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陳思雪的兩位警察, 正是宋文和陸司語。
此時他們把陳思雪拉入了警局門口不遠處的一間證物存儲室,這裡是存放非關鍵證物用的。為了方便家屬認領, 幾位隊長都有這裡的鑰匙。
屋子裡開著一盞白色的節能頂燈, 這裡安靜,無人,正好適合說話。
陸司語坐在裡面的一張凳子上, 宋文則是站在門口,兩個人的位置正好把陳思雪夾在了中間。
現在,陳思雪無疑是知道一些什麽的,如果她能夠開口,那他們能夠節省大量的時間。
如果七個月前的屍體不是陳顏秋的話……地下室死亡的人, 極有可能是張瑞,畢竟, 張瑞的離開, 也只是出現在陳思雪的口述之中。似乎從他所謂的離開,所有的人就再沒有見過他。
話挑明到了這個份兒上,陳思雪終於承認,她取下了自己的墨鏡, 擦了擦眼角,“是的……我知道, 那天死的不是哥哥, 而是張瑞。是哥哥讓我幫助他,假裝死去的人是他……張瑞死後,是我哥哥換了他的衣服, 然後留下了他的證件,他……拿走了張瑞的手機和一些東西。”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陸司語點頭道:“你最後出示的短信,有些刻意了。那個短信的存在是為了證明,你一直認為張瑞活著,對此不知情。但卻恰恰是它告訴了我們,你知道的不止如此。”
陳顏秋大概是想讓這個謊言看來更圓滿,所以才發了那條短信,但是她忘記了,哥哥的屍首被找到之後,一但身份確認,無論怎麽掩蓋,都繞不過那個問題,之前的屍體是誰的……
警方很快就會順藤摸瓜,查到陳思雪是知情人。而那個刻意為之的短信,更早暴露了這一點。
剛才的審訊之中,陳思雪提到了張瑞,宋文就馬上讓朱曉去調取了張瑞的資料。現在,資料早已經查詢了出來,從信息上看,張瑞和陳顏秋的年齡,身高,甚至是血型都是一致,張瑞忽然病死,正是一具非常好的替身。
張瑞的家人對他冷淡,加之後來和家人有著短信交流,所以他的家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死了,這才對張瑞的失蹤沒有報警。
或許還有一種可能,張瑞的父母早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在人世,畢竟張瑞得的是絕症,就算陳顏秋曾經假扮了張瑞一段時間,‘張瑞’也已經有六個月左右沒有聯系他的家人了。
物證室內,宋文看著眼前的女孩,對陳思雪說:“這間房間沒有監控,你如果有什麽難處,在這裡對我們說的話,我們可以幫你保密。”
陳思雪的嘴唇輕顫著動了動,她低頭沉思了片刻,這才繼續開了口:“我……我的眼睛之前是看不到的,在過年的時候動了手術,看得見了。這件事,別人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麽和我的同事還有領導說……如果別人知道我已經不是瞎子,我過去的那些工作,可能就不會聘用我了……”
過年的時候,陳思雪請了幾天年假,去做了手術,再回來之後,眼睛就在慢慢恢復,眼前從朦朧變得清晰,在欣喜能夠看到的同時,她也在惶恐著。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作為瞎子的生活,可是現在,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那意味著她的生活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宋文問:“你做手術用的錢是哪裡來的?”他思考了一下,“你哥哥想辦法弄到了錢?”
陳思雪輕輕點了一下頭,手指有些緊張地握在一起:“我哥哥,一直在留意治療我眼睛的方法,後來他終於打聽到了,外省的一家醫院可以治療我這種情況。我們去初診過,醫生也願意給我手術,可是因為哥哥的病,花去了大部分的錢,剩下的錢根本不夠我做手術。哥哥去年知道了這件事以後,就一直鬱鬱寡歡的,他覺得是他連累了我……所以……所以他去打工了。”
“打工?”宋文感覺這會是個有用的信息,追問了下去。
陳思雪點點頭:“嗯,這是他們絕症群裡的叫法,有人在雇傭那些絕症病人打工,給的錢還不少。”
“所以,他就選擇了去打工?目的是為了給你留一筆錢?”宋文看著她繼續問。
陳思雪抿了一下嘴唇:“在那些絕症病人看來,打工是一件好差事,他們都打破了頭想爭搶那個機會,但是哥哥並不那麽認為……”陳思雪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我哥哥他,比較信命,他相信,一個人的福報,好事也好,壞事也好,都是有一定數量的。人生就像是一個天平,固有的運氣和實際的運氣,維持著兩端的平衡,如果得到了橫財,那麽一定會遇到大的災禍。所以,在過去的時候,路邊撿到了錢,他都會固執地找到失主,或者是把錢捐出去……我哥哥得了病以後,也很釋然,一直覺得是他命該如此。”
“那他,為什麽又去‘打工’了呢?”宋文問她。
“是……為了給我看眼睛……即便如此,也是張瑞求他去他才去的。張瑞那時候病得挺重的,他得到了一次打工的機會,說把那機會讓給哥哥,是為了報答他對他的收留。”陳思雪小聲說,“張瑞那時候對哥哥說,‘你去了以後小心些,如果他們讓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你可以拒絕,也可以報警。’哥哥覺得有道理,就去了……”
那些病人生病以後,交流最多的就是那些病友……群管理對“打工”的描述經過了美化,打過工的人不久於人世,把秘密帶走,不了解打工真相的病人甚至對“打工”十分向往。
張瑞無疑就是那樣的人,他可能至死都覺得,自己是在還陳顏秋對他的恩情,才把這寶貴的機會讓給了他。
“你知道你哥哥打工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嗎?”
