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眼前亮起朦朦朧朧一束光。
她好像重新回到歲家村,牛棚角落的枯草上,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走過去,“鳴鸞。”
鳴鸞並不會死,只要佩玉活著,她就不會死去。
終於明白為什麽鳴鸞從未出現過,原來是這樣……
蜷縮著的小孩抬起頭,灰撲撲的臉上布滿各種傷痕,眼睛黑黢黢的,沒有光。
她笑了笑,“你要殺我嗎?”
佩玉沉聲道:“你傷了師尊。”
“那不是我的師尊。”
佩玉筆直與她對視,沒多久,鳴鸞轉過頭,肩膀輕輕顫動。佩玉抿抿唇,道:“你已經猜到了吧,所以才一直不敢出來。不知師尊是如何知曉天劫之事,但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世間萬物皆有可能,而一個人的氣質卻是無法改變的。她是師尊,是我們的師尊。”
是忍著灼熱火焰為她取出火靈珠的師尊,
也是夜奔數千裡,隻為跟她說一句“你的強大不是你必須犧牲的理由”的師尊。
佩玉輕聲問:“如果她不是師尊,當年,你會動心嗎?”
鳴鸞垂著頭,地上多了幾點晶瑩。過了許久,她說:“當年她遇到的人是你該多好。”
佩玉沉默不語。
黑暗好像將她們二人包圍。夜風吹得木門哐哐響,她看了看頭頂,殘破的茅草沒有漏出記憶裡的星光。
一片永夜。
“她們是一個人。”佩玉說:“她在血霧中朝我伸出手,折花會去而複返,只怕我受傷。她教我赤忱善良,也告訴我,不要對不值得的人抱以希望,遇到危險時要勇敢,但逃避也並非可恥的事情……兩生兩世,她都是我的師尊。”
懷柏一直在溫柔地教她如何為人。
佩玉笑起來,眼裡含滿了淚,“所有的人都要我努力長大,擔起責任,要我飛高飛遠,直上青天,可師尊卻總說如果一直不長大也沒什麽關系,飛得累了停下來歇一下也沒關系,遇到難以戰勝的事情,逃跑也沒什麽關系。她和世人是不一樣的。”
她怎會認錯?
她戀慕了兩世的人,與世人格格不入的師尊,像春日的暖陽一般溫暖而不刺目的師尊。
鳴鸞一言不發,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的笑。
佩玉朝她伸出手。
鳴鸞詫異地皺眉,問:“你不殺我?殺了我……你就永遠是佩玉了,我這樣傷過你最愛的人,你……不恨我嗎?”
“世上任何人傷害師尊一分一毫,我都會千百倍還之,可是,”佩玉聲音一頓,“我有什麽資格恨你?”
如果不是當年在歲家村鳴鸞對她伸出援手,她早已成為亂葬崗一具屍骨;萬魔窟中,鳴鸞又一次代替逃避的她,背上血魔的苦痛罵名;天劫時,她親眼看著師尊魂飛魄散,再一次崩潰時,還是鳴鸞接手這傷痕累累的身體,和以後千萬年孤寂的歲月。
佩玉看著鳴鸞,眼神悲傷又真摯,“我很後悔,當年為什麽那麽絕望,明明你背負得比我更多。我拋下了你,是我先犯的錯,也許世上所有人都有資格恨你,可獨獨我,永遠沒有資格,何況,鳴鸞不就是佩玉嗎?”
鳴鸞怔怔抬起頭,眼角緩緩落下一滴淚。
一束星光從頭頂落下,灑在她的臉上,血紅傷疤似乎慢慢褪下,露出原本白皙秀美的面容。“可是……我傷了你的師尊,要是師尊日後知道你我本一體,你該怎麽辦呢?”
“是啊,我該怎麽辦呢?”佩玉苦笑,目光越發溫柔,“我不知道日後會怎樣,我只知道現在不能放棄你。小時候我蜷縮在這裡,想著要是有哪個人能伸出手帶我離開這裡就好了,你當年也與我一樣渴望吧。”
不然為何一直停留在這片無望的黑夜中。
她將手放在鳴鸞的面前,只要鳴鸞一抬手,就能將她牽住,“以前一直是你在保護我,現在讓我來帶你離開這裡。”
鳴鸞目光閃爍。
佩玉說:“當年你開門時也是想救出師尊吧,魔氣湧入體內,變得弑殺、失去常性,如果時陵最後一層不是連著萬魔窟,你不會對他們下手,是嗎?”
鳴鸞冷笑,“我可不像你這樣好心,我只是想讓她嘗嘗絕望的滋味。”
佩玉歎了口氣,“不管怎樣,謝謝你把師尊留給了我,鳴鸞,既是我們做下的惡,就該我們一起承擔,把手給我,我帶你出去。”
鳴鸞看了她半晌,忽然笑起來,“佩玉,你長大了啊。”
她的笑容第一次沒有帶著血氣,顯得乾淨澄澈,眉目如畫。
“鳴鸞是為了保護佩玉而生,但是如今你已經長大了,我再沒有存在的意義。”鳴鸞的身子漸漸透明,暈出皎月般柔和的光芒,身上的傷痕消失,笑得眉眼彎彎,很是歡喜,像當年的小孩終於等到帶她走出黑暗的人。她將小手放在佩玉的手上,輕輕抱住了她。
“我從來沒有想過,真正救贖我的,居然是你。”
“佩玉,不要難過,鳴鸞不就是佩玉嗎?”
