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四順的到來令日子變得雞飛狗跳,他同宋十九小時截然不同,是一個隨了他爹的小麻煩精,白日睡覺夜裡歡實,嚷著喝奶的哭聲嘹亮得能穿透兩條街,塗老么苦不堪言,想了個法子,白日裡同他大眼瞪小眼地熬著,以求夜裡能安生些。
塗四順一鬧騰,塗嫂子也顧不上旁的了,加之塗老么一天三回賭咒發誓說她中了暑氣腦袋發脹,一時瞧花了眼,塗嫂子將信將疑,黑不提白不提地也算是揭過。
宋十九如願給塗四順戴上了長命鎖,阿音對教養娃娃興致不大,倒是十分憂心塗嫂子絲瓜瓤子一樣垂下的小腹,渾圓的肚皮泄了氣,好些日子未縮得回去,上頭有青青紫紫的紋路,偏偏胸部又脹起來,疼得塗嫂子抬不起來手。
阿音一面給塗嫂子搜羅祛斑痕的膏藥,一面咬牙罵塗老么:“王八羔子臭男人,讓娘們兒遭這份罪!”
塗老么在院子裡抱著塗四順,耳朵發燒打了個噴嚏。
待塗四順滿了月,熱熱鬧鬧吃了一回小小的滿月酒,李十一才同塗老么交待,說是該動身探尋十九的身世,囑咐他在家裡好生照料著,又留了些銀錢備著使。塗老么問她怎樣打算,她卻道先順路去一趟上海。
塗老么掩門同塗嫂子商議了一宿,第二日頂著核桃似的眼袋,仍舊抱著塗四順,坐著同三位姑娘打商量:“宅子裡有陳媽照料著,我仍舊同你們一起走。”
宋十九道:“這哪裡成,小塗老么才丁點兒大。”
塗老么熟練地拍了拍繈褓:“為著他,咱們也是耽擱了好些日子,如今安生落了地,還有什麽擱不下心的。姑奶奶幾個待我婆娘小子的用心,咱都瞧在眼裡,到了該報效的時候,可不能娘們唧唧的。”
李十一抬眼,見他悠著塗四順,大聲道:“那大雨還‘三過家門而不入’呢!我塗老么怎就不能當一回大風了!”
他說完,摳了摳眼窩子。
“小子!”他望著塗四順咧嘴一笑。
同李宅相比,阿羅的宅子清淨得仿佛躲在畫裡。阿音這陣子忙碌,許久未過來,阿羅百無聊賴地撒了一把小米,瞧了一會子,換衣裳撐傘出了門。
街道上永遠不缺熱鬧,晴好的天氣將喧嘩聲又提了一層,阿羅走在行人小販間,青天白日一柄油紙傘,卻也未招來許多詫異的目光。天子腳下便是這點好,王朝顛覆時局動蕩,諱莫如深的事見得多了,各人只顧著各人的小日子,沒有旁的心思掃他人門前雪。
阿羅的步子走得娟秀,也走得閑適,漫無目的逛了一會子,繡鞋卻在石板路堆塵的縫隙處停住。
傘面微微抬起,五錢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見不遠處的裁縫鋪裡走出一個婀娜多姿的倩影,花旗袍勾著銀線,也勾著她妖嬈起伏的軀體,阿音抱臂揉著絹子,對著一旁拎了好幾匹布料的男人笑。
前幾日阿音碰著五錢,說是要南下了,正備著用度,過些日子再來吃酒。
阿羅緩慢地眨著眼,瞧見那男人將不安分的手攀爬上阿音的腰肢,阿音反手一拍,橫他一眼,嗔怒時眼波流轉,是欲拒還迎的風流。
阿羅握著傘柄的手略微收了收,沒什麽意味地垂睫一笑,同五錢轉身離開。
過了晌午,她照常泡了一壺茶,擱在書桌邊練字,徽墨過了君山銀針的香氣,有了落眠遺夢的歲月感。
門外響起短促的寒暄,依著腳步聲由遠及近,還未將影子完整地印在窗欞上,久違的佳人便兩手推開了門。
阿音送來了大大方方的笑,還有一寸偷跑進來的陽光。反手一推,門又掩了回去,回復一室清輝。
阿羅斂袖納了納墨汁,溫聲道:“來了。”
不遠不近,不鹹不淡的兩個字。
阿音絹子抹了一把汗,行至她跟前,探頭瞧她的字,卻只是一個虛晃的動作,一下子便縮了回去,揀了一個杯子給自個兒倒茶。
細小的水柱泠泠而出,她望著自己手裡的杯子,同阿羅擱在右邊的那一個,問:“你曉得我要來?”
