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懷柏等人離開彥村過去數個時辰。
深夜已至。
血霧愈濃,後山亂葬崗中的屍體皆變成屍傀,在霧中胡亂走動,時不時發出刺耳的嘶號聲。
不被霧氣影響的地方越來越少,村民在數次求救無果後,終於決定舉村走進血霧,看能不能僥幸離開此地。
火光如一條長龍。
村長及歲家人走在最中,而前後都是外姓之人。無親無故的張狗蛋被放棄,拋在村子裡面。
歲弄已經醒來,杵著拐跟在隊列裡。
霧氣濃重黏稠,血腥味鋪天蓋地。
有些婦人已承受不住這種壓抑氣氛,低低哭泣起來。
村長呵斥道:“都閉嘴!不要把屍傀引了過來!”
但他話音剛落,幾聲可怖的嘶吼聲從旁邊傳來。
尖叫聲頓時此起彼伏,人群爭相逃竄,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隊列馬上就散了。
“村長,您看?”
十幾個歲家人圍在村長身邊,其中一人問道。
村長恨恨地啐一口,“現在血霧裡都是屍傀,他們這是找死!我們還是按原計劃動,注意不要分散,有人遇襲立馬求救。”
“好。”
這些人將村長和歲寒仔細護好。他們並非蠢材,知道如果離開此處,隨歲寒依附聖人莊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宋五和楊八被那一嗓子號嚇得躥出不知多遠,待回頭髮現已經跟大部隊走散。他們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慶幸——至少,沒完全走丟。
兩個青壯漢子,若隻遇到一個屍傀,還是可以逃掉。
宋五松口氣,看看四周,都是紅茫茫的,不能辨路,“呸,這他嗎往哪裡走?”
楊八隨便一指,“五哥,我們走那邊吧。”
宋五點點頭。
兩人小心翼翼地走著。
楊八突然開口,“五哥,這一切不是報應吧,自從那女人死了,我們村就沒一天安寧日子。”
宋五瞪他一眼,“報應?你信那種東西?”
他邪笑幾聲,“就算是報應,那也不虧,那女人的滋味,嘖嘖……”
宋五停下腳步,雙眼瞪大,喉嚨發出怪異的聲響。
楊八嚇一跳,偏頭看過去,“五哥你怎麽?”
紅霧彌漫,他將頭湊近,還沒看清宋五情況,突然臉上被碰上一抔腥熱液體,眼前也變成片血紅。
楊八嚇破了膽。
宋五的下身被割下,血流如注,當他張大口想慘叫時,快得幾乎不見影的小刀將他的舌頭狠狠拽出割掉。這一切隻發生在一瞬間。
“說,”楊八的頸項上橫著一把小刀,刀刃霜寒,“將那個女人魂魄打散的修士是誰?”
脖子上冰冷的觸感讓楊八不停發抖,他哭著喊:“是村長喊人過來的,我不知道啊!”
下一瞬,脖上一涼,鮮血噴濺而出,楊八捂著脖子倒下,余光所及,只有道黑色的殘影。
佩玉取下面具,搜尋著下一個獵物。
在暗殺之中,體型小無意能更隱秘地接近對方。
血霧感應下,她漸漸勾起唇,腦中浮現正走來的絡腮胡漢子,“就你了。”
這次,她把小刀踹在懷裡,手中撿起一根粗粗的木棒。
絡腮胡漢子名為高大力,在前世,高大力兩棍子打斷了她的腿。
佩玉自認是個有仇報仇的人,所以在她偷襲得手,挑開高大力的手筋腳筋後,先一棍敲斷他一條腿,而後杵著木棍站在地上,問:“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不殺你。”
高大力疼得滿地打滾,啊啊啊慘叫聲震得人耳疼。
佩玉突然想到花娘死的那天。那個時候她也這樣慘叫著求饒,高大力站在街巷裡,吼了一嗓子,“這娘們叫得真帶勁,老子都要硬了。”
眾人都笑起來,喜氣洋洋。
佩玉將小刀橫在他脖子上,喝道:“閉嘴。”
高大力臉色慘白如紙,一臉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小孩,“你、你……”
佩玉將小刀向前移半寸,輕聲問:“你知道那個,打散我娘魂魄的人,是誰嗎?”
高大力快要哭出來,“我、我,我知道他是聖人莊的!啊啊啊啊!”
慘叫連連,哀求不斷。
佩玉丟下木棍,瞥了眼他兩條變形的腿,“我不殺你。”
高大力正松口氣,人倒在地上,雙手用力想爬著逃離這鬼地方,眼前卻漸漸出現數雙腐朽的腿。
佩玉聽到身後又響起殺豬一般的慘叫,停下腳步,低頭沉默著看向結痂的手心。
懷柏以為她是陷入兩難之地,所以掐得自己掌心鮮血淋漓……怎麽可能呢?
