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苦向南山覓
從京城至雍州皇駕走了二十多天,而從雍州返回京城隻用了十二日。
光是拉車的禦馬就換了三次四,這是南宮靜女十五年來最累的一次出行,好不容易回了蓁蓁公主府還來不及沐浴更衣,便有丫鬟神色凝重的走到春桃跟前稟報。
春桃聽了大驚,將秋菊拉到一旁耳語了幾句,二人商量了一番。秋菊向南宮靜女走來。
“殿下。”
“湯泉備好了嗎?本宮累死了。”
“殿下……奴婢有要事稟報。”
“說吧。”
“清明節前夕未央宮走水……”
南宮靜女皺了皺眉:“損失如何?”
秋菊跪在地上,低聲回道:“三十六間宮殿全部焚毀……”
南宮靜女“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可有搶救出什麽物件沒有?”
秋菊搖了搖頭,南宮靜女的身體晃了晃,向外衝去。
……
轎輦停在未央宮前,不見昔日明黃色的屋瓴,連圍牆都呈焦黑色。
南宮靜女跳下轎輦向內走去,廢墟上正有十幾名內侍在清掃。見到南宮靜女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俯身下拜:“參見蓁蓁殿下。”
南宮靜女呆呆的看著眼前一切,目之所及盡是焦黑,竟連一座宮殿的框架都沒能留下!
她一直覺得未央宮大的讓人感到寂寞,沒想到都燒了以後比想象中的還要空曠。
“首領內侍何在?”
一名內侍丟下掃帚,快步來到南宮靜女面前:“奴才參見殿下。”
“搶救出什麽物價沒?”
那名內侍面有難色:“這……”
“有沒有搶出來一幅畫?”
“奴才該死。”
“……你們都退下。”
“是。”
春桃和秋菊交換了一個眼神,默默的退了出去。
時間一點一滴流走,春桃幾次想進去看看都被秋菊阻止了。
南宮靜女在廢墟上足足待了一個時辰才出來,沉默著上了轎輦:“回府。”
“喏。”
齊顏沐浴完畢,洗去一身塵土,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
突然聽到殿外傳來一陣局促的腳步聲,下一刻,殿門被推開了。
“參見殿下。”
南宮靜女胸口起伏,紅著眼眶立在齊顏面前兩步外。
齊顏心如明鏡,壓抑著心中的愧疚,用平靜的目光與南宮靜女對視。
直到春桃和秋菊從外面將殿門關好,南宮靜女才猛地撲到齊顏的懷裡。
齊顏的心頭一顫,用不解的口吻喚道:“殿下?”
南宮靜女嗅著齊顏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和水汽,將眼淚盡數沾到她的衣襟上:“未央宮沒了。”
幾乎是同時,齊顏的腦海中湧出數個“合理”的對答。可到了嘴邊卻化成無聲的歎息。
好在南宮靜女猶自沉浸在失去生母畫像的哀傷中,並未察覺。
她緊了緊環著齊顏腰身的胳膊,操著濃濃的鼻音說道:“什麽都沒搶出來,母后的畫像沒了,想等駙馬府建好再送給你的夜明珠也沒了……”
齊顏記得:除夕宮宴上南宮讓加賞給南宮靜女一顆東海夜明珠,這件東西正適合夜不能視的自己。
齊顏的嘴唇翕動,終於擠出一句“合理”的話來:“怎麽好好的會沒了?”
南宮靜女吸了吸鼻子:“未央宮大火,全都燒了。”
齊顏抬起手,撫上南宮靜女的後腦,摸到的是微微隆起的發髻。
這裡不同於草原,渭國的女子一旦出嫁就要將披散著的青絲綰起,終身都要梳著已婚女子的發式。
無論出嫁時幾歲,一旦發式變了就不再是孩子了。
自此以後言行舉止要更加注意,不得作出有失婦德之事。
南宮靜女的頭髮因自己而綰起,未央宮的大火因自己而起、在不久的將來她所失去的一切都會由自己親手造就。
齊顏好想尋一處深山爬上去,問一問住在蒼穹之上的天神:為什麽?為什麽要讓覆滅草原,為什麽要讓自己用如此的手段復仇?
南宮靜女又哭了一會兒,悶聲喚道:“齊顏?”
“嗯?”
她在齊顏的胸口蹭了蹭,抬起頭:“你怎麽不說話?”
