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而修遠兮
臣,齊顏遙拜京都。
臣率領之一行官員已抵達關中,再有十五日即能抵達淮南。
欽差禦史團所到之處,百姓夾道相迎,十裡相送。沿途百姓聽聞陛下皇恩免去淮南戰事,無不歌頌陛下之胸懷雅量,可見陛下乃民心之所向,天威福澤四海。
古今以來,歷朝百姓之所求不過二事:三餐溫飽,天下太平。
自陛下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減免賦稅、重視農桑、心系萬民。雖有天災作祟,但朝廷處置得當。
故此,陛下乃民心之所向也。
淮南之暴民,雖遭天災,但得朝廷賑濟在先,起兵叛亂在後。乃不忠不義之無名之師,依臣之見暴民縱使佔盡地利,然失道寡助,不足為懼。
臣此次必定平息淮南叛亂,還朝廷太平之後方,恭請陛下安居京城主持大局,靜待臣歸。
承啟元年·十一月。
齊顏走後的第十日,南宮靜女收到了這樣一封八百裡急奏。
當時正在上朝,內侍捧著竹筒入殿時大殿霎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個封了紅蠟的竹筒上。
南宮靜女也暫停的朝會,擰開竹筒從裡面掉落了兩封信箋。
其中一封就是上面的內容,南宮靜女看完後心頭一松,卻端著沒有露出笑容。
另外一份的信封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靜女親啟。
南宮靜女心頭一動,齊顏已經很久很久沒喚過自己這兩個字了。
南宮靜女不動聲色,撕開了這封信,只見上面寫道:
陛下,見字如面。
離京已有五日,不知京中一切可安好?
止於落筆之時,淮南之行一切順利,然臣觀沿途民生,驚覺不少蕭索之地,房屋破敗雜草叢生,或許這便是朝廷稅收無力的原因之一。
臣已在下方標注州府,還請陛下遣大司農及戶部官員實地堪訪,及時找到問題源頭。
臣在書房內留有五份卷宗,原本想送給陛下的一份生辰禮物,奈何因故沒能及時寫完,臣已挑出其中五卷,雖然此時並非最佳時機還請陛下先行過目,再做定奪。
古有先賢曾雲:亂世應用重典。
又有賢者曾曰:欲速則不達。
臣思慮再三,亦不知推行新政利弊幾何,遂請陛下獨斷。
余下五卷並非十分緊要,待臣細細潤色,歸來後再呈與陛下。
另:玉蕭可乖巧,書房是否每日都去?
讀到此處,南宮靜女的嘴角已經不可控制地勾了起來,她看得出齊顏的行文也是筆鋒稍頓,不知思索了多久才寫下了接下來的話……
齊顏:臣之心,依舊如故。
謹頌冬遂。
第一封是君臣間的奏報,第二封分明是家書,抑或說是……情話?
雖然通篇不見一個孟浪字眼,可是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情感,涓涓入心。
南宮靜女反覆看了幾遍,終於展顏一笑。
南宮靜女是被齊顏那一對“子雲”“子曰”給逗笑的,腦海中不僅勾勒出了齊顏寫這些時的模樣,定是跽坐在案前,也不知送給她的夜明珠帶上沒有?若是沒帶大抵要點一盞油燈,寫到這裡時……或許也是在笑吧?