那時,她雙目蒙上綢緞,牽著懷柏的手慢慢走著。
宋五說:“我們重金另請了個聖人莊的小聖人來,把她給打得魂飛魄散了。”
她腳步微頓,又很快跟上,看不出什麽波動。無人知她眼底眼底猩紅,無人知她心頭悵恨……無人知,她把掌心掐得鮮血橫流,才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殺心。
她的娘親,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早就魂飛魄散了。
那人活著的時候,佩玉從來沒喊過她一聲娘。
她跟別人一起,喊她瘋婆娘。
她娘也是歲家從外地擄來,是一個生得過分美麗的傻子。平常時候半瘋半傻,但這樣也無損她天人般的美貌。
她一來彥村就引起轟動,村長霸佔她數日,仍流連不已。
最後村長老婆暗地扯線,把她偷偷賣個村裡一個獨眼龍老頭。
在佩玉的記憶裡,獨眼龍對自己非打即罵,從未當過自己是他的女兒。他打罵瘋子娘時,罵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這表子髒貨!”
瘋子娘只是縮在牆角嗚嗚地哭。
再後來,佩玉長大了些,獨眼龍突然要來扒她的褲子。看見小女孩幼鹿般圓溜溜眼睛,他抬手一巴掌掃過去,破口大罵:“看什麽!反正你又不是老子親生的!”
可這時,一向只知道哭的娘突然悍勇起來,衝出來咬住獨眼龍的咽喉,像瘋狗一樣怎麽都不松口,直到把他活生生咬死。
咬死人,這是命案,本應該報官的,但瘋子娘太過好看,哪個男人也舍不得她走。
於是他們把這件事壓下來,將她拷在牛棚裡。
佩玉不明白那些事。
佩玉對女人說過很多過分的話。
她會埋怨、會怨恨,會哭著跟她說:“都怨你,他們都欺負我、所有的人都欺負我!都怨你,你這個瘋婆娘,你咬死了我爹!”
一兩年後,她不再這樣謾罵。
她會坐在枯草上,跟女人說:“歲寒她娘給她做了件冬衣,裡頭塞滿了棉花,可暖和了。歲寒她娘會給她做好吃的,豆包,你知道什麽是豆包嗎?特別香。歲寒摔了下,她娘會給她抹藥,還會給她吹吹氣。”
她將傷痕累累的小手伸到女人面前,哀求道:“你給我吹吹氣,好嗎?我好疼的,真的好疼,你給我吹吹氣,好不好?”
她不要冬衣,不要豆包,不要藥膏,只要這個據說是她母親的女人能低下頭,像歲寒她娘親那樣,溫柔的、滿眼心疼的,給自己吹吹氣。
可女人睜著一雙無神的眼,口中只是翻來覆去念兩個字:“佩玉……佩玉……”
從不曾理會過她。
這也是她為何為自己取名為佩玉的原因。
佩玉從來不知她娘做過什麽厲鬼。
某天歲家一個男丁突然衝進牛棚,壓在她身上,惡心的酒氣撲面而來。她發瘋似的反抗,被那男的拽著頭髮往地上撞。
劇痛讓頭腦昏沉,恍惚間,她好像聽見娘野獸般的嘶吼。
許多日後她醒來,娘已經過世了。
前世,某個寒夜,守閑峰上。
佩玉蜷成一團縮在被窩中,整日超負荷的練刀讓她疲倦不堪,身子酸痛得厲害,一時竟也睡不著。
門被輕輕推開,如水月光流瀉進來。
佩玉忙閉了眼,假裝自己睡著了。
她聽到一聲低低的歎息,有人替她掖了下被子。
她不敢睜眼,隻好豎起耳朵,在心底默默數著數,都數到一千多,還是沒聽到什麽動靜。
佩玉悄悄將眼睛張開一條縫隙。
懷柏正坐在窗前,微眯著眼,借著月光縫補著她練刀時破掉的白衣。她似乎感覺到什麽,忽而回過頭來,正對上少女波光粼粼的眸。
“啊,吵到你了嗎?”懷柏放下針線,揉揉眼睛,柔聲道:“我白日見你的裙角破了點,想著晚上偷偷補好……哎,你怎麽哭了?”
少女緊咬著牙,渾身發顫,連床都被震得吱吱的響。
懷柏將白衣搭在床頭,坐在少女身前,隔著厚厚層被子,輕拍她瘦削的背,“發生什麽?受傷了?被欺負了?”
佩玉一把抓住懷柏的手,滿面是淚,哽咽道:“師尊,我、我……我娘死了……”
隔了許多年,她才終於哭出來,“我娘死了,她死了,我沒有娘了……她為我死的,可我從來沒喊過她一聲娘親……”
懷柏怔了下,眸中氤氳著深深淺淺的心疼,“莫要難過,人死即入輪回,她現在想必已投了個好人家,也許你會再見她。”
可她虛活一世,竟是才知道,她娘已經沒有輪回了。
佩玉收回手,望著前方。
歲家一行人正緩緩往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