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嘴一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阿羅慌了神,攏著衣裳要摟她。她從未見阿音有如此酣暢淋漓的傷心,豔光四射的大美人此刻糊了胭脂,手背無所適從地揩了一下眼角,又轉過來用掌根兒抵著眼窩,最後她索性不掙扎了,鼻翼一扇一扇地,望著阿羅嚎啕大哭。
哭得像個被欺負了的幼童,五官錯亂得一塌糊塗。
明明眼前的場景滑稽到好笑,阿羅的眼眶卻不自覺地熱了起來,她眨眨濡濕的睫毛,輕輕問她:“哭什麽?”
阿音鼻子被堵得不行,勉力抽了幾回才通順了,袖子胡擼一把雙眼,望著窗外道:“王八羔子,姐這輩子,太難了。”
後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也說得無能為力,她不曉得為什麽,若是在自己身上,天大的厄運嬉皮笑臉的也就過去了,可阿羅身上的每一鞭,都是一道過不去的坎兒,讓她煎心灼肺,讓她恨不得提槍上馬,也要立時討一個說法。
然而她能向誰討說法呢?
她望著外頭冷冰冰的陽光,心裡頭輾轉反側只有四個字——完犢子了。
耳邊有楊柳抽枝一樣的吸氣聲,她略略轉頭,余光裡是阿羅垂下的臉龐。
阿羅右手扶著左邊胳膊處衣裳的褶皺,將它一點點捋平,喉頭的哽咽陌生又理所當然,她的心砰砰跳著,卻不是夙願得償的圓滿,而是後知後覺地酸澀和脹痛起來,只因她從方才阿音的話裡覺出了不尋常的地方。
她面前的姑娘有著刀山火海面不改色的傲氣,任誰將她踩到泥裡,她也能笑著啐上幾口,她從未對人說過難,說過怕,可方才她將阿羅的傷痕,稱作“難”,當作“怕”。
這是頭一回,阿羅如此具象地明白,原來阿音是真的作好了同她生死相依的準備,不僅僅是一個“喜歡“,也不僅僅是“咱們這便好了”。
她紅著眼眶,將這微小卻廣闊的酸脹感壓抑下去,阿音嬌軟的陰影將她的臉籠罩了一半,令她生出了自己僅僅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的錯覺。
她這才明白,神也好,鬼也罷,從來不缺想要被人保護的心思,這同法術功力並沒有什麽關系,隻同眼前人有關系。
阿音哭夠了,也宣泄得差不多了,這才捉著絹子小心翼翼地沾著眼角,卻發覺阿羅站在一旁並不上前,一時頗有些不滿意:“想什麽呢?”
旁人若見著心上人哭,自然要摟著抱著,這傻閻王卻愣愣的,教習之路任重道遠。
阿羅抬起頭來,抿著嘴角笑了笑:“在想,塗老么說得有理。”
“什麽理?”阿音朝上翻著眼睛,兩指將卡在眼角處的一根睫毛摘下來。
方才哭得險些岔了氣,這會子最緊要的仍舊是美姿容,阿羅靠在桌上,納著柔柔的笑看她:“泰山府是不如人間好。”
阿音眨兩下眼,又伸出中指勻著鼻子兩側的粉:“哪裡不好?”
阿羅道:“沒有雞。”
沒有燒雞公,燉雞湯,白切雞,荷葉雞,叫花雞,辣子雞,炒雞蛋,煮雞蛋,雞蛋灌餅。
也沒有這樣可憐可愛得毫不自知的阿音。
神神叨叨的,阿音鼓了鼓腮幫子,悠著纖巧的脖子活動了兩下筋骨。哭得久了,頭暈暈乎乎的同發燒了似的,喉嚨也辣得很,她便在太師椅上坐下,撐著太陽穴靜了靜,總覺得缺了什麽似的,便又將阿羅的手握住,想要放在懷裡,卻見阿羅傾身就她,站得不大方便,便索性將她拉到自己腿上坐著,兩手圈著她的腰,頭靠在肩上,甕聲甕氣道:“別動,我緩一會子。”
“嗯。”阿羅應了,果真一動不動。
阿音聞著她頸間的香氣,清幽又詭譎,好聞得要命,不同於任何一種香粉,仿佛是泰山府裡的,那桃金娘身上也有差不多的隱香。
想起阿桃,再想想阿羅方才的裸背,阿音又醋了,將頭抬起來,稍稍拉遠了些距離,問阿羅:“阿桃上的藥,便是在這背上?”
阿羅點頭,伸手捋了捋阿音散亂的耳發。
阿音眉頭更深,卻仍有些不死心:“怎樣上?脫衣裳麽?”