她的笑與自己定然是不同的,會是那種含蓄的,甚至帶著三分狡黠的。
什麽嘛,不就是在對自己說:我現在有五條妙計,但是用了以後結果是什麽樣子我並不知道,有的古人說應該用,有的古人說不應該用,我也拿不定主意,你是陛下,你來定。
南宮靜女輕歎一聲,暗道:這人何時變得這般圓滑了?真是……
自從知道玉蕭並非齊顏親生以後,南宮靜女對玉蕭僅存的那麽一丁點兒芥蒂也消失了,她甚至有些心疼玉蕭的身世。小家夥出落得愈發聰敏可愛,又孝順。
只是小時候那份“調皮搗蛋”也愈發恣意了,幾乎每隔幾日南宮靜女就能聽到上書房的師傅向自己匯報說:晏陽公主又把某位大臣家的嫡孫敲了個滿頭包。
底下的朝臣見女帝笑了,先是微微一怔隨後齊刷刷地低下了頭。
只因南宮靜女這一笑如沐春風,美不勝收。
渭國信奉儒家,講究非禮勿視,所以大臣們自覺地避嫌。
南宮靜女輕咳一聲,收起了笑容,眼底仍然流淌著溫軟和柔軟。
齊顏在南宮靜女的心中就是這樣神奇的一個存在,照理說惹怒天子的人一般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但齊顏不同,她三言兩語就傷到了南宮靜女的心,女帝非但不記仇又被她用短短的一封信哄得眉開眼笑。
某些時候,南宮靜女和齊顏像極了民間的平凡夫妻,吵吵鬧鬧是有的,但在心底都把對方當做自己的家人,即便怒急攻心甚至失望,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諒解對方,無需多言。
南宮靜女又看了看齊顏寫給她的兩封信,瞬間明白了齊顏的用意:明明可以一次寫完的內容,為何要拆分成兩份?
南宮靜女拿起齊顏的第一封信,交給一旁的內侍:“欽差主事傳信回來,你宣讀一遍再給諸位大人們傳閱一番。”
內侍:“是。”
……
下朝後,南宮靜女直奔承朝宮的書房。
書房內的陳設依舊,按照從前的駙馬府的書房原封不動布置的,南宮靜女一抬眼便在書架上發現了齊顏信中說的那五卷卷宗。
一一打開,熟悉的字跡再次映入眼簾,這五卷分別是:《論廷防無章之弊》,《論冗官冗費之弊》,《論官員貪腐之弊》,《論擁兵自重之弊》以及最後一卷《論前朝舊政之弊》。
看著這些題目,南宮靜女也不禁暗自怎舌,她知道自從自己登基以來齊顏一直在忙著些什麽,沒想到竟然是如此浩大的工程,而且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半而已。
南宮靜女摸著每一卷的厚度,最少的也要幾十頁紙,不禁肅然起敬,挺直了腰身翻開了第一卷 。
……
三更的梆子很快敲過,南宮靜女卻只看了一半,齊顏的目光犀利,鞭辟入裡,通篇沒有一句廢言,字字切中肯綮。
有很多南宮靜女感覺到苗頭不對卻說不出所以然的弊端,經過齊顏這麽一提點猶如醍醐灌頂。
內侍來請過幾次,南宮靜女的眼睛卻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卷宗,被請得煩了,乾脆告訴內侍她今夜不回去了,就在承朝宮過夜。
反正齊顏又不在京城,她住在哪裡都是可以的。
第一卷 《論廷防無章之弊》主要是以之前禦林軍串通瑜王南宮達謀反一事為論點,結合之後內廷宮人意圖刺殺南宮靜女為附證,細說了整座內廷存在的隱患弊端,以及解決辦法。
第二卷 《論冗官冗費之弊》齊顏在裡面羅列了渭國從朝廷到地方和軍隊裡的職銜,竟然有七千六百多個,官員總數高達八萬人!
之後齊顏又把每年朝廷需要支付的餉銀精細的計算了出來,看到那個數字時南宮靜女眼前一花,心頭直跳。
末尾,齊顏又把每個重疊職務的權責大致點了一下,並把責權相重疊的部分用朱砂筆標記了出來。
齊顏: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職能重疊難免會出現疏漏或是推諉的情況,長此以往不僅朝廷開支巨大,而且百姓無處申告,有百害而無一利。
臣任職晉州時,發現當地有許多目吏已成“世卿世祿”,百姓更有歌戲稱:“鐵打的吏,流水的官兒。”
這些目吏雖然職位不高,甚至有些乃無品有俸之職,但大多由本地人出任,為舉薦製、從前朝伊始傳至本朝,歷經數百年,襲成幾代人。大多為子承父業,在當地力量十分龐大,甚至有左右官府的能力。
導致了各州府廣出目吏的家族之族長,與藩王無異。“目吏”之群體十分龐大,相互庇護,同氣連枝牽一發而動全身,可左右朝廷之政令下達,望陛下早做打算。
讀到此處,南宮靜女濕了眼眶。
這是何其龐大的工程啊,南宮靜女簡直無法想象這是由一個人,在這麽短的時間裡獨自完成的。
難怪禦醫說:齊顏思慮過甚,南宮靜女之前還在奇怪,為何離了朝堂齊顏還會這麽累……
早知道她這樣辛苦,自己依著她就是了,為何要和她爭吵?
