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帷幕拉開
錢源一把扶住了齊顏:“老爺,您不要緊吧。”
齊顏借著力道才勉強穩住身形,深吸了一口氣:“是什麽人。”
錢源恍然大悟,懊悔地解釋道:“是傳旨的內侍。”
齊顏心口憋著的一口氣總算得以舒緩,感覺力氣也逐漸回來了。
她站直了身體,抖了抖衣襟又正了正發冠:“你就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出入,我去接旨。”
錢源:“是。”
齊顏來到門前時府中的一眾家丁婆子跪了一地,留出前面最醒目的位置給齊顏。
齊顏看到傳旨內侍的神情倨傲、表情冰冷,而且後面還跟了兩位手中提著廷杖的內侍,已大致猜到了聖旨的內容。
同時又生出一股悵然來:南宮靜女遵守了她的諾言,不僅保全了自己還庇護了小蝶……
齊顏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如何說動南宮讓改變主意的,但這份沉甸甸的“恩情”裡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越是平靜下來,便越能感受到那股撕裂般的拉扯。
一向萬事心中有數的齊顏,第一次不願就這個問題深想下去,當她看到廷杖的那一刻,心裡頭竟有些輕松,那是一種類似良心上的救贖。
齊顏一撩衣襟跪在傳旨內侍面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高呼道:“臣齊顏,接旨。”
傳旨太監睨了齊顏一眼,抖開手中明黃的卷軸,清了清嗓子、用內侍特有的聲線頌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工部侍郎齊顏禦道失儀在前,近日又追查出其治理曹工之時玩忽職守,克扣匠人餉銀、自即日起革除職務勒令閉門謝客,禁足一年,另賜廷杖二十。欽此。”
齊顏一個頭磕在地上:“罪臣,領旨謝恩。”
渭國的刑罰大多是前朝殤帝制定的,名頭細、種類多、刑罰重。
南宮讓登基之後做了一系列的改革,所謂廷杖是以三寸厚的木板擊打女子臀部,男子的背部。
齊顏被固定在一個特殊的架子上,行刑的人都是南宮讓親自指派的,一板子下來就見了分曉。
打到第三下的時候齊顏已經滿頭冷汗,堅強如她也不免發出低沉的痛呼聲。
……
另一邊未明宮內,南宮靜女地睜開了眼睛,南宮姝女驚喜地叫道:“小妹!你醒了?”
南宮靜女看了南宮姝女半晌,輕聲喚道:“二姐。”
南宮姝女:“你嚇死我了,內侍說你在甘泉宮昏厥被抬了回來,禦醫看過了說並無大礙,你……究竟出了什麽事?是不是父皇……”
南宮靜女頓覺悲從中來,一滴濁淚順著眼角流下,消失在發絲裡。
南宮姝女心疼不已,執起南宮靜女的手,心疼的看著她。
南宮靜女帶著濃濃的鼻音,虛弱地說道:“二姐,齊顏他……”
南宮姝女的心中一揪,難道傳言是真的?
“他背著我在私宅裡養了姬妾,連孩子都有了……”
南宮姝女大駭:“什麽?連孩子都生了?怎麽會呢日子不對啊!”南宮姝女自覺失言,訕訕住口。
南宮靜女的眼淚大顆大顆溢出,原來……所有人都知道了。
父皇,二姐、或許幾位皇兄也知道?單單自己被蒙在鼓裡,若不是今日父皇拿人,怕是要瞞到瓜熟蒂落了!
此時此刻,南宮靜女才品出滋味來,齊顏回來以後就對自己諸多疏離冷漠,她原先還以為齊顏的身體不好需要靜養,又因為自己實在抽不開身便默許了他的“冷漠”,還想著等忙完了這段時間再和他好好相處,原來……原來竟是這樣!
一直站在床邊的吉雅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南宮姝女擋住了南宮靜女的視線,對方並沒有看到她。
吉雅退出了未明宮,心情有些沉重:她覺得這次自己真的是失策了……
她的直覺不會錯的,乞顏阿古拉寧可犧牲與仇人之女苦心經營的感情也要保下那個女人,從他的立場來看:那個女人的身份基本可以坐實。
二人的關系是親兄妹如何懷孕?只能證明乞顏諾敏遭受了一場災難。
吉雅輕歎一聲,緩緩地閉上眼睛,眼前再一次閃過十多年前乞顏阿古拉無懼十數位勇士,將妹妹護在懷中,還有那堅定的目光以及瘦弱卻毫不動搖的身軀。
“該死的南宮望!”這麽重要的消息怎麽沒聽他提起?
