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密謀逼婚女帝
皚皚大雪沒過足面,大軍卻要全速前行,密集的車轍印和馬蹄印將路上的積雪踏化,被凜冽的北風一吹又迅速結成了冰晶,先行馬隊尚可,後續的士兵行路則十分辛苦。
即便如此,卻無一人出言抱怨,天地之間似乎只有風聲,馬蹄聲,以及器械敲在鎧甲上的聲音。
三軍皆知:他們的主帥韓允是當朝立下軍令狀的,如果這場仗敗了主帥定會被斬首,而其他的將士也會因此而獲罪,這是軍中慣有的連坐制度,沒有一個人能幸免。
如此寒冷的天氣,在外露營最辛苦的就是底層的士兵,那些大人長官們還好,最次也能宿在馬車中或許還能有個火爐,底層士兵就只能在冷風中圍著火堆枯坐一宿。正是因為這一點,韓允才命令士兵全速前進,為得只是能在日落之前抵達下一作軍事重鎮,一座能容納十萬大軍的城池,士兵們心中清楚這一點,所以沒人有怨言,即便是滑倒在地也立刻爬起來追上隊伍。
兵法有雲:大軍未動,糧草先行。
但由於時間太緊,全軍隻帶了少量的糧草,大概可以支撐到臨江城。
齊顏縮在馬車一隅,身上裹著臨行前南宮靜女送給她的狐裘大麾,車廂的正中間放著一頂銅爐,爐內銀碳燒的通紅,釋放著熱量,想必此時的軍中已無人比齊顏更安逸了,可是她還是覺得冷。
馬車的車窗不時被寒風掀開,冷風“呼”地一聲灌進來,齊顏每每聞到那股子寒氣,就感覺冷風直接順著口鼻刺進了肺裡。
“咳咳……”齊顏側過頭輕咳了幾聲,谷若蘭見了打開了一個不起眼的布袋,從裡面抓出了一把草藥分次丟到了火爐中,陣陣藥香沁人心脾,這味道聞起來很舒服,齊顏便深吸了幾口,感覺咳嗽的欲望沒有那麽強了。
谷若蘭:“大哥,好些了嗎?”
齊顏:“多謝。”
谷若蘭又掀開了馬車的坐墊,從裡面拿出了一床被子蓋到了齊顏的身上:“你的水症最懼寒,這一路向北越走越冷,還是要多仔細些。”
齊顏並未拒絕,而是拉了拉被子將自己的口鼻也遮住了,谷若蘭看了只能默默地在心底發出一聲歎息。
自己這位“大哥”的身體,養在偏南的京城尚且還好,來到這千裡冰封的北國,就算是精心呵護……光是這刺骨的冷風就夠她受的了。
谷若蘭沒有再說話,從背囊中掏出了兩個饃饃用淨布隔著放在鼎上烘烤,行軍艱苦,即便是南宮靜女再三關照,在急行軍的過程中齊顏也只能吃這個果腹。
好在隊伍在天黑之前抵達了下一座城池,雪還在下著,打破了韓允夜行軍的想法,隻得下令休整。
齊顏被安排在了太守府後院的一個小套院裡,谷若蘭請人準備了木桶給齊顏做了藥浴。
喝了藥,齊顏半倚在床上和谷若蘭閑談。
齊顏:“妹子。”
谷若蘭:“是,大哥。”
齊顏:“我有件事想要問問你。”
谷若蘭:“大哥盡管說。”
齊顏:“我想知道……我這病,對這兒……有沒有影響?”說著齊顏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谷若蘭有些意外,因為同樣的問題女帝陛下也曾問過,自己已經給出了答案……難道說,此事女帝陛下並沒有和大哥提起嗎?
要是這樣的話,自己應該說真話嗎?
齊顏見一向爽朗的谷若蘭面露猶豫心中已然知道了大概,但她還是想知道究竟能嚴重到什麽程度,於是露出寬慰的笑容,輕聲道:“妹子不必顧慮,我自己的身子自己還是清楚的,我只是想知道現狀還能維系多久,最嚴重的後果是怎樣的。”
谷若蘭抿了抿嘴,一雙置於腿上的手絞在一起,思索良久後回道:“大哥目前的身體狀況……一方面是水症所致,另外一方面是大哥體內似乎有一種毒素在流竄,我想了很多辦法也只能勉強壓製,大哥的身體,最忌勞碌。若是能擇一處四季如春的地方安心調養,用藥壓製,膳食進補……雖不能完全恢復但也能安享些平常人的日子。”
齊顏:“你莫要顧及我的感受專挑那些保守的話來講,我想知道……我這病對頭腦究竟有沒有影響,若是壓製不住,最終會怎樣?”