南宮靜女回憶起自己生辰前問過齊顏的一句話:“我今年的生辰你打算送什麽?不會又是一錠舊墨吧?”想到這一幕,南宮靜女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齊顏在信中說:她的心,依舊如故。
在得知齊顏並未渭國人後,這份感動中更多的是敬意。
渭國與齊顏又怎是“血海深仇”這四個字就能囊括的?
說白了,渭國的興盛與草原汗王乞顏·阿古拉又有什麽關系?
說到底……不都是為了自己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啊。
自己成了女帝,渭國若亡女帝亦無顏存活於世,齊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啊!
南宮靜女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淚花。
她好後悔沒能多陪陪齊顏,自登基後自己每日只不過是去看了她一眼,就覺得自己已經為她付出了很多……
第三卷 《論官員貪腐之弊》舉例的是一些晉州籍學子,入仕無門,以及許多有舉薦權官員公開收受所謂的“敲門費”和“舉薦金”的問題,齊顏還說這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想要升遷一級又何止紋銀萬兩?
隨後又附上了解決方案:設立清廉司,接受各級匿名舉報等。
第四卷 《論擁兵自重之弊》看得南宮靜女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這份卷宗要是流出去,怕是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這份卷宗沒寫別的,說的是幽州府兵不下十萬,還有各地節度使權力過大的問題,並建議南宮靜女逐漸收回兵權,設立監督。
最後一卷《論前朝舊政之弊》,分析了朝廷會出現賦稅難收的根本——倉鈔換鹽引。
齊顏仔細分析了這條國策的初衷,措辭毫無避諱,直指南宮讓虧民肥己。
南宮靜女秀眉微蹙,齊顏如此直言不諱的指出自家父皇的錯處已經犯了大不敬之罪,南宮靜女有好幾次都氣得想把這份卷宗丟遠,但眼睛卻不聽使喚,怎麽都挪不開。
若是換成任何一人寫出這樣的東西,南宮靜女怕是早就動怒了,也只因為它出自齊顏之手,南宮靜女才能耐心看完。
南宮靜女心裡雖然有些不是滋味,但不得不說:齊顏的話雖然犀利,但道理都是對的。
正如齊顏所言:這份國策已經變成了朝廷的一個膿瘡,剜掉必然會痛,留著只會越爛越多……
南宮靜女整整看了一夜,東方露白才讀完了最後一個字,整個人癱坐到椅子上,額頭上冷汗直冒。
南宮靜女本能地想把這五封卷軸燒掉,一旦被外人看到齊顏將會成為各方勢力,甚至整個天下誅伐的對象……
她不想齊顏受到一點傷害,哪怕是潛在的危險也不行。
南宮靜女的心裡陣陣後怕:這人居然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擺在如此醒目的位置上,真真是不要命了!
但這五卷獻言價值連城,南宮靜女又有些舍不得。
一番掙扎後南宮靜女決定乾脆把這些都背下來,留在自己的心裡,齊顏才是最安全的。
南宮靜女已經決定這五條政策要盡快推行,但是必須要由女帝來下令,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是齊顏的主意,裡面牽扯的利益太深了,古往今來“清君側”的事情還少嗎?
南宮靜女揉了揉眉心:“來人呐。”
門外傳來內侍的聲音:“陛下。”
南宮靜女:“傳旨下去,今日停朝一次。”
內侍:“遵旨。”
南宮靜女雖有過目不忘之能,但內容實在是太多,就算是她也不能只看一遍就一字不漏地背誦下來。
這一刻,南宮靜女才切身地感受到,這江山究竟有多重,自己……和齊顏究竟還要走多遠。
南宮靜女自然地把齊顏也劃分了進來,在南宮靜女的心裡齊顏從不是一個危險的存在,更不會成為“篡權者”。
這條路太長……南宮靜女希望有個人可以陪自己走下去,這個人……只能是齊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