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水長得確實不像一個惡人。
比起刀客,他更像一個文文弱弱的書生,說話亦是細聲細氣,“明日比試,今天不宜飲酒。”
對面的少年黑衣紅紋,長發扎起,笑起來沒心沒肺的,“哎呀哎呀,我聽說朝夕淵的‘萬古愁’極妙,我們就下去喝一盅吧!”
沈知水笑著搖搖頭,“那講好了,就隻喝一盅。”
謝滄瀾攬過他的肩,“走!”
朝夕淵酒家林立,二人選了一家看起來最氣派的酒樓,叫借月章。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散漫與疏狂。”
“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章。”
謝滄瀾坐在欄上,手中舉起一盅萬古愁,對著自己嘴澆下,醉眼笑道: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沈知水倚站在他對面,垂眸望著樓下人來人往。
試劍大比將開,各門新秀紛紛湧入這座小城。
“聽說這次千寒宮也會派人來。”
“哦?”謝滄瀾放下酒盅,“千寒宮那群尼姑居然會參加大比?真是奇了!”
沈知水歎氣,“慎言。聽說這次千寒宮來的,是個極美的姑娘呢。”
謝滄瀾道:“再漂亮有什麽用?不解風情的小尼姑,硬邦邦的跟一塊木頭一樣……”
他突然啞住,眼神落到人群中一道窈窕的身影。
那姑娘帶著長長幕籬,遮住面容,烏發如雲,身形似仙,引得人們不斷轉頭回望。
謝滄瀾嘴微微張開,酒盅落在地上,酒水灑了一地。
沈知水看著他,勾起唇。
謝滄瀾忽地一躍而下,擠開人群,朝著姑娘追過去。
佩玉也十分想跟著他走,去看看女子的面容,但沈知水停在樓上,兩人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懷柏在一旁歎道:“遭,是心動的感覺!”
沈知水笑了下,將酒杯放在桌上,結完帳後,慢慢往趙家安排的住所走去。
在路上,他看見小攤上琳琅滿目的首飾,停下步子,垂眸觀賞起來,買了一支鶴形的銀簪,接著遇到聖人莊弟子柳依,交談一陣後相互拜別。
而後他回到竹林,又開始揮刀。
次日。
白玉台下,人頭攢動。
“合陽沈知水戰千寒宮朝雨。”
“合陽沈知水戰千寒宮朝雨。”
“合陽沈知水戰千寒宮朝雨。”
沈知水持刀立在台上,等長老念到第三聲時,朝雨才匆匆趕到。
他拱手行禮,然後抬眼看去,待看清朝雨面容時,稍稍一怔。
佩玉猛地張大眼,身子一僵。
懷柏問:“佩玉?”
黑暗中,她沉默半晌,才低聲道:“無事。”
懷柏笑道:“這個千寒宮的小姑娘長得真是不錯。”
這時沈知水已在同朝雨打鬥。
朝雨手裡握著一把白玉簫。
兩人身影縱橫,速度太快,只能看見兩道殘影。
沈知水的刀法極為剛烈,如颶風暴雨,而朝雨身形清瘦,似飄搖的小舟。
她且戰且退,仗著身法靈動,與沈知水周旋。
沈知水抓住時機,不悔刀朝她肩膀劈去。
佩玉呼吸微滯。
懷柏笑道:“莫怕,不會出事。”
觀戰之人倒吸冷氣。
朝雨腳尖一挑,身似飛鴻踏雪,竟踩著不悔飛起,細腰轉動,白玉簫刺向沈知水頸間!
她眉目如畫,身形翩翩如仙,不似打鬥,更像在跳舞,當真是美不勝收。
一雙秋水美眸橫過來,不知有多少仙門男兒願意拜倒其下。
“好!”眾人紛紛喝彩。
沈知水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如閃電般迅速劈過三刀,不僅直接與白玉簫對上,更是將其逼得不得不退去。
朝雨手腕一轉,往後折去,人彎成新月般,以一個極難辦到的姿態縱身回刺。
“好!好!!”台下之人似乎除了叫好再喊不出別的話。
沈知水往後退去。
緊接著形勢逆轉。
朝雨手中白玉簫紛飛,遠遠望去,如雪花飄落,白水東流。
沈知水被這樣鋪天蓋地的雪籠於其中,不悔雖剛烈,卻劈不斷漫天的飛雪,斬不了連綿的流水。
白玉簫突然刺到眼前,沈知水卻不閃不避,靈氣凝結成實質,擋在他身前,玉簫被撞得偏開數寸。
朝雨飄然後退數步,一縷白紗被削下,悠悠落在台上。
“是我輸。”她面如寒霜,走下玉台。
懷柏貼心地充當解說:“沈知水原想純以招式取勝,但發現不能後,便用修為壓製。朝雨修為比他低,攻擊無法穿透護甲,必輸。”
修為差距太大,招式身法都無法彌補。
但朝雨也是新一輩中極出色的了。
沈知水站在台上,連挫數人,加上謝滄瀾沒來應戰,一舉奪魁,成為那年風頭最盛的人物。
蜃影珠中時間飛快流轉。
沈知水的日常便是練刀、練刀、練刀。
懷柏打了個哈欠,正想關掉蜃影珠時,眼神微凝。
沈知水在竹林練刀,腳下是一片竹葉,但下一瞬,竹葉忽而挪動了一厘。
這是極細微的變化,她懷疑自己看錯,又將畫面倒過來重放幾遍,竹葉確實在那瞬間挪動。
佩玉也注意到這一幕。
竹葉並非是受刀風吹拂而移動位置,而是在片刻之內,從一處,挪動到了另一處。
如同瞬移。
瞬移?
