銀屏身上的毛都拔下來,做了這一件裙子嗎?”
佩玉僵在原地。
懷柏歎氣,“就算你們不和,也不要做得這麽絕吧,好歹她在守閑峰也這麽多年了。以後光禿禿的,叫她怎麽做鳥?”
佩玉啟唇,“這不是她的毛。”
以銀屏掉毛的速度,禿是遲早的事,何必她來動手?
懷柏松一口氣,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你的臉怎麽這麽紅?發熱了嗎?”
佩玉搖了搖頭。
懷柏似乎明白什麽,看著少女水潤嫣紅的唇,展顏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跑到山下偷吃了火鍋?”
佩玉委屈地垂下眸,“我沒有。”
懷柏搖頭笑道:“這麽貪吃可不行。”
佩玉咬了咬唇,胭脂暈開,紅唇嫣然,“我沒有。”
懷柏笑眯眯地說:“好吧好吧,你沒有貪吃,喚我來有什麽事?”
佩玉悶聲悶氣地說:“只是想看你了。”
她余光一瞥,看見余尺素在柳樹下朝她比劃,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聽說師尊要與人結契?”
懷柏愣住,揩去額上汗水,喃喃:“有這麽一回事嗎?”
佩玉低垂著頭,心跳如擂,沒注意到她的異常,鼓起勇氣,輕聲問:“師尊……想同誰結契呢?”
懷柏神情呆滯,眨眨眼,“要不,你猜?”
佩玉捏著衣角,手心布滿汗水,“那人是男是女?”
懷柏想也不想,“當然是男。”
佩玉身子一晃,面色慘白,不可置信道:“男?”
懷柏點頭,挺挺胸,“那當然,我不是女的嗎?”
佩玉抬起頭,定定盯了她半晌,忽然拔出頭上步搖,橫在她的脖間,冷聲問:“你是誰?”
“懷柏”瞪大眼睛,“我、我……”
尖利的簪子更進一步。
他連忙拿掉鬼面具,舉手道:“小師妹,是我,是我!別動手。”
佩玉看著趙簡一,心想方才一番話全讓他聽去,又羞又憤,眼裡含滿淚光,恨不得把頭埋到土裡去。
趙簡一渾然不覺,打量著小師妹,後知後覺地發現她今晚有些不同。
柔順的長發披在身後,面頰泛紅,豔麗無雙。
他道:“小師妹,你今晚真好看。”說著,頓了一下,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是假的?我扮師尊這麽多年第一次失手?難道……”
他回想剛剛對話,身子一頓,面色蒼白地問:“難道師尊不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