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霧已散。
江城街道兩旁擠滿人,百姓夾道歡迎,一個小女孩屁顛屁顛跑來,雙手捧著花,送給懷柏。
這是一束剛摘下的茶花。
粉色的花瓣,白色的蕊,花瓣上滾動晶瑩露珠。
懷柏笑著接過花。
鳴鸞站在她身邊,女孩怯怯地看著這黑衣人一眼,被她身上煞氣嚇到,趕緊扭頭離開。
懷柏偏過頭,唇微微勾起,“你閉上眼睛。”
鳴鸞茫然地閉上了眼。
懷柏探過身,把粉紅的花插在她的鬢邊,渾身漆黑的女人,發上卻別著一朵粉紅的花,懷柏忍不住掩唇吃吃笑起來,鳴鸞不解地看著她,黑眸濕潤無辜。
“這樣很好看,”懷柏按住她的手,“不要摘下。”
到城主府,珠珠一看見鳴鸞,就指著她大哭起來,兔子燈掉在腳邊,蘭魴怎麽哄都沒用。懷柏沒放在心上,隻當是鳴鸞這幅打扮太過嚇人。一身黑,活像個勾魂索命的無常,小孩不怕才怪。
她本是帶後輩歷練,回孤山時正好經過江城,此事一解決,她便要繼續帶著人回宗門。
辭別蘭魴後,懷柏邀鳴鸞同回孤山,她們只是初次相見,卻好似好友重逢,看見鳴鸞時,懷柏有種很熟悉、很想親近的感覺,她翻找著穿越來這百年記憶,實在尋不到有關這人的點點滴滴,於是將這種奇異的熟悉感歸結成投緣二字。
她並不是對鳴鸞毫無防范,血霧出現,這神秘之人也莫名現身,很難不惹人猜疑,邀約的第二重目的,便是想回孤山讓道尊看看鳴鸞的來歷。
她們到孤山山腳,懷柏讓那些弟子自行歸山,自己盡東道主之宜,邀鳴鸞先往城中小樓休憩。
二人坐在茶樓僻靜處。
此時離宗門試煉還有數月,已有許多求仙之人來到城中。
鳴鸞垂眸看著樓下來往行人,手攥著杯,不知在想什麽。
懷柏本不會長袖善舞,和好友在一起總是由他們打開話題,但連續喝了三杯茶,在樓上坐到日暮西山,一直相對無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在想什麽?”
鳴鸞抬眸,看了她一眼,道:“那個人賣的孤山試煉獨門資料,是真的嗎?”
前生她來參加孤山試煉,就被一個老頭誆騙過,說什麽來自飛羽峰的獨門資料,百年老店,看了穩過。她被說得心動不已,若不是沒錢,也許就買了。
懷柏微楞,不想她發呆半天竟是在想這個問題。她忍不住笑起來,整個人浸潤在暖黃的夕陽裡,眉目溫和,面上沒有一絲菱角,鳴鸞初時只是不經意的抬眼,但目光好像黏在懷柏身上,怎麽也挪不開。
記憶裡的師尊也是這般,柔軟又乾淨,像天上的雲,高山的雪一樣,讓人忍不住觸摸,卻又怕稍稍一碰,會弄髒了她。鳴鸞還在發呆,懷柏卻已從“甘露不潤無根之草,大道不渡無緣之人”,說到世間一事一物皆有緣分,人與人的相遇是緣分,求道之人來到孤山也是緣分,玄門試煉不看出身、資料,只看緣分。
鳴鸞心念一動,忽然問:“那你我今日坐於此處對談,也是一種緣分不成?”
懷柏頷首,“自然。”
鳴鸞問:“是什麽緣?”
懷柏怔然,玄門不如佛土,佛門有因緣、次第緣、緣緣、增上緣等分類,然而在玄門中,緣的概念稍為籠統,與天道合轍叫緣,與人於千萬人中相逢,也叫緣分,如若非要分,大抵可以說是因緣。
鳴鸞站起來,手搭著桌子,大半個身子探過來,逼問:“什麽緣分?”
黑影壓在懷柏身上,她忽然有種被遏製的錯覺,頭不由後仰,正好與鳴鸞的眼睛對上。
鳴鸞一言不發地看著她,這張她肖想了許多年的臉此時是青澀的,還有些稚嫩,像樹上結著的青果,皮薄,稍一逗弄就紅了臉,但汁液卻是甜的,咬上去柔軟無比。
魔從來不會壓抑自己的欲望,加上懷柏的眼睛太過溫和,鬼使神差地,鳴鸞低下頭,輕輕親了上去,一隻手撐著桌子穩住身形,另一隻手在懷柏面上摩挲。
她撬開柔軟無比的唇齒,心想,師尊果然是甜的,讓她想生吞到肚裡。
懷柏茫然地睜著眼任她吻著。
孤山道子於情欲並不熟稔,被親得暈乎乎的,臉上布滿紅暈,卻意外的不感到抗拒。
鳴鸞在她耳邊低聲問:“什麽緣分?”
懷柏心跳如擂,眼中朦朦朧朧好像蒙著一層薄霧,血液倒流,甜絲絲的血味在嘴中蔓延。她迷迷糊糊地說:“因緣?”