谷若蘭深吸了一口氣,如實答道:“有影響。而且這種影響幾乎是不可逆轉的,不僅是腦子……每一次發病對周身大部分髒器的影響都是不可逆轉的,不過大哥目前的身體狀況尚佳,若是能好好調理,維持現狀也是有可能的。我實在不明白女帝陛下為何將您派到這苦寒之地來……你的病症陛下也是知道的。”
齊顏怔了怔,喃喃道:“她都知道了?”
谷若蘭:“是的。”
齊顏猶自惆悵起來,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並不想讓南宮靜女知道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
不過齊顏聽出了谷若蘭言語中的不滿,主動解釋道:“這趟洛北之行不是她派我來的,而是我自己求來的。你莫要怪她,若不是我再三懇求,她是斷不會派我前來的……我很感激她尊重我的意願,其實做出這樣的決定,陛下的心裡比誰都要苦。是我……在為難她。”
谷若蘭:“大哥,這才不過走了一日就已經如此辛苦,不如……?”
齊顏堅定地說道:“你既然是我的義妹,有些事也不該瞞著你,我本是北涇國的公主,洛北是我的家鄉,那兒有我的安達和子民。這場戰事之所以能掀起,多少也有我的原因,我的結義兄弟以為我已經亡故,這次起兵是為我報仇的。如今朝廷兵強馬壯,京城距離戰場又有廣袤的縱深,草原是絕無勝算的,待到洛川解凍,補給一斷草原就成了強弩之末,再難回頭了。陛下自登基以來,勤政愛民,廣施仁政,朝堂上下一心,光是各地的常駐軍加起來就有百萬之眾,而草原的底子早就被吃光了,雖然緩息了這些年,人丁卻不見得恢復成鼎盛時期,若不是這涇渭之間還橫著一個我,陛下完全可以舉全國之力,趁著這次機會徹底征服草原,以絕後患……”
說到這裡,齊顏的眼中劃過一絲溫柔:“陛下她……到底是顧念著我的感受,給了我這次機會。這也是草原最後的機會了。”
谷若蘭聽完齊顏的話,竟莫名地心酸起來。
涇渭之事谷若蘭也有所耳聞,當年先帝下令肅清,她也曾在和爺爺一起的行醫路上看過萬人坑的慘狀。
她實在是想象不出,橫著國仇家恨的兩個人,還是兩個女子……究竟要拿出多大的勇氣和胸懷,抗住著多少苦楚和阻礙才能走到今日這一步。
谷若蘭對南宮靜女最後的那一絲絲怨氣也消散了,雖然還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但谷若蘭知道……女帝陛下一定是摯愛自己的這位“大哥”到了骨子裡。
愛到無法自私,愛到……願意背負一切來成全她的願望。
易地而處,谷若蘭冒著僭越之罪暗戳戳地在心中換了位置去思考,若自己是女帝陛下的話……還會讓自己的心愛之人冒死去達成心願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若自己如此愛著一個人,絕對不會讓對方離開自己。
且不論戰場的凶險,就說自己心愛之人的身體,就很有可能會一去不回。
若失了摯愛之人,活下來的那一位,要如何走過往後余生?
光是想想就會覺得心痛難當,可是谷若蘭也從齊顏的話語中體會到了她的決然,若是這場戰爭她沒能阻止,必定會成為她一生的遺憾。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女帝陛下才甘心背負一些未知的結果,成全了自己的愛人。
房間中很安靜,齊顏和谷若蘭都懷著各自的思緒沉默著,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谷若蘭:“這麽晚了,會是誰呢?”
齊顏:“韓將軍。”
谷若蘭:“大哥怎麽知道?”
齊顏笑而不語,拿起枕邊的面具戴到了臉上。
谷若蘭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果然是韓允將軍,谷若蘭不由得讚歎起來,讓出身位請韓將軍入內,自己則識趣兒地出去帶上了門。
面對著深夜還戴著面具的齊顏,韓允絲毫沒露出意外的表情,他如常地向齊顏拱了拱手:“欽差大人。”
齊顏:“韓將軍客氣了,你是統帥,本應我來行禮,只是在下的身體不好,這一躺下便周身無力,還望韓大人恕罪。”
其實,到此時此刻韓允連這位欽差大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韓允似乎對齊顏的身份並不在乎,又或許是曾經受過被排擠的苦,學聰明了。
韓允:“無妨,雪路急行軍是要比平時辛苦許多,韓某冒昧深夜打擾了。”
齊顏:“韓大人所為何事?”
