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說慢也慢,說快也快,不過幾日,便至了陝州碼頭。天似一汪碧澄澄的透玉,雲朵抱團似的躲得低低的,掛在白紅相間的大輪船四周,桅杆直豎,帆布被風吹得呼呼作響,那水被船吃得一蕩一蕩的,搖搖曳曳煞是好看。
待走近了,才發現那輪船足有兩層樓高,似一個巨大的怪物,鐵鑄的階梯自船上延伸上岸,長舌一樣接納形形色色的旅客。
乳白色的高跟皮鞋一踏,將腳背的膚色襯得白皙極了,戴著蕾絲手套的指頭扶上欄杆,彈鋼琴似的敲了敲,杏色的洋裝包裹盈盈一握的腰身,裙袂翻飛間露出瑩潤修長的小腿。有過往的行人瞧得癡了,西裝革履的青年不當心撞上了這位小姐,忙不迭伸手扶住她,她低低“啊”一聲,將背靠在欄杆上,食指扶住帽簷往上輕輕一掀,露出嬌俏得過分的面龐。窄唇是溫吞含蓄的中國風骨,大眼是顧盼神飛的西洋春情,契合得矛盾極了。
她不大在意自個兒被碰著,展顏一笑,波浪卷的頭髮跳著陽光,揚聲道:“十一,走快些!”
李十一因宋十九被撞的那一下擰著的眉頭還未散,塗老么腆著肚子將大小包裹往上頭帶了帶,十二分不滿意阿音:“原本便長得招人,不抹灰就算了,你還給她穿這個,缺心眼子不是?”
阿音“呸”一聲,晃晃腦袋笑道:“多好的一身兒呀,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成日裡同你們混,也沒件兒像樣的衣裳,嘖,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舔什麽?抱什麽?又舔又抱的成什麽樣子?”塗老么嘟囔,這阿音自個兒輕狂便算了,竟將宋十九打扮成這德性,頭髮似被火鉗夾了似的,嘴紅得好似要吃人,偏偏還惹得狂蜂浪蝶一簍子一簍子往上撲。
右肩一涼,卻是阿春慢步至李十一身邊,柔聲道:“她不似鬼,也不像人,這才幾日,便變了模樣,是什麽?”
既有這樣的奇事,當日包了車廂,竟是誤打誤撞,包對了。
李十一望著宋十九的背影,輕輕一笑,無聲道:“小怪物。”
待上了輪船,宋十九十分新鮮,拉著阿音嘰嘰喳喳地倚著欄杆左右瞧,正要回頭同李十一說話,卻見她同塗老么二人站在座椅的盡頭,被一位衣著考究的男人端坐著擋住了去路,李十一低聲說了兩句,仿佛是請他挪挪腳下的箱子,橫在了二人入座的過道上。
宋十九頭一回見著竟有人拿眼白瞧人,仿佛那黑眼珠子是沒什麽作用似的,那男人的笑意浮在臉上:“這位……小姐,大概未瞧得清,這是上等艙。”
李十一皺眉,塗老么漲紅了臉,張口爭辯道:“咱們不曉得這是上等艙不成?你這話說得倒像屁話了,火車包廂你聽過沒有?你爺爺我坐那個來的!”
他的嗓門有些大,惹得左右的人都投來暗暗的目光,他一瞧眾人的打扮,更覺出了自個兒的寒酸來。
那位男士倒是笑了,道:“也沒什麽意思,不過怕兩位不識得字,走錯了道罷了。”
塗老么臉紅得像熟了的蝦,氣得青筋暴起。宋十九拉著阿音過來,皺著小小的眉頭,李十一掃她一眼,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你放屁!”阿音的嗓音立時響起,身子往座位旁一靠,香風撲了滿懷,“姑奶奶認字兒的時候,你還在問你媽討奶喝呢!”