齊顏微微垂下眼眸,南宮靜女讀到了那雙琥珀色眼眸中透出的淡淡哀傷,又聽她深沉的說道:“臣不知該如何安慰殿下,恨自己不能感同身受,更不能為殿下分擔苦楚。”
南宮靜女抽搭了兩聲,攥著齊顏的衣角:“本宮累了。”
“臣送殿下回去休息。”
“就在這兒吧,本宮沒力氣走那麽遠。”
“好。”
齊顏扶著南宮靜女坐到自己的床上,蹲到床邊親手為南宮靜女脫鞋襪。
南宮靜女紅了臉躲了躲:“本宮自己來就好。”
齊顏抓住南宮靜女的腳踝,柔聲道:“殿下且坐,我來就好。”
南宮靜女躺到床上,別開了目光:“謝謝。”
齊顏為南宮靜女拉上被子:“臣取來淨布給殿下擦擦臉。”
“嗯。”
齊顏洗好淨布走過來,南宮靜女已經睡著了。眼角尚掛著一顆飽滿晶瑩的淚珠。
南宮靜女素來嬌慣,這十幾日沒有睡過一夜完整覺,又傷神的哭了這麽一會兒早就到極限了。
齊顏握著濕淨布的手緊了緊,小心翼翼的搭坐在床邊,細細的為南宮靜女擦了臉,又拿過她的手擦了。
對不起,殿下。
我並不指望得到你的寬恕,也不會就此罷手。
欠下的若是生前還不清,就到陰間再還吧。
“篤篤篤。”
傳來春桃的聲音:“駙馬爺?”
齊顏快步走到門前,打開殿門比了一個禁聲的手勢:“殿下睡了,到這邊說。”
“是。”
二人來到偏廳,春桃從懷中掏出一把折扇交到齊顏手上:“私宅管家剛才來了一趟,托奴婢將此物轉交給駙馬爺。”
齊顏抖開折扇,扇面上正是自己的字,雖然這個扇面共有兩把,但會在此時用這種方式找她的,只有公羊槐了。
“我出去一趟,殿下若是醒了勞煩春桃姐姐代為通報。”
“是。”
坐在回齊府的馬車上,齊顏大致猜到了公羊槐會說些什麽。
也難為他,整個公羊府公羊忠的官職最高,長子公羊柏在弘學館掛了個閑職,公羊槐則是個六品小官連面聖的資格都沒有。
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朝中大臣定不敢為公羊忠求情……
齊顏並不想對公羊忠動手,拋去與公羊槐的私交,當年草原之事公羊忠並沒有參與。
只是,這條復仇的路上勢必要流血,她不會為了繞過任何人而舍近求遠。
齊顏暗自權衡:自己若是幫公羊槐會得到什麽?又會面臨什麽樣的風險。
……
“駙馬爺,私宅到了。”
齊顏跳下馬車,門房迎了上來:“老爺回來了?”
“嗯,客人呢?”
“在正廳,錢管家在招待。”
齊顏轉身對車夫說道:“你先回去吧。”
“是。”
來到客廳,看到管家錢源垂首順肩立在一旁,公羊槐急的直打轉。
“白石。”
公羊槐猶如看到救星,一個箭步竄到齊顏面前:“鐵柱!你可算來了!”
“白石稍安勿躁,錢管家你先帶人下去,不留人伺候。”
“是。”
錢源退了出去,公羊槐焦急的說道:“今日宮裡突然來了旨意,說家父因‘玩忽職守’進了刑部天牢。午後家父故交匆匆來了一趟,見了大哥說讓我們及早‘準備’就離開了。家母受不住打擊已經臥床了,大哥不讓我來麻煩你,可是我思來想去還是來了。父親他一向小心謹慎,怎麽可能會‘玩忽職守’呢?”
齊顏輕歎一聲:“白石先坐,容我細說。”
“好。”
在公羊槐焦急的注視下,齊顏沉吟良久,輕聲道:“接下來我說的每一個都是機密,望白石不得泄露半句。”
公羊槐豎起手掌:“我公羊白石對天起誓……”
“白石不必如此,我信得過你。只是,容我說一句大不敬的話,伯父此次怕是凶多吉少……”
聽完事情的經過,公羊槐的臉色蒼白,險些從椅子上滑下去。
雖然皇上並未將祖墳稱為帝陵,但只不過差個名字罷了。
帝陵起火追究起來可是誅九族的大罪,隻拿下三人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公羊槐終是淚如雨下跌坐在地上。以袖掩面絕望的哭起來。
他還以為父親好友說的那句“及早準備”是讓他們通通門路,找人求求情。
萬沒有想到是讓他們提早準備後事……
大哥一介書生,到了弘學館任職就沒想過再進一步,而他在朋友中起點算是比較高的,本想拜托齊顏在公主面前美言幾句,爭取從輕發落。
如此看來是不可能了……
就算齊顏顧念舊情肯幫忙,自己又怎麽敢開口?
齊顏將公羊槐從地上扶起:“白石……”
公羊槐胡亂的擦了一把眼淚:“恕我唐突,多謝你能來這一趟。我回了……”
齊顏抬起手臂虛攔了一下:“白石留步。”
公羊槐捂著臉擺了擺手:“陛下洪恩浩蕩,我這就回去準備……”
齊顏拉住公羊槐的胳膊,真誠說道:“此事尚有一絲變數。”
從前,師父曾教導齊顏亡國滅種的仇,就要用堆屍成山,血流成河來償還。
齊顏也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可公羊槐的哭聲讓她回憶起了曾經絕望的自己,若當年也有人能來幫幫自己該有多好?
看著公羊槐希冀的目光,後悔已經遲了……
齊顏隻好用公羊府尚有利用價值來說服自己,才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