阿羅頓了頓,仍是點頭。
阿音抱著她,氣不打一處來,從前阿羅追求自己時,分明對風月之事熟悉得很,如今卻睜著一副清明剔透的眼,仿佛不明白她在介意什麽。
裝。阿音咬牙,想暗地裡擰她一把。
捏了捏她的衣裳,終究沒忍心下手,於是只能將酸倒的牙含在嘴裡,放開她細瘦的腰身,往後一躺,吊著嗓子笑哼一聲:“倒也有幾分意趣。”
陰陽怪氣的,阿羅到底聰慧,輕易便攫住了關竅,但她不大確定地看了一眼阿音,斟酌了一會子才道:“我這傷,總不能令五錢上藥,於是尋了一位藥娘。”
阿音抱著胳膊,正要開口,又聽阿羅認真道:“我怕你多心,也為著避嫌,這才囑咐鬼差替我招一個醜怪的。”
阿音一口氣被堵在胸口,險些咳嗽起來,怔怔望著她,隻嗽了小小的一聲。
她難以置信地虛著眼:“你說那桃金娘——醜怪?”
眼神兒不自覺地飄向一旁的銅鏡,也不管能不能瞧見,但實在是想迫切地找一找自己的五官。
阿羅擰眉:“不是麽?”
“好看得都能下蛋了!”阿音飛快地接話,將嗓音不自覺地提了幾度。她不曉得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形容,但也只有這樣亂七八糟的比喻,才能恰如其分地接住她此刻亂七八糟的思緒。
那阿桃粉面杏眼,身姿婀娜,雖然阿音很不想承認,但這樣的姑娘,無論是擱在天上還是地下,都該是一等一的漂亮。
她聽見阿羅若有所思地默了一會子,隨即才無奈道:“我同你說過,我辨不得美醜。”
阿音倒吸一口涼氣,撞進阿羅真誠的眸子裡,暈頭轉向地消化著這個事實。
她有些悵然,又覺得有些荒唐,自己最在意的皮相,在阿羅眼裡,可能同隔壁醜出了十條街的陳麻子沒什麽兩樣。
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如今這個境況,往後縱有千般風情,又給誰人瞧呢?她一瞬便蔫兒了下來,好一會打不起精神。
阿羅卻未有心思欣賞她紅一陣白一陣的臉,隻將眼神壓了壓,望著地面的浮塵。
半晌,她才聽阿音問:“泰山府生的鬼辨不得美醜,那由人化作的鬼差也不成麽?如此說來,竟是一下地府便瞎了?”
鬼差自然可以,否則她又為何下令甄選呢?阿羅將眼神挪到書案上:“興許,是疏忽了。”
她有所回避,阿音卻摸了一把自己的臉,沉浸在先前的喪氣中,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點回避。
至落日時分,下起了霧蒙蒙的雨,街頭巷尾的小攤販頂著油布散了個乾淨,阿桃自外頭采買回來,沾了一身水霧,她將布兜子裹在懷裡,用外裳罩著,一路小跑進了巷子,兩旁有延伸的磚瓦,她三兩步跑進瓦簷下頭,一手仍舊摟著布兜子,一手捏著濕噠噠的大辮子。
她抬頭望著屋簷下滴落的水珠子,珠簾似的,斷斷續續的,一顆落下來,要凝上好久才有下一顆,她瞧了一會子,不曉得想起了什麽,忽然莞爾靜悄悄地笑了。
她的笑意很短,同她人似的,怯生生的,仿佛多停一會子便要被人偷了去,她於是低下頭,將笑藏好,又盯著被雨滴砸成的水窪瞧。
三兩秒後,她伸出濕透的布鞋,鞋尖輕輕在小水窪裡一點。
透心涼,她忍不住縮了縮肩膀,比黃泉水還要涼一些。黃泉裡的水比泥坑裡乾淨一百倍,入口回甘,日日將她澆灌長大,可卻不似這泥坑中央的積水,能折射出豐富而綺麗的霞光。
她有些喜歡,想要伸出去再踩第二回 ,忽覺右手邊一陣陰涼的鬼氣,她回臉,見浮提大人撐傘站在門前。
浮提大人黑袍黑傘,烏發玉面,立得似寂遙遙的水墨畫。
她便將腳縮回來,垂著頭上前去,兩手仍舊捧著布兜子,委身請安:“大人。”
她不愛說話,成人形後說得最多的,仿佛也就是這兩個字。
阿羅遞了一塊巾帕給她。
阿桃一怔,在阿羅的動作裡沉默了許久,好一會子才抖著手接過來,小聲說:“謝大人。”