阿羅沉腕揚手,輕輕提了一個勾,言語比筆端還輕:“你不是說,你要南下。”
她說得十分委婉,卻足夠阿音明白言下之意。南下路遠,一別幾月,若沒了精元,阿音的身子受不住,臨行前怎麽著也得來尋她一回。
阿音果然笑了,應道:“是。”
她倚在書桌邊,腮邊脂粉的香氣蓋住茶葉的,有了些纏綿悱惻的交疊。
阿羅卻沒有任何回應,隻不疾不徐地寫完了一篇冗長的辭賦,才擱下筆,坐到太師椅上,仰頭望著阿音,太陽至外頭漏進來,勾著阿音肩膀的曲線,將影子拓了一半在阿羅的唇鼻間。
連影子也是不完整的,隻佔有了一半。
她靠在椅背上,柔柔出了聲:“方才,我瞧見你了。”她頓了頓,續言道:“在裁縫鋪。”
阿羅的目光掃一眼阿音旗袍上精致的盤扣,未再說下去。
阿音擰著眉頭想了想,忽然掩唇一笑,提眉盯了她三兩秒,意味深長:“原是這個。”
方才飲的茶像是徑直從喉嚨下到了五髒廟,隱隱透著熨帖的舒坦。
她反手撐著桌沿,食指繞著絹子攪啊攪:“不過是從前有些交情,恰好碰見了,他又殷勤,我不好太推拒。”
人拿捏著她從前煙柳巷的短處,隻得逢場作個戲,否則同貞潔烈婦似的抹脖子咬舌頭的,豈不是太矯情些。
阿羅不置可否,右手揉著左手無名指的指腹。
阿音咬著嘴角,笑盈盈偏頭望她,直望得她抬起了頭,阿音眯了眯眼,道:“旁的再沒有。”
“不然,你驗一驗。”
閻羅大人,哪怕是個物件,多半也有不願意同旁人分享的好勝心。即便是從前的恩客,虛情假意時,也總想聽她說自己是她擱在心裡的那一個。
她懂。
可她又不太懂。
阿羅定定看著她,呼吸綿長如潮起潮落。她抬手,將書桌上的《孟子》一扔,“啪”一聲掉到地上。
再一揚手,又扔下一本《左傳》。
書頁被拋棄,嘩啦啦作響,阿羅望著桌面乾淨的空處,輕聲道:“趴上去。”
阿音一怔。
書香,墨香,茶香,還有膚如凝脂的女兒香,統統自阿羅手裡經過。她翻開書籍掩藏內容的外層,將凝固的墨塊研磨出汁液,茶葉散了骨架軟了姿態,若是再有一聲蝕骨銷魂的吟哦,便是一個香汗淋漓的完滿夏日。
阿音的指頭撩著桌案上印章的絲絛,閉目蹙著眉頭,聽見阿羅在身後問她。
“夠不夠?”
“夠。”
“好不好?”
“……好。”
阿羅將手指抽出來,以嘴唇替代。
諸人收拾齊整,票買在兩日後。塗老么抱著塗四順又抹了一把眼淚,同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囑咐了許多,這才一狠心拎著箱子鑽進車裡。
火車不新鮮了,他捧著拋妻棄子的愁緒將腦袋靠在玻璃上,似鋸了嘴的葫蘆。阿音將塗老么壘好的箱子又推了一把,正輕拍著手上的殘灰,眼神兒隨意往過道處一瞟,卻猝不及防地愣住。
阿羅同五錢坐在斜對角隔了一排的座位上,戴了一頂寬大的洋帽擋住陽光,靜靜翻著一本書。
阿音款步走過去,靠到座椅上,問她:“你也去?”
阿羅將書合上,恬淡地笑:“閑著也是閑著。”
阿音望她一眼,眼波嫋嫋,不曉得高興還是不高興。
若是成語也有愛人,燈紅酒綠四個字最襯的一定是夜晚的上海灘。十裡洋場的聲色犬馬將人們的不安暫時擱置一旁,縱容片刻不論明日的放肆。寬敞的街道,高樓林立的洋派建築,電車依著線路規矩地行進,黃包車停得井然有序,車夫的腳步同汽車的鳴笛交錯,是包容性極大的風景。
夜上海的韻律自霓虹燈中婉轉沉浮,是夜場最好的招牌。仙樂斯作為佇立上海灘的三大舞廳之一,寬門高階,階梯上鋪著軟綿的紅毯,生怕髒了達官貴人們的鞋底,海報足有三人高,施展高高在上的壓迫感。
兩輛鋥亮的小汽車停在門口,門童上前將門拉開,踏出一隻一層不染的牛皮小靴,車裡的人傾身下來,行動間透著良好的教養,門童畢恭畢敬地彎腰領路,將風采過人的一行人迎進去。
領頭的姑娘高挑纖瘦,上身是挺括的修身白襯衫,扣子掩到最上一顆,一點子裝飾也無,唯獨翻開的立領上以黑線勾了幾朵不對稱的木蘭花,下擺扎到黑色的西褲裡,圈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兩手插在褲兜裡,行動間透出白皙的皓腕。
她的表情冷淡而涼薄,一頭長發梳到後頭,一邊別在耳後,一邊遮住小半個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漂亮的額頭連著高挺的鼻梁,曲線臥在生人勿近的薄唇裡。
她略微低著頭往上走,身後跟著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退後半步是另一位高至她眉間的小姐,箍著身段的西式條紋馬甲和同色的長褲,馬甲裡是女士白襯衣,領口處打一個松松的挽結,眉目柔弱卻乾淨利落。
再往後便是一對攜手而至的亮眼姑娘,一位香檳色旗袍,耷拉半個刺繡披肩,鏤空手套裡是柔弱無骨的十指,另一位長卷發掖在耳後,深藍色的絲絨長裙,端的是大家閨秀的嬌俏。
甫一入內,便有經理迎上來,北平來的小姐們,幾個時辰前通過電話。
他欠身行了一個禮,依次道:“李大小姐,閻二小姐,傅二小姐,宋六小姐,恭候多時,裡面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