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柏道:“是啊,不過是一件死物。佩玉……”
佩玉抬起頭,眼神柔軟,好像裝著一段百轉千回。
她身上白衣如雪,纖塵不染,在黑夜裡也能暈出光來,像披著一身星輝。
懷柏眯了眯眼,覺得有些看不真切。
這樣一個人,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徒弟,站在她的眼前,卻讓她覺得遙遠。
於是她伸出手,牽住了佩玉,手心冰涼,殘留有不散的鬼氣。
佩玉默默渡入暖洋洋的火靈氣,驅散懷柏周身的寒涼。
懷柏閉上了眼,仿佛沉浸在這溫暖之中。
仿佛陽光灑下,春風拂面,周圍不再是緋霧冰海,化作守閑峰上的簌簌春花。
她想起過去的事,眼睫輕輕顫動一下。
當年去參加顯城的折花會,途經彥村,看見了衝天的血霧,她便已失控,拋下趙簡一,獨自衝入霧中。
血霧中那樣熟悉的氣息、對人世的憎惡,強烈到不容忽視,讓人忍不住想,一個人要經歷多少絕望,才能這麽憎恨人間。
然後她看見了佩玉,小小的孩子,立在血霧裡,眼睛晦暗,帶著仇恨與冰涼。
就像許多年前,她看見了鳴鸞——
那人笑的時候,像是在哭,站在陽光下,陽光也凍結成冰。
她衝入血霧,只是為了重逢鳴鸞,沒想到卻遇到了佩玉。
“你知道我為何要再來這裡一次嗎?”
佩玉問:“徒兒駑鈍。”
懷柏睜開眼,眸中一抹哀傷稍縱即逝,“血霧與主人對人世的怨恨有關,所以……”她的聲音低啞,“我能感受到,它與當年江城的血霧,是不同的。”
佩玉身子一僵,猛地張大了眸。
她看著懷柏,很想問一問,那秘境、彥村的血霧,在師尊看來,與江城的,又是否一樣呢?
可她不敢問,懷柏也不願說。
懷柏歎口氣:“我還記得你問過我,如若你墮魔,我會不會收你為徒。那時我是怎麽說的?”
佩玉低聲道:“師尊說,魔與仙沒有什麽區別。”
懷柏問:“你說我的話對嗎?”
佩玉垂著頭,“師尊的話,自然是對的。”
懷柏:“我要你說實話。”
佩玉不敢看她,“魔氣本是世間種種陰暗的而生,成為魔之後,有時會控制不住自己,淪為隻知殺戮的行屍走肉。”
“所以你說,當年那人是失控了?”
佩玉猛地抬頭,眼圈發紅,詫然道:“師尊?!”
懷柏笑了笑,松開握著她的手,“我說錯了,那件事,若你只是佩玉,想來是不知。”
天空中無星無月,唯一的光來自於她們二人身上。懷柏踏著微瀾的海浪,從容在霧中漫步,遇到落水的鬼魂,便彎腰將他們一一拉上來。
若你只是佩玉……
佩玉心中湧起驚濤駭浪,師尊此言是何意,難道已猜到她的身份嗎?
她對懷柏的每一句話,小心翼翼地揣測思量,又怕她知曉,又怕她不知,心中忐忑難安,猶如行於懸崖峭壁,害怕一步踏空,從此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你這一生最怕什麽?”
佩玉怔怔看著她,“害怕失去師尊。”
懷柏目送水鬼飄遠,負著手,海風颯颯,青衣飄揚,“我這一生,曾失去過最重要的東西,我以為我的人生裡,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直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最害怕的不是失去,而是醒來。”
“師尊?”