佩玉想,她也能做到這點。
用輪回鏡的碎片。
在時間停滯後,沈知水可能做了什麽,但是蜃影珠上卻沒有顯示出來。
除了他自己,無人知道。
這時已經到了沈知水入魔前夕。
懷柏道:“這片竹林,好像是合陽沈家吧。”
佩玉點頭。
“我們去看看,他也許留了什麽東西在那邊。”懷柏伸了個懶腰,“不過現在還是好好睡一覺吧。”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抱住了佩玉,“這回可不許踹我下去!”
佩玉輕聲應道:“嗯。”
身旁人的呼吸漸漸均勻,佩玉無聲無息地起身,拿起床頭蜃影珠,走至外面。
一次又一次,看著朝雨出現的那幕。
“娘親。”她嘴唇翕動,終是無聲地喊了這個稱呼。
原來她的娘,以前是這樣美好的女子,仙門新秀,試劍第三,風光無限。
……何以淪落至歲家村?何以至此!
和沈知水有關嗎?和謝滄瀾有關嗎?
她拿出轉生石,望著唯一亮起的那顆寶石,眼神複雜。
娘親另外的二魂七魄又流落至何方?難道是千寒宮不成?
佩玉想起老子當初帶自己一路向北而行,最後累死在孤山腳下。如今想來,也許是她想把自己帶回極北的千寒宮,只是路經孤山時,堅持不住倒下。
千寒宮是朝雨的家。
正如有朝一日佩玉身死,魂魄回歸故裡,也是一定要回到孤山的。
她該去一趟千寒宮。
懷柏走到她身邊,“怎麽不睡?”
佩玉有些詫然。
懷柏看著蜃影,“還在研究刀法嗎?”
“……是”
懷柏摟過佩玉,指著蜃影道:“其實朝雨未必沒有取勝之機。”
“我會用沈知水的招式與你對戰,修為我會用金丹一層,比你正好高一個境界。你試試在跨境界的情況下打敗我。”
月色清寒,綠竹蕭疏。
懷柏從儲物囊中拿出一柄木刀,道:“來吧。”
佩玉微微蹙眉。
懷柏轉了下手腕,“那我先手。”
話音未落,木刀颯然便至身前。
佩玉心中一驚,腳尖微點,用上朝雨那式飛鴻踏雪,踩在木刃之上騰起,空中身形扭動,手裡匕首直指懷柏。
匕首帶著套,懸在懷柏頸前,被靈氣阻礙,不能更進一步。
懷柏又是一刀,朝她腳橫著劈來,像是想將她雙腳砍斷。
佩玉向上一躍,人彎成弦月,堪堪躲開。
“用心!”懷柏冷聲喝道,木刀雖然笨拙,在她手中卻舞出一種凌冽之美。
青衣翩躚,竹影搖動,月色盈盈。
十分好看。
佩玉咬緊牙,單隻閃躲,便覺左支右絀。
懷柏用了金丹修為之力在與她對打,若用血霧,她也不一定取勝,何況是在不能使用血霧的當下!
……自己是否太過依賴血霧?
佩玉心中一驚,被木刀近身,又是連退數步,抵在一根翠竹之上,眼看木刀逼近,她將身子往後一仰,竹枝彎曲,而人借著彈力早早跳至另外一邊!
她且戰且退,飛快地在思考。
方才這人說,未必沒有勝機、未必沒有勝機。
勝機在何處?!
長刀劈下,破風之聲似裹挾驚雷。
懷柏面色冷淡,一招一式毫不留情,眼中春意凍結,化作潑天霜雪。
竹葉簌簌落下。
佩玉又是一招飛鴻踏雪,在跳至空中那一刻,她轉做單手持刀,而另一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枚竹葉,放在嘴邊輕輕一吹。
尖銳淒厲的聲音破空而來!
懷柏心神受影響,身形稍稍一滯,而佩玉等待這一刻機會已久,抓到靈氣松動的瞬間,匕首橫在她的脖頸。
她方才想到,單單隻用招式比拚是勝不了修為遠高於自己的對手的。
但如能用什麽東西分其心神,抓住一瞬的機會,才有可能取勝。
而樂聲殺人之法,師尊用過,秦江渚也在她面前用過。
懷柏笑道:“不錯。”
佩玉放下匕首,小口喘著氣,腳有些軟,便靠在身後的竹枝上。
地上已經落滿厚厚一層竹葉,月光如霜如雪。
佩玉看著這個叫秦江渚的人,輕輕勾起唇,眼中像是含滿了月光。
懷柏笑道:“你天賦之高,我平生罕見。”
“多謝……你會用刀?”
懷柏倚著翠竹,仰望一輪孤月,“我以前幾乎日日與人切磋,她用刀、我用劍,對戰久了,便也知該怎麽揮刀了。”她扯扯唇角,“那時我常與她說,今晚月色真好,可她卻未曾明白過。”
“今晚月色真好?”
懷柏笑了下,“那是我愛你的意思。”
佩玉張大眸子,面色紅得要滴血,斷斷續續地說:“那天、那晚……你也說過……”
懷柏呆呆想了半天,然後恍然大悟:“奧那天呀,我是真的覺得月亮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