“我不知道,哥哥也沒有告訴我……只是後來,他就讓我幫他……用張瑞的屍體偽裝成了他的……再後來,我哥哥把一張卡給了我,讓我去做手術,卡裡的錢,剛好夠我的手術費。”陳思雪小聲說著。
宋文和陸司語交換了一下目光,這一次,女孩說的應該是真話。為了不牽連她,陳顏秋並沒有把“打工”的內容告訴自己的妹妹。
“那你哥哥後來,又去做了什麽?”宋文繼續問。
“這個我是真的不清楚了,他說他要躲一陣,以後再聯系我。我按照哥哥囑托的,過年的時候去外省治好了眼睛。”陳思雪又抬起頭道,“直到……你們通知我,發現了一具屍體……我那時候就知道,死的是我哥哥。我……之前就很害怕,我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來的……我一直以為我哥哥會是病死的,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會被人謀害……”
“剛才,我們問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實話?難道你不想讓警察搞清楚你哥哥的死因,讓我們抓住殺害他的人嗎?”宋文又問她,就算不被他們發現破綻,等DNA的結果出來,大家也會知道真相,謊言遲早會被戳破,為什麽還要說謊?
陳思雪低著頭小聲說:“是我哥哥讓我這麽說的……他叮囑我,如果有一天警察找過來,不要說我知道他還活著的事……他讓我記住,他就是在那一天死去的……”
無論陳顏秋之後做了什麽,他都希望能夠把那些事和妹妹之間劃清界限。陳思雪之前的謊言是經不起推敲的,只是個能拖一時是一時的說法。
可是當時的陳顏秋恐怕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他只能這樣叮囑自己的妹妹,希望可以盡最大的可能保護她,讓她置身事外。
宋文沒有再追問下去,轉而問她:“你哥哥最後聯系你是什麽時候。”
“手術前,他給我打了個電話。就是在那個電話裡,他告訴我,如果警察問過來,要怎麽說……然後他問我是不是準備好要做手術了。預祝我手術順利。”
“你哥哥還說了什麽嗎?”
“他說,他後悔了,如果能夠重來,他寧願那天沒有去替張瑞去打這份工。”陳思雪的淚水又落了下來。
那時候,她眼前的紗布被一層一層地揭開,光亮從黑暗中浮現而出,四周逐漸清晰,可是她的心裡有種預感,她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可能是之前電話中,陳顏秋的語氣,讓她有種訣別感。她那時候還開玩笑說,自己看得到了,就能夠看到哥哥長什麽樣子了。可是生命裡的黑暗逐漸散去,她的哥哥卻再也回不回來。
所謂的“打工”是一條不歸的路。
一旦選擇了金錢,就是和魔鬼做了交易。
她的哥哥已經奉獻出了自己的靈魂,萬劫不複。
那個年輕人,第一次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並因此付出了代價……
“你知道,他們是從哪裡獲得打工的信息嗎?”宋文又問。
“他們有一個群,病友群。他們就是在那裡發布打工的任務。我聽哥哥說過,裡面不太好進,還要病例驗證什麽的。”陳思雪說著話,似是有點擔心他們無法進入。
“我們有我們的方法。”宋文說著話起身對陳思雪道,“謝謝你,我們會把一切查清楚的。”
他從陸司語的本子裡抽出一張活頁,寫了一個號碼遞給陳思雪:“這個是我的手機號,私人的,如果你遇到了難處,可以聯系我。”
然後宋文對陳思雪道,“你沒有了哥哥,但是我還是覺得,有人該和你說幾句話。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能夠看到了,裝瞎可能能夠讓你一時有安全感,能夠保住你現在的工作,但是這不是長久之計。你還是要適應正常人的生活,也許你會找到你真正喜歡的工作,也許可以找到喜歡的人。你還年輕,人生還會很長,最難的部分你都挺過來了,剩下的,你總要自己面對。”
終於送走了陳思雪,也拿到了案情的線索。陸司語問宋文:“現在還沒什麽,若是萬一後面查到她看眼睛的款子是贓款的話……你準備怎麽填那筆帳。”
“回頭看具體的情況吧,要看這案子是怎麽回事,那筆款是否需要追繳。”宋文歎口氣道,“如果情況真如她所說,她又一時拿不出的話,我還是有一點積蓄的,就是希望,這個窟窿不算大……”
陸司語看向宋文,他喜歡宋文的分寸感,若是面對邪惡,絕不肯退讓一步,可若是面對弱者,又會通融和變通,這是他身上沒有的人味兒,讓他有點羨慕。