如果她知道小蝶有了身孕,一定會重新考慮,選擇另外的方式。
如今木已成舟,若是讓齊顏知道自己把這件事情捅給了南宮姝女……
吉雅是不怕齊顏的,畢竟她的手中攥著對方的致命把柄,但多多少少會有些不安……
她甚至有一種直覺:如果讓齊顏知道了自己在背後陰了這麽一手,一定會不惜代價瘋狂的報復,這是吉雅最不想看到的……
在她的心裡,齊顏給她的感覺要比渭國朝堂后宮所有人都要危險。
她不想讓南宮靜女做大,更不想和齊顏為敵。
看來要盡快想個法子才行呢……
景嘉十一年,第一場朝會。
按照南宮讓的旨意,內侍早早在龍椅後面掛了一層珠簾,後面還立了一張八扇紅木屏風。
南宮達拄著拐杖進了大殿,看到龍椅後面多出來的東西目光有些複雜。一般的上位早朝要等百官入殿跪迎後才會來,但南宮達因為自身腿腳不便,總是提前來,早早地端坐在龍椅上。
南宮達坐下後隨手翻開禦案上的周折,這是今日朝會要討論的。
內侍看了看時辰,來到禦階下跪定:“殿下,時辰差不多了。”
南宮達:“宣百官入殿。”
內侍:“是。”
……
百官入殿尚未參拜,另一聲悠揚的唱和響起。
“陛下駕到……!”
百官有序地跪匐在地,端坐在龍椅上的南宮達也不得不拿過一旁的拐杖,支撐著站了起來。
龍椅後面的屏風很寬,能夠完全遮住後面人行進的路線。
“參見陛下。”
“兒臣參見父皇。”
大約幾個呼吸後,四九的聲音又起:“陛下有旨,免禮平身。”
眾人:“謝陛下。”
早朝開始了,大臣們上送上了一些奏折便開始討論起之前存而未決的政事。
主要是去年受災地區今年的農作物如何征稅,曹工的後續事件、幽州等地的軍費……
南宮達端坐在高位上聽著眾人的意見,一邊不時回頭、屏風後面靜悄悄的,南宮讓始終不曾發話,這讓他這位監國皇子有些不安。
二皇子南宮威手持象牙笏出列:“啟奏父皇,兒臣有話要說。”
南宮達面露尷尬,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南宮讓發話隻好硬著頭皮說道:“二哥請講。”
南宮威冷哼一聲繼續說道:“本宮認為去年受災的郡縣今年不但不能繼續減免賦稅,還要視情況將去年虧欠的賦稅補回來!”
一言出,朝臣們議論紛紛。
南宮威拱了拱手:“五弟以為如何?”
南宮達沉默了片刻,拄著拐杖再次起身,向屏風方向參禮:“兒臣恭請父皇定奪。”
南宮達如今已經監國快一年了,如此沒有主見實屬不該。但南宮威提出的政見牽扯范圍太廣,立意又很尖銳、若是南宮讓不在場南宮達或許可以表態,萬一在此等關系民本的大事上與父皇的意見相左……對自己非常不利。
站在人群中的南宮望表情有些古怪,他從吉雅的口中得知了南宮讓的情況,靜待這二人觸碰逆鱗。
果然,南宮讓遲遲沒有回答。
數十雙眼睛也齊刷刷地盯著龍椅後的珠簾,隨著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音,四九攙扶著一襲朝服的南宮讓從後面走了出來。
殿內朝臣盡數跪在地上:“參見陛下。”
南宮讓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眼神也端得平靜如水、他來到禦案邊抬起玉如意在黃金筆筒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冷哼一聲。
四九便攙著他離開了大殿,留下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一連三日,早朝時南宮讓都來了,並且適時在朝臣面前露了臉,不過從第一天以後朝中大事南宮達和朝臣再也不敢詢問南宮讓的意見。
然後南宮讓又一連五日沒來,第六日又出現了……
這次,南宮讓沒有露臉,但從屏風後面傳出了一陣咳嗽聲。
從此,朝臣和諸多皇子再也沒人心存疑慮,雖然還是不知道九五之尊的陛下為何放著龍椅不坐偏要垂簾聽政……
不過十幾天的功夫,南宮靜女整整瘦了一圈,巴掌大的一張臉雖無幾兩肉,卻趁得那雙眸子愈發炯炯有神。
從前南宮靜女的眼睛很乾淨,透出一種涉世未深的純淨美,而今的南宮靜女就像浴火重生的鳳凰,目光有神而內斂。