有小小的哄笑聲傳來,那男人臉上頗有些掛不住,神色僵了僵,複又自下而上打量阿音一眼,笑道:“這香味我倒是認得,八大胡同慣常用的。”
阿音冷笑一聲,抱著胳膊夭了夭身子,卻見宋十九滿面怒容上前來:“你放……”
余下的話被掩在一雙柔軟的手裡,帶著淡淡煙草的香氣,她張了張瞳孔,見高了她半個頭的李十一站在身旁,右手自她臉側攬過來,面無表情地捂住了她的嘴。
見宋十九發怔,李十一無名指的指腹敲了敲她的下巴,提醒她回過神來,而後收回手去。宋十九這才小心地抽了一口氣,弱聲道:“你……你胡說。”
剩下的三個字說得十分沒有底氣,仿佛胡言亂語的是她似的,面上不曉得怎樣就怯了場,帶著被蒸熟了的紅色,同脫兔一樣的心跳,一下一下擊潰她的自信心。
她伸手扶住座椅的椅背,隻覺自己仿佛被下了藥。
余光中瞟見李十一略微勾了頭,望著那男人道:“我們要過去,煩請讓道。”
她的嗓音清冷極了,臉上是不卑不亢的神色,說是請,卻未有半分屈就的姿態,瞧得那男人心頭一愣。正僵持間,落後一步的阿春匆匆行了過來,略掃一眼便猜了個七八分,將票遞給李十一,緩聲道:“進去罷。”
那男子瞟一眼阿春領口的象牙扣,再掃一眼李十一,黑眼珠子終於歸了位,略笑一聲疊好報紙,欠身讓了道。
“哎!瞧瞧你爺爺我認字兒不認字兒!”塗老么自他身前過時,齜牙咧嘴地朝他虛晃了兩句,直至入了座,還氣不順地小聲咧咧。
李十一倒是沒往心裡去,慣常抽了一張報紙,抿唇低頭瞧起來。
宋十九望著她臉頰上青青紫紫的腐皮,咬了兩下唇,小聲道:“你作什麽要扮成這幅樣子?晚間你洗了臉,我瞧見了,好看極了。”
李十一翻了一頁報紙,仍是埋著頭,隻將右手抬起來,冰涼的手背輕輕碰了一下她的嘴唇,示意她不必再說。
宋十九倒吸一口涼氣,嘶一聲捂住嘴,梗著脖子遠離了她半寸,五迷三道的,好容易才找回了些神識。
她望著李十一翻報紙的手,掖著嘴角小心地笑了笑,一時又覺皮相實在不重要,李十一的手才是寶貝呢,她幼時被那隻手輕輕拍著,一下一下地,便似蕩在舟裡一般,踏實溫暖極了。
水一蕩便到了晚上,輪船上到底不如地上舒坦,晃得人腦仁兒生疼,座椅間隔又近,到了半夜,宋十九便覺得腿有些抬不起來了。
她左右瞟了瞟歪頭熟睡的眾人,拖著腫得和蘿卜似的小腿往船艙外走,輕手輕腳生怕吵醒了李十一。
甲板上倒是開闊多了,沒了艙裡頭悶哄哄的人群味兒,海風又膩又鹹地往臉上打,面龐濕乎乎的,靈台卻清明了許多。宋十九雙手拉著欄杆往後悠著身子,仰臉同天上的星子打招呼。
輪船一晃,背心被一雙手托住,宋十九回頭,見是散著頭髮的阿音。阿音笑她:“多大姑娘了,還同天老爺說話兒呢?”
宋十九眯眼一笑,轉身靠在欄杆上,想到了什麽有趣的,美滋滋道:“再過幾日,我便要比你們高了。”
阿音一笑,不大一會子卻擰了眉,問她:“你便這樣一直長?那豈不是很快便老了,醜了,死了?”
她問一句,宋十九的臉便白一寸,她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心裡頭霎時似鍾擺一樣不安定地左右晃起來,晃了五六下,她才攥住阿音的手,問她:“那可如何是好?我,我……再過幾日,便要成老太婆了?”
她顫著聲兒,怕得要哭出來,風華正茂的李十一,和老太婆宋十九,她嘴裡的“表妹妹”,恐怕要成“表婆婆”了。
阿音原本只是想嚇唬嚇唬她,沒成想她果真急得變了臉,便也皺眉思索起來。想了一會子,道:“你這非人非鬼的,必定是有些能耐的,總不能讓你來這人世一遭,稀裡糊塗便沒了。我猜呀,你這長勢,指不定能自個兒把控呢。”
“當真?”宋十九將信將疑。
“這樣,”阿音一甩絹子,攏著貂裘,“你每日睡前默念,我貌美如花兒,念它個百八十回,沒準兒有效用呢?”
宋十九眼巴巴地望著她,見阿音一臉嚴肅,好一會子才點了點頭。
阿音見宋十九嘟囔著咒語回了艙,欲言又止地將手收回來。
騙小姑娘,會不會遭雷劈呀。
第二日清晨,李十一正支著額頭睡覺,忽覺腰上癢酥酥的,似有棍子一下一下地戳。她困意十足地睜眼,實在睜不開,又眯起了半隻,隻拿右眼虛虛張著,瞧著一旁有些上頭的宋十九。
宋十九將自個兒的手舉到她跟前,豎起來前後翻了翻,對她挑了挑眉頭,見她毫無反應,又將自己的頭髮遞過去,一下下地掃著她的睫毛。
李十一捉住她的發尾,懶著鼻音,啞聲問她:“做什麽?”
“我,”宋十九放低了聲音,似做了一夜的賊,兩眼卻隱隱泛著光,“我沒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