她仍舊立在屋簷下,將自己的不安掩藏在濕潤的陰影裡。
阿羅將手負回去,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一遍,眼裡的考量並不顯山露水,卻足夠阿桃感到不怒自威的壓迫,她將帕子攥在手裡,也不擦,隻靜靜等著阿羅問話。
阿羅果然開了口,聲音柔弱微啞,帶著三兩分生冷:“我要問什麽,你知道。”
阿桃布鞋的鞋尖頂了頂,小臂卻隻將布兜子牢牢抱住,半晌,她才白著一張俏臉,顫巍巍地直視阿羅:“阿桃死罪。”
罪在她毫無分寸地看進閻羅大人的眼裡,也罪在別的。
她知道阿羅不大有耐心,也生怕耽誤她一絲一毫,於是她長長地細軟地呼吸了兩回,說:“我是黃泉邊上一朵桃金娘,就開在奈何橋底下。”
阿羅的睫毛落得很溫柔,神情卻被雨水隔住,沒有半點溫度。
她以聽了一萬回奏報的態度聽著眼前姑娘的話,而眼前的姑娘,卻是頭一回說這些話。
她低頭望著坑坑窪窪的泥氹子說:“大人經過時,裙角也時常拂過我一兩回。”
阿羅稍稍蹙眉,阿桃的心便縮了起來,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敢說,也不想說。好比她時常貪戀裙角的溫柔,時常聽著她的腳步,時常望著她的背影。她總是走得漠然而匆忙,有時同五錢低聲囑咐兩句,遇到為難的事時會不自覺地整著袖口,遇到吵鬧的生魂時會掩唇輕輕咳嗽一聲。
極偶然地,她也會同五錢說說笑,阿桃便在姊妹顫動的腰肢中勉力抻長了脖子,想要多多看半眼。
有一回,浮提大人的婢女被虛耗偷了快活,大人生了好大的氣,將虛耗拎進油鍋裡頭炸了一百年。她那時才曉得,原來大人也是有婢女的,日日在她跟前,研墨添香的婢女。
可她只是一朵藥娘,她盼著她需要她,也害怕她需要她。
終有一日她等來了閻羅殿的鬼差,說是要替大人甄選藥娘,她那時剛化人形,同幾位姊妹一齊栽種藥材,她那日栽歪了可憐的野山參,拎著裙子想要回屋尋一支朱釵,卻被告知,大人要醜怪的。
“我心知大人不辨美醜,便買通了大人殿前的鬼差,將我換了上去。”阿桃隻說了這一句。
阿羅卻將握傘的手緊了緊,搖頭:“小小藥娘,如何能買通我殿裡的鬼差?”
阿桃停住,在雨水裡落花似的寥寥一株。她終於又將眼神抬起來,蒼白的嘴唇彎了彎,露出一個膽大妄為的笑容,她說:“是心頭血。”
阿羅負在身後的左手握住,認認真真地回望她。
桃金娘一千年可化形,聚一滴心頭血,價值連城,可治百病。
可若是失了心頭血,便修為盡散,只有三月人形之期。
阿羅幅度微小地搖了搖頭,而後沉默地注視著她。
阿桃埋下頭:“是阿桃的罪過,請大人責罰。”
卻聽阿羅問她:“幾月了?”
阿桃眼波一顫,死死抓著阿羅給的帕子,卻抖著嘴唇淡淡一笑:“兩個月零八天。”
“啪嗒”一聲響,一滴雨水終於凝結好,自屋簷下墜下來,落到堆積的淺坑裡。她以心頭血換了兩個月零八天,每一日她都記得。
她聽見阿羅綿長而輕柔的呼吸,仿佛打在她耳畔,她低著頭靜悄悄地數,一,二,三,四。她同大人之間,也算是有了幾回相顧而立的呼吸。
第九下時,阿羅轉了身,對她低低一歎:“回泰山府去。”
阿桃眼裡起了溫熱的水霧,恭敬地彎身道:“是。”
懷裡的布兜子被箍得太緊,裡頭的東西仿佛是碎了,支棱著硌著她柔軟的小腹。她摸了一把,想起阿音那日說的——這個,她愛吃細的。
終究未能將為她買的這把掛面留下來,原本也只是想日後阿羅再想吃麵時,能有一丁點不為人知的乾系。
阿桃抬眼,見阿羅余留的黑傘,孤零零地支在門邊。
她靜靜一笑,拾起傘轉身往雨幕深處去。
好像只有一句忘了說:阿羅那日在奈何橋外撞見嚎啕大哭的傅無音時,阿桃就在橋下邊。
而當年阿羅回頭時耳廓漫上的粉色,阿桃是真的頭一個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