懷柏笑了,“嗯,是姻緣。”
嘶啞的笑聲像道驚雷,瞬間把懷柏劈醒,她猛地推開鳴鸞,紅著臉說:“你、你……”
眼中的水光褪下,面上血色也在一瞬間消失。
遮面的帷帽早已掉在地上,黑紗像墨暈開,坐在她對面的女人臉上斑斑駁駁,布滿血紅傷疤,沒有一處完好,只有雙秋水的眼眸,像九天星子墮於塵世,隱隱有光在浮動。
懷柏忽地掉下一滴淚。
鳴鸞自嘲地勾起唇,眸中光芒漸漸消散,“嚇到你了吧。”她彎下腰,正想撿起帷帽,手卻被人一把拉住,耳邊響起懷柏顫抖的聲音:“誰把你傷成這樣?疼不疼?疼不疼?”
杉木地板上濕痕點點,像是洋洋灑灑灑下一場小雨。
鳴鸞眼眶也慢慢濕潤。她無聲地歎口氣,把帷帽撿起,戴在面上,掩去失態的痕跡,“見笑了。”
懷柏三兩下擦開面上的淚,唇角勾了勾,露出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想問問她面上傷痕之事,又怕挑起她的傷心過往,心揪得厲害,鼻頭陣陣發酸。
此時時候不早,懷柏帶她到守閑峰休息,彼時孤山只有五峰,守閑峰為招待外客之用。
月光清寒。
懷柏站在雁回崖邊,山風吹起她青色的長裙,她望著一輪孤月,努力思索以前在哪裡見過鳴鸞。她們應是見過的,不然為何一見面便覺熟稔,看到她布滿傷痕的臉時,心疼得厲害,而且被突然親一口,也一點不覺得冒犯。
懷柏摸摸自己發燙的面皮,不敢相信自己是動了心。那人哪裡好?毀了容毀了聲,性格又古怪,她們剛認識不過一天,而且鳴鸞還是書上的人,連個姓名都沒有的炮灰。
身後響起腳步聲,有人慢慢走近,懷柏猛地回過身,見到來者,微微笑起來,“怎麽沒睡?”
她沒發現自己的笑容越來越多。
鳴鸞靠近她,“你不也是?”
懷柏道:“夜裡我會拿來修煉,好過時光磋磨。”
修士到築基便可不吃不睡,但孤山崇尚道法自然,許多人仍維持著以前的習慣,懷柏卻是一個例外。她對著這個陌生世界,總有幾分惶惶,唯有握緊手中長劍,才像是握住自己的命運一般,能安心幾分。
鳴鸞輕輕笑起來,“你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鳴鸞沒有說話,只是如她一般,抬頭望著皎潔明月,“今晚月色真好。”
懷柏臉紅了一下,又覺得太自作多情,轉過頭,“嗯。”
鳴鸞似乎能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問:“你的心亂了?你在害羞?為什麽?”
懷柏拒不承認,“沒有……”
鳴鸞用“你以為我看不出嗎”的眼神打量著懷柏。
懷柏握了握手,“你不要隨意和人那樣說……剛剛那句話,還有一個意思,是我喜歡你。”
鳴鸞遊走天地間,從未聽說過這個說法,怔了片刻,不久後輕聲笑起來,笑聲沙沙啞啞,像粗礫在懷柏心上輕輕磨著。
懷柏有些羞惱,“我和你說實話,你笑什麽?”
“那也不差,”鳴鸞逼近一步,正對著她柔柔的杏眼,“我們不是有姻緣嗎?”
懷柏落荒而逃。
禦劍一下子躥出數裡,背影狼狽得很。
鳴鸞笑眼看著她。師尊與她記憶中的人不太相同,但她隻覺有趣。在雁回崖站到明月西沉,天微微透出一絲曦光,鳴鸞才緩緩走回廂房。
已有人在那候著她。
木棉準備守株待兔,沒想到這女人遲遲不在,她守在空蕩蕩的屋子裡,沒等來兔子,自己先困了,手撐著腦袋,像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的。
鳴鸞無聲地笑了。
木棉張開眼就看到鬼一樣的黑衣女人站在自己面前,不知看了多久,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害怕,雙腿發軟,“你、你看什麽看?”
鳴鸞沒有說話。
木棉攥緊手,給自己壯著膽子,大聲說:“我知道你對小師叔的心思,你死心吧,小師叔不會喜歡你的!”
她不想懷柏被這個神秘又危險的女人糾纏,這人讓她覺得有些可怕。
“小師叔不懂世事,你騙得了她卻騙不了我,血霧是你弄出來的吧!你是不是故意這樣來接近小師叔,是不是對孤山有所圖謀?”她慌不擇言把所有的事推給鳴鸞,好激怒她讓她自覺離開,沒想到話剛說完,鳴鸞卻輕聲應和了一句“是啊”。
木棉瞪大眼睛,沒反應過來,“啊?”
鳴鸞彎下腰,眼眸中似乎翻滾著無盡鮮血,極寒、極惡。
木棉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在這雙眼中,她仿佛看到了深淵。
“這些都是我做的,你又要怎麽樣呢?”
鳴鸞把蒼白的手搭在少女頭上,血霧順著她的手心流入少女七竅,清亮的眼睛很快就迷茫起來。
迷心。
“你也喜歡她吧?”鳴鸞輕輕柔柔地笑著,手輕輕摩挲木棉的頭頂,“等做完這件事,就去死好不好?”
木棉目光混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