二人的身影漸漸融合,恍惚間,佩玉似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了聲“謝謝”。
當年萬魔窟底,鳴鸞曾對她說過,無論何時,只要她的一聲呼喚,就算在碧落黃泉,鳴鸞也會回到她的身邊。
可如今那人大抵是再也不會出現了。
她犯過這樣大的錯,罪孽加身,日後該若是身份敗露該怎麽辦?又該如何面對師尊與師兄師姐?
佩玉不知道。她抬起頭,看見了漫天的繁星。
只要沒有死,一切就還有希望。
神識漸漸混沌,再睜眼時,她伏在光陰湖邊,半身浸在水裡。
方才只是她的意識世界。
夜風凜冽,佩玉打了個哆嗦,抱緊雲中,趕緊往山腳飛去。
希望趕在能在師尊回來之前。
·
“你不覺得她長得越來越像一個人嗎?”
懷柏一愣,“誰?”
寧宵道:“千寒宮朝雨。”
懷柏思索著蜃影珠裡見到的朝雨容顏,猛地發現佩玉長得確實與她有七八成相似。也許是她和佩玉總是在一起,當局者迷,竟被人點醒才恍然。
不怪乎她的身上流有魔血。
懷柏的心裡竟生出一絲動搖。
如果佩玉是朝雨和謝滄瀾的孩子,在當年之真相宣布、謝滄瀾所為被世人知曉後,佩玉作為他的孩子,肯定會遭受流言蜚語的攻擊。看盛濟對柳環顧的態度便知,世上之人總習慣於遷怒。
如果就這麽不追究下去,佩玉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她苦笑著搖搖頭,一想到那個孩子,自己就心神大亂,連原則都有些動搖。
“小柏?”
懷柏道:“煩勞師兄暫時保密此事。”
寧宵點頭,“自然,不過當年見過朝雨之人有許多,佩玉去參加試劍大比,也許會被人認出。”
懷柏歎口氣,“我不是想瞞住她,我只是要想想該怎麽說這事,才能最少傷害到她。”
她伸了個懶腰,“內憂外患啊,師兄。”
寧宵拍拍她的肩,“也不只我們是如此。”
懷柏道:“你是說……”
她明白過來,既然萬魔窟重開需聚齊四件至寶,那其他三門的麻煩也少不了。想到此處,懷柏嘻嘻笑起來,“聽到他們也很慘,我居然開心了。”
心裡達成某種奇妙平衡。
寧宵搖搖頭,“罷了,你先回去吧。對了,”他喚住懷柏,“我聽說雲心向文君求婚,送的是她的木靈?”
他揉揉額角,覺得有些頭疼。
懷柏笑著擺手,“不是啦,師兄你別擔心。”她壓低聲音,悄悄說了句話。
寧宵張大眼,“這也可以?”
懷柏笑道:“有什麽不行?你這樣的男人怎麽能明白女兒的心事?”
“你們簡直是……胡鬧!”
懷柏拱手,“師兄我先告辭,我家小徒弟還在等我呢。”
寧宵頷首,目送懷柏遠去的背影,面上並無多少輕松之色。
暗夜沉沉,孤山六峰伏在地上,背脊隆起,像一隻蟄伏的巨獸。
明月被烏雲遮蔽。
懷柏抬頭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空,臉色並不好,但走進小院時,她的眼中馬上溢滿溫柔笑意。
佩玉應還是睡著了吧。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床鋪上空蕩蕩的,被褥整整齊齊折好,並沒有小孩的身影。
懷柏登時有些慌亂,強迫自己定下神來,應是去練刀了吧,那孩子本就勤勉。
但都這麽晚了……
心越來越亂,懷柏在房裡走來走去,那種將要失去的惶恐像陰雲般重新籠罩著她的心,關心則亂,一時竟忘了使用水雲螺。她在桌上留下一隻傳聲紙鶴,讓佩玉回來趕緊聯系,隨後快步走出房門,剛邁出幾步,就看見了佩玉。
佩玉渾身濕漉漉的,還滴著水,面色蒼白,濕發垂在臉側。
雙手合攏,似乎是抱得極緊要的東西……懷柏瞳孔緊縮,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懷中——
是雲中!
就算雲中已是鏽跡斑斑,她也能一眼認出這曾伴她百年的寶劍。
佩玉腳步頓住,看向懷柏。
就算在黑夜中,她也能看清懷柏的神情,那裹足不前的憂鬱與懷念也讓她覺得悲傷。
佩玉不知該說什麽話,兩世記憶、兩生相思,師尊與她似乎隔得很近,又似乎遙不可及。
二人相對無言,許久後,是懷柏先打破沉默。
“佩玉,你……”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麽?”
佩玉托著劍,“師尊,我想為你拿回雲中。”
懷柏微微俯身,顫抖著撫摸劍身古紋。指尖劃過冰冷寶劍,心中百感交集,“你去了光陰湖?你怎麽這樣……”
說著說著,淚便流了下來,一滴又一滴,落在雲中上。
師尊纖細的睫毛輕輕顫著,佩玉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為她拭去淚水,墊腳在懷柏柔軟的唇上印下一個吻,在她驚訝的眼神中說道:“因為我喜歡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