韓允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方巴掌大的陶瓷罐子,白日裡騎馬路過大人的馬車,聽到了咳嗽聲,這是一罐秋梨露,是下官問太守府的管家討來的,若欽差大人不嫌棄,還望笑納。
齊顏不動聲色地謝過,抬手接過了秋梨露,心中卻對韓允做了一個評價,此人倒是一個心細如發的玲瓏之輩,自己雖然無官無品到底是女帝安排進來的人,秋梨露並不貴重,傳出去也不會構成行賄之罪,但到底是投其所需了。
韓允見齊顏笑納,心中更喜,雙手壓著膝蓋向前傾了傾身體:“大人,下官適才看了地圖,有些心得想和大人說說,不知可否?”
齊顏:“韓大人請講。”
韓允:“慚愧,下官雖也算得上是戎馬半生,但多洛北卻知之甚少,好在臨行前做了些功課。”說著又從袖口中掏出了一份羊皮卷遞給了齊顏。
齊顏展開一看,這是一幅洛川圖,上面記錄了所有洛川流經的州府,郡縣。
韓允直了直腰身,繼續說道:“洛川一共流經九個州,三十余個郡縣,共計二十八座城池,根據臨行前的奏報,洛水縣和膠郡兩座城池已經相繼淪陷,大人請看圖……這兩座城池可以算的上是臨江城的大後方,所以眼下的臨江城就成了一座孤島,與外界的聯系基本被切斷了。”
齊顏點了點頭,韓允繼續說道:“大軍若想支援臨江城,勢必要衝破這兩座城池的封鎖,或者繞道而行從其他郡縣抵達洛川,再在洛川之上行軍,繞後抵達臨江城,大人覺得哪一路可行?”
齊顏並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韓大人的意思是?”
韓允:“下官以為,這支部隊既為援軍,就務必要平安抵達臨江城,不得有失,所以不論勝算如何都不宜與敵人發生正面衝突,應繞到後方直接支援臨江城。”
對此,齊顏表示認同,但心中的憂慮卻更深了。
韓允歎了一聲,突然說道:“可惜立了軍令狀。”
齊顏追問道:“為何可惜?”
韓允:“不瞞大人,下官心生一條妙計,或可輕松破敵。”
齊顏:“還請韓大人說說看。”
韓允起身來到齊顏身邊,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圈,說道:“大人,這一片是下官適才說的那二十八座城池,其中有一些城牆堅固,糧多民廣。剩下的就只是些邊陲小鎮,城牆大多是土坯,又矮又不結實,百姓也少。”
說到這兒,齊顏大致已經明白了韓允想表述什麽,她的擔憂更深了一層,這韓允已經超過了當年卷宗上的描述,如此將才……絕非巴音可以抵擋。
韓允:“下官覺得,趁著戰火沒有燒過來,不如下令讓這些城池內的百姓全部南遷,城中所有的糧食能帶走的盡數帶走,帶不走的或深埋或乾脆焚毀,還有守城器械要全部毀掉。這些城池易攻難守,不如全都讓出來,這樣即便城池淪陷敵人拿到的也不過是一座空城,而臨江城也不用疲於奔命的去援救。”
齊顏:“你是想令草原分兵?”
韓允目露讚歎,高興地說道:“沒錯!大人請看,據下官所知,異族人大多聚集在這一帶,此去洛川足有三百裡。所以下官料定我們雖然損失了兩座城池,但異族人這次出動的人不見得有多少,沒準兒只有幾萬,甚至更少。朝廷這邊加上這十萬兵馬,臨江城就有大軍二十萬,我們再把守不住的空城讓出來,他們勢必會去攻取,守城是需要兵力的,這樣異族人單個城池的作戰能力會大大降低,我們只需通知毗鄰洛水的其他重鎮提防草原援軍,全力狙擊他們渡過洛川就可斷敵糧道,用不了多久他們的糧草就都耗光了。只等來年開春,最遲五月洛川必會解凍,屆時這些異族人就成了甕中之鱉。到時候我軍鐵騎傾巢出動,定能勢如破竹,一舉收回失地,剿滅所有反賊!”
齊顏突然攥緊了身上的錦被,又很快松開,沉吟半晌回道:“可是……韓大人不是立了軍令狀麽?一連丟掉這麽多城池,陛下怕是要怪罪的。”
韓允歎了一聲:“話雖如此,下官屬實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不知欽差大人……可否向陛下言明?”