懷柏在海上走了一圈,把所有溺水亡魂拉起來,道:“我們去島上吧。”
佩玉跟在後面,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該說些什麽。
懷柏手指動了動,牽到一個空,恍然發覺佩玉並未與她並肩,而是行在一步之後。
恭敬有余,親近不足,就像初見時的好徒弟。
她把手揣在袖子裡,抬頭看了眼黑黢黢的夜空,覺得心裡有些空蕩。
宛若以前的幾千個日夜,獨自坐在雁回崖上,與明月對酌,耳畔是空落落的風聲。
高樓歌舞未歇,趙簡一撐肘,聽聽戲,又扭頭,認真看明英與螢秋談生意。
說起生意時,明英斂去一身的鋒芒,眉眼常含著笑,話語中卻湧動著暗流。
趙簡一不明白她們說得彎彎繞繞,拿出一塊紫光檀木,照著她的眉眼雕刻,修長的手指靈活翻動,木屑如雪紛飛。
明英合起扇,笑道:“那便說好了!”
螢秋不願再拿島上鬼口激增之事打擾懷柏,也含笑道:“好。”
這時趙簡一的小木人也刻好了,胖娃娃眉開眼笑,手裡抱著一個大元寶。
紫光檀在燈下浮動著柔光,明英湊過來,好奇地問:“你雕的是什麽?”
趙簡一彈去木屑,笑道:“你呀,像不像?”
明英面色變了變,殺氣騰騰,反問:“像我?”
趙簡一彎了彎眉眼,“師妹小時候真可愛。”軟綿綿胖乎乎的,像一個可口的大團子。當然,他不敢把後面那句話說出來。
明英秀眉一挑,又在他腿上狠擰一下。
“嘶……輕點!”
螢秋問:“恩人可是身體不適?”
趙簡一艱難地點點頭,眼睛常含熱淚——疼的。
“那我請人為您醫治,請您先去客房歇息。”
趙簡一搖頭,“不用了,我覺得我換個位置就能好。”
螢秋心想,這是什麽毛病?
鬼樓之主匆匆忙忙跑進來,在螢秋耳畔說了幾句話,她聽後面色大變,瞥了眼趙簡一兩人,眼神複雜。
“島主,若無其他事,我們現行離開了。”
既然已經簽成生意,明英無意在此多留。
螢秋不動聲色地笑著,“不急,還有最後一出戲想請二位觀看。”
明英問:“什麽戲?”
螢秋站了起來,行至門口,“這出戲,還得兩位親自來看,請隨我來。”
趙簡一笑著起身,道:“好啊,什麽戲還要親自來看?”
明英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下來,與螢秋對視,“不知島主,什麽戲要我們親自去看?”
燈火幽微,四目相對,殺氣仿佛凝為實質,一觸即發。
明英把手放在身後的飛羽弓上。
燈火顫了顫,鬼氣呼嘯掃來。
明英一踹凳子,把趙簡一踢到身後,側身一箭射出,火蛇躥出,百丈高樓眼看就要化作廢墟。
一隻手輕輕抓住了羽箭,素手無塵,長袖翻轉,森然鬼氣也湧入袖中。
殺氣在瞬間消失,懷柏微笑著走進來,“哎呀,打打殺殺做什麽?不就是讓你們去演一出真假美猴王嘛。”
明英眼睛透亮,撲了過來:“師尊!”
懷柏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沒有被嚇到了吧。”
“有!”明英眼淚汪汪,大聲告狀,“她們嚇我!她們隻逮著我一個人來嚇!”
懷柏歎氣,“這就過分了啊,我徒弟這麽弱小可憐,你們也嚇得去手,還是個人嗎?”
螢秋呆呆道:“我們不是人……仙長,你們認識?不是假扮嗎?”
夏紫煙款款走來,朝懷柏一拜,“仙長。”
懷柏笑著扶起她,“不必客氣。”
夏紫煙抬眸,看見懷柏身後的少女,臉色慘白,情不自禁往後退,低聲道:“主人……”
她的聲音不大,但幾人都是修士,耳力過人,明英問:“主人?不是恩人嗎?怎麽又變成主人。”
夏紫煙心思剔透,馬上改口:“是我喚錯了。”
懷柏回頭看了一眼,佩玉只是低垂著頭,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