她穿著一身輕便的衣裳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放著一張大案,上面文房四寶和印鑒一應俱全。
四九安靜地立在她的身後,偶爾發出一串急促的咳嗽或者清清嗓子、若是仔細聽便能發現這並非四九本人的聲線。
他跟了南宮讓四十多年,讓內侍模仿南宮讓說話或許有些困難,但只是咳嗽幾聲還是可以以假亂真的。
誰能想到呢?這龍椅垂簾後面坐著的人,竟然是當今唯一嫡出的公主——南宮靜女。
南宮讓撐著病軀來了三天,因南宮靜女病著便索性停了幾日,從那之後南宮讓就沒有再來了,而是囑咐四九跟著。
按渭國例律,后宮不得乾政,南宮讓卻讓南宮靜女堂而皇之地走進了朝堂,坐了上位。
南宮靜女手中捏著毛筆,“唰唰唰”地在紙上寫著什麽,不時停下側耳聽聽朝臣的討論,然後繼續。
這是第三張,也已經快要寫滿。
四九遵從南宮讓的吩咐,不著痕跡的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只見上書到:中書令邢經賦,工部、禮部、吏部、戶部。在“戶部”後面又寫出了太尉府弟子陸伯言的名字,並圈了起來。
下面一行是:太尉府,兵部、刑部、冀州、察州、等數個州府的節度使。
再下面一行是:幽州鎮北將軍府,北九州節度使納古斯·阿努金。
最後一行:是內庭直屬的九司二十四監,禦林軍……
可惜四九是個癡人,全身心都在南宮讓的身上,只是將內容牢牢記在心裡,待退了朝便稟報天聽。
若是換成另外一個混跡朝中多年的老臣,看到南宮靜女的手書怕是會嚇得跌坐在地上。
南宮靜女寫的不是別的,而是朝中如今的派系。
自南宮讓病倒後,朝中局勢已經暗成“三足鼎立”之勢:六部之中,中書令大人手中握有四部,另外兩部因和軍政息息相關則更傾向太尉府。
陸權雖然早已稱病不朝,但門生遍布天下,各州府都有他的勢力,盤根錯節、樹大根深。
放眼整個渭國,竟然只有兩股部隊不受太尉府的“管制”,分別是瓊華公主駙馬上官武手中的幽州軍,以及由草原降部和渭國兵丁混成的北九州節度使手中的軍隊。
最後“一足”是與另外兩派沒有牽扯,忠心耿耿隸屬於皇權的,竟只有可憐的禦林軍和九司二十四監,這種既無銀錢又無屯軍的行政府衙……
南宮讓病倒之後結黨營私的勾當被逐漸抬到了明面上,但若不在朝中混跡個三五年哪裡是那麽容易看出來的?
而年僅十七歲,初出茅廬的蓁蓁公主殿下,竟然將這些“秘密”盡數寫了出來,一字不錯。
南宮靜女捏了捏眉心,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剛好寫了三大張,朝會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她看著掃視著眼前的東西,發出無聲地歎息。
朝廷竟然已經亂到了這般地步,這是她之前通過奏章無法捕捉的信息。
然而,局勢要遠比她寫得複雜。就比如說自己的幾位皇兄……
五哥雖然擔著監國重任,上面的三位哥哥似乎並不買他的帳,一奶同胞的二哥和四哥抱成一團,時常提出一些牽扯國本或者觸動上卿利益的事情請五哥定奪。
與之相比三哥似乎沉默些,但危險程度卻絲毫不比之前兩位差,甚至可以說更危險。
他就像一隻纏在朝堂柱子上的毒蛇,不時吐出危險的芯子、時而聯合三四兩兄弟對五哥發難、時而跳到五哥這邊打壓三四。
六哥南宮烈依舊放浪形骸,早朝十日裡能來個一兩天就算不錯。
但南宮靜女卻發現南宮烈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不堪,他總是能用看似無禮的言辭,將朝局攪得更混亂,南宮靜女看不透南宮烈的目的……
今年,七皇子南宮離也到了參政議政的年紀,倒是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
南宮達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了過來:“列為臣公可還有本?”
安靜了幾個呼吸後,南宮達繼續說道:“那今日便退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