齊顏:“這恐怕不行,韓將軍在群臣的見證下立了軍令狀,即便陛下願意相信,朝臣們怕是也要追究的。此計雖妙,韓大人還是莫要另辟蹊徑了吧。”
韓允重重地歎了一聲:“如此,下官就不為難欽差大人了,不早了,下官告退。”
齊顏:“不送。”
韓允走後,齊顏坐直了身體,後背雪白的中衣幾乎被汗水侵透,此刻齊顏無比慶幸自己堅持上了戰場,適才韓允口口聲聲皆是“剿滅”……憑他的才乾,再加上朝廷的兵力,或許真能辦到。
齊顏猛地捶了下身上的錦被:巴音啊巴音……你為什麽就是不聽我當初的勸告呢?
哪怕自己與南宮靜女並無感情,平心而論:自己也並不讚同草原再興戰事。這些年,草原人經歷了幾次肅清,部族人口去九存一,如何與朝廷鬥啊。
巴音啊巴音,我知你心中的仇恨和傷痛,可是……明知會輸的仗,為何非打不可?
……
一轉眼,齊顏離開京城已有大半個月了。
從前南宮靜女下了朝就會到半邊禁宮去,如今突然沒了去處,竟有些無所適從。
不過在齊顏離開的第三日,南宮靜女就找到了新的去處代替,那就是良太妃曾經的宮殿。
如今這座宮殿已經空了,但南宮靜女記得良太妃從前篤信佛學,所以她的宮殿內有一座小佛堂,供奉了幾尊佛像。
齊顏走後的第三日起,南宮靜女每天都會到佛堂來,抄寫經書,然後在蒲團上跪著祈禱一陣。
能交代的話南宮靜女已經都交代給韓允了,谷若蘭也在齊顏身邊,自己還給齊顏裝了不少她需要的藥材,似乎所有能做的事情南宮靜女都做了……
就算這樣南宮靜女還是會覺得不安,她想再為齊顏做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在看著她登上馬車北上以後,似乎唯一能做的就只剩求神拜佛了。
南宮靜女歷來是不信這些的,但上次齊顏“中毒”的時候,南宮靜女也做了祈禱,結果齊顏真的被治好了,雖然之後真相大白,那不過是齊顏的計謀而已,但這種念頭卻在南宮靜女的心上扎根了。
仿佛只要自己誠心祈禱,齊顏就真的能平安。
自出生起二十多年,南宮靜女從來沒有為自己祈禱過一次,也很少燒香告佛,但為了齊顏……哪怕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她也願意試一試。
另一邊,朝臣們,特別是左右仆射和六部尚書,覺得這次戰爭很有可能與“天命”有關,試想一下:為何洛川上前腳出現石刻,後腳就發動了戰爭?
南北兩邊已經太平了這麽多年了,為何突然發生了戰爭?或許就是女帝陛下不尊天命,老天爺的懲罰啊!
戶部官員辦事神速,很快收集了渭國所有姓龍的男子,龍姓並非大姓,扣除年齡不合適的,再扣除已經婚配的,剩下的就不到十人了。
戶部尚書又從裡面精挑細選了三位出生地和出生時辰也和“龍”有關的男子,把畫像有讓宮廷畫師重新美化了一番,成了三幅卷軸。
這天夜裡,左右仆射和六部尚書再次齊聚戶部尚書的府邸,戶部尚書將三人的畫像拿出:“諸位同僚且看,這三幅畫像是老夫精挑細選的出生地,時辰,姓氏都帶‘龍’的適齡男子。南北太平了這麽多年,這次突然掀起戰事很有可能就是上天的警告,既然石刻有雲‘龍鳳相和,可保太平’吾等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要是再不尊天命,再出什麽事情也為未可知啊。”
眾人其聲稱是,唯有兵部尚書秦德保持了沉默。
他本是晉州府出身,仕途之中幸的齊顏提攜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即便齊顏晉州人士的身份似乎已被推翻,但秦德還是打心裡承認齊顏這位恩師的。
世有男子續弦,女子……再嫁雖然不是不可以,但秦德的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
但秦德到最後也沒有為齊顏申辯半句,因為他知道:目前這個局勢乃大勢所趨,單憑自己是無力回天了。
再說,北安侯失蹤已有大半年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或許……人已經不在了。
甚至更可怕的可能性是:北安侯借失蹤潛回了洛北,這次戰事的幕後主使就是北安侯呢?自己要是冒然出頭,日後真相大白會不會受牽連?
最終,秦德沉默了。諸位大人也隻當秦德是默認,一場逼婚女帝的大戲,在朝廷權力的最高